第9章 衝沙(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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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到後頭,應是瞧謝老夫人眼色淩厲,女童愈說愈是低聲,說完挪了兩步,退到筐子後靠牆壁去了。

壁上數個龕盒,恰觀音供奉在她頭上,觀子裡用的竟是倒流香,檀香繚繚往下,雲山霧罩往她發間。

張家太夫人聽的甚是歡喜,笑讚道:“噢喲,真不愧是菩薩跟前站著的人兒,開口就是行醫行善的模子。”

她從腰間取出個荷包,招手道:“來來來,老祖母與你個糖果兒穿著玩。”倒出手心裡,卻是幾粒金燦燦花骨朵兒,個個半寸大小,栩栩縷縷,做的精巧。

張家祖上尚過天家公主,宅中人丁這一代又有姐兒入宮得今上盛寵,門裡頭男子為官為吏的七八個,遠比謝老夫人富貴,出手不計金銀。

寺觀僧道慣來是收香客饋贈的,又想小姑娘家必是喜玩喜鬨的年景兒,尤愛小物件,給這個正是合適,臨行前特抓了一把帶著的。

不料女童偏臉不滿道:“此處無有菩薩,隻有道人。”說罷拎起裝滿爛桃的竹筐沒好氣“哼”過一聲往裡屋去了。

隨著的幾個女冠笑,跟著有去追,蓮花女冠也微抿了抿唇角,上前兩步,單掌豎在胸前與張謝二人見禮:

“尊夫人見笑,貧道觀照,有禮了,停雲年幼,多有冒犯,還請雅量。”

“不怪不怪。”張太夫人快手將東西捏回,反賠不是:“是我忘了,方才隻見那小真人身後便是觀音,隨口說來。

忘了前頭寺裡觀自在,到了你們這,就成度慈航了,該我與那小真人說個不是。”

世間常說佛道不分家,實則供奉多擇其一,佛不供道,道不拜佛,觀音大士在佛家是菩薩,道家供奉稱的是“慈航道人”。

一時不查說漏了去,她自個兒不好意思。

“夫人佛道皆有緣,無須問尊者菩薩,無不是之有。”觀照道人複躬了躬身。

謝夫人多玩鬼神之術,端的是不信鬼神之說,麵上禮佛罷了,自是不知裡頭區彆。

這聽見老友連聲告罪,更生不喜,趁手抬了桌上茶碗,悶等著要散。

另一個女冠笑著道:“此處本無差的,全憑施主心中恭敬,不巧停雲師妹總往彆處行走,免不得旁人以為她是個姑子,開口必稱小菩薩。往年還好著呢,現兒個最聽不得了。”

“方外人,氣性倒大。”謝老夫人擱了茶碗。

此番觀照道人倒沒辯解,又閒話數句,仍不見停雲再出來,張老太夫人有心說和,將荷包全數要遞與觀照,道:“我與那小真人實在投緣,還請尊者替我奉與。”

觀照推辭不肯受,笑道:“世上緣分,來去流水,若停雲無意,貧道不能強留,尊夫人見諒了。”

“你我本是來萬安寺燒香的,非要在此處點火作甚。”謝老夫人抖抖衣袖,跟著往門外招呼女使要走。

張家太夫人見狀,沒奈何歎了聲氣,轉而跟著上了馬車,寺觀裡不好搖鈴喊馬,駕車的女使摸了摸馬鼻子,緩緩往小路上上去。

裡頭兩人各有不滿,沒及開口爭論,車後頭童聲喊:“老祖母”。張家太夫人掀開車窗簾子,道童停雲舉著褐蓋封口的竹筒道:“這個與你們。”

女使趕忙跳下車摸著馬兒停下,謝老夫人伸長脖子瞧,停雲道:“今年山上柑子好,我切了涼乾,拿新蜜甘草漬的。

你與那位那位老祖母拿著,早晚各取一片,溫水化開,不消五日,口中火泡就好了。”

“是給我的,還是給旁人的?”張太夫人特意大聲問。

“這是兩筒,你與旁人都有的。”

“我嘴裡可沒什麼火泡。”

“你又知道我有?”謝老夫人沒好氣道。

“你有的,我見你唇角發白,唇上有皸,眼尾血絲,定是體內熱氣難解,送與你消消。”停雲道。

“你有心了有心了。”張家老太歡天喜地要繼續解荷包往外倒金粒子,才將手騰出來,停雲已跑遠了去。

“哎哎”兩聲不見回應,回頭轉而推了謝老夫人一把,氣聲道:“你個老東西近年越發古怪,好好的個姐兒你不要,也彆嚇著人,叫我的東西給不出去。”

謝老夫人瞟過白眼,“我沒怪你害我走這一遭,就算我讓著你了,停著些吧。”

張太夫人捏著竹筒比劃兩下,氣不過丟一旁,再不做言語,觀子裡停雲飛奔回去,將早間摘的桃枝一一撿到匾裡,抬著往屋外空地上晾曬。

山間露大,若不小心拾掇,收入袋子裡放不了幾個月就該生黴長蟲,爛成一包渣了。

活計忙完,跟著屋裡坐下,取筆在描草藥冊子,一旁木魚聲裡,師傅觀照問:“何故阿諛與她?”

停雲看去,觀照道人雙眼微合,木魚聲還是一聲接一聲,並未錯亂分毫。

“什麼是阿諛?”

“咚咚”數聲,觀照方停手,笑看停雲道:“就是,觀她氣派,照她富貴,畏其權勢,戀她地位,是故伏低而自輕,奉物以討好。”

“誰氣派?”

“早間兩位老夫人。”

“如何氣派?”

“清淨之地,她來仆婦成群,尊者麵前,她去車馬開道,衣衫錦繡,珠玉滿頭。”

停雲捏著筆杆子想了想,“以前這樣的也不是沒來過。”

“那倒也是。”觀照愈發溫和,“隻是不見你如此上心。”

“我不上心,她們走了,我就不記得了,師傅上心,她們走了,師傅還記掛。”

“哎。”停雲眼看觀照蹙眉,急著接道:“這話不是我編來,前頭慧覺老和尚說的,他背完姑子過河,女色就放了,那個不背的,反而不放。

我想此話有理,咱們道門,該編個一樣的,來日辯經,也好用的上,免叫次次不如人。”

觀照上下看她數眼,複閉上眼繼續去敲那木魚,停雲反不肯相饒,挪到麵前跪坐在蒲團上問:“師傅何故覺得我討好於她。”

“她不喜你,你反追她,若非討好,情出何理。”

“我不喜她,哪顧上瞧她喜不喜我,見困施財,見病施藥,她是熱脹難消,今年做的蜜柑正好,舍她一筒,圓我功德。

總不叫富貴無百病,氣派就不吃藥了吧。”

木魚再停,觀照輕“籲”一聲,想自家徒弟養在山間,少往紅塵,貪吃戀睡有,貪富戀貴,更像是自個兒心生魔障,誤憎她人。

然她見慣香客,早間來的兩位,分明彆有計較,誌不在叩天,隻一時半會,猜不出緣由,恐下回再來,更添事端。

“哪有凡俗不生瘡呢,給她了無作用罷了。”觀照輕道。

“怎麼沒用,藥理對的,甘草清熱,山枳生津,蜂蜜益肺,我又拿竹筒收著的,樣樣對症。”

“何曾說你藥理有差,”觀照溫聲道:“不過是她天潢貴胄,家中自有岐黃聖手認症,山靈地寶養身,斷不會往一截竹筒裡求醫問藥。

你給她,多是底下女使收了去,若是用了還好,隻怕隨手丟在庫子裡久放成灰,倒不如送與尋常走卒,便無藥效,潤喉也不誤你苦心。”

“師傅你也有理,比慧覺老和尚編的好。”停雲點了點頭,繼續去描草藥模子。

車馬裡張家太夫人細看那兩竹筒,不知是什麼手藝炮製的竹子,翠色如生,清香依舊,封口的薄薄一層褐色,應是荷葉晾乾了裁剪的。

她拆開上頭細繩,一股柑橘氣帶著蜜糖味爭先恐後冒出來,聞著就覺鼻喉清爽,猶飲甘露。

“你要不要。”她問謝老夫人,一語雙關。

謝老夫人看罷竹筒又看老友,今日相會,不算如意,張口說不出個“要”字來,說“不要”

她是了解老友的,若非那小道童確有其好,不值當張家太夫人一趟趟跑,也是放不下,遲疑道:“你既喜歡,倒與你先收著。

我宅中草藥尚有,哪日用儘了,遣人去你處去也行得。”

“你個老”張家太夫人霎時聲起,長唾了口才道:“你這話是火沒燒到你眉毛鼻子上,叫我先燙著呐。

我說你是謝家一爛攤子事給你淹爛了根了,如今事事條順理圓的,你行個事儘往爛了鑽呢。”

謝老夫人伸了伸腿不肯答話,謝家如今是清淨,那是她一手淘洗出來的,往些年,那叫一個花紅柳綠,單說謝簡的哥姐弟妹就七八來個,個個是姨娘肚子出來的。

謝老夫人原非京中人氏,千裡迢迢選與謝家,本說是水往高處,女往高嫁,來了一瞧,也就剩個名兒了。

上頭叔嫂一堆,郎君嬌妾成雙,底下子女出了好些,她才生了謝簡,一路走的艱難,總算是撐著自己兒子占得門楣,留在了京中。

故如此,難免她硬心硬腸,左看右看崔婉扶不上牆,往日王家算是崔婉半個依仗,誰曾想

得虧是現今兒子謝簡還由母,再叫日子往後,若指望郎君良心,那真是指望到頭了。

一見她皺眉,張太夫人隻覺這老友又回到了謝家老東西沒死前的水深火熱,連聲兒道:“行行行,我就先與看著,看到什麼時候,那可說不準來。

你撿了珍珠挑珊瑚,望了珊瑚尋舍利,到頭兒兩手空空哭去。”

“你又知道那觀照道人肯舍,好似你我要人家就肯給,怎麼,仗著孫女是今上身邊人,你還想做起強搶民女的活計。”謝老夫人道。

“她定是肯給的,咱這會來的時候不好,我上回來,親眼瞧見她教那小童拿筆抄書,言語晏晏,護的跟個項圈上金佛樣。”

“這般疼愛,難保是珠胎暗結”

“你個老貨說不出好話來。”

“這般疼愛,她定不肯與”謝老夫人拖長調子笑道。

張家太夫人反添正經:“正是她這般疼愛,若我有心,管叫她給我。

你是個心狠手辣殺菩薩的,哪懂得人家心腸,看那孩子身量,多不過兩年,就留不得地方了。

為僧為道,要入童行,做了童行,終生不得還俗,我倒不信,她肯將個好生生姐兒小小年紀當香蠟點了。

到底度牒一拿,籍契就歸天家,信眾喊聲真人,不信的眼裡,和樂戶伶人差什麼差。

你隻管要,叫我去說和,我看她是明白人,一時想不透這層,點也點明白她。

山上又清淨,說出去才是真菩薩,免了旁人嘴裡,不定怎麼編排。我倒沒問過那姐兒父母何處,但瞧生的眼慈身正,又是個識草人藥的,總差不到哪去。

不為著你這幾月躲在屋裡不肯出門,我也就不勸你了,可好生想想吧你。”

“你快些住了嘴吧。”謝老太夫人笑道,兩人收了此話,由著馬車從寺裡出門,各自還家。

謝府裡頭,崔婉掛心已久,聽得底下傳阿家回轉,早早要候,乳母卻道:“老太太風塵勞累,若是上趕著問起,不見得娘子憐女心切,倒是為婦不周。”

如此便隻迎在正房,上下支應將謝老夫人攙扶進屋休息,路上和好友一陣閒話,謝老夫人又覺崔婉實無錯處,了無城府爾。

各有各的好,謝老夫人道:“瞧過了,中規中矩,咱又不到等米下鍋的日子,何必急催催的,若尋不著好的,再拿也使得,你去歇著吧。”

這就是有底了,崔婉喜聲謝過,回了房裡,抽閒打理合家賬目,算著算著,筆頭間數額赫然記載月十七,謝簡從房裡支了千兩銀子去,未寫緣由。

心口一驚,喚來管事相問,才說王家僅剩那幺兒上門借錢,王雍在時與謝簡與兄弟論,那謝簡自也是那幺兒王亨的兄弟。

王亨手扯衣袖,口喊“哥哥”,謝簡拒絕不得,著管事的取了千兩票子,主家使錢,隻寫了去向,沒有名目的。

管事不敢諉言其他,兩句話交代完,禮與崔婉道:“晚間郎君歸家,娘子一問便知。”

“嗯,”崔婉寬慰道:“你莫焦急,我自查賬目爾,非疑心與你。”

待管事的走開,她複與乳母道:“王家祖產成阡陌之數,梬姐姐嫁妝幾是半個何宅,而今王家祖母尚有年俸,怎麼鬨得小郎要來討銀錢。

該不是郎君尋個由子”

“娘子休要疑神,想來年初事多,那頭一時沒個現銀,周轉幾日罷了,趕巧兒這月就還回來了。”

“那也不應當啊”

“有什麼不應當呢,財帛嘛來時土聚塔,去時水衝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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