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指尖觸上那卷明黃錦緞包裹的玉牒文書,細膩光滑的觸感卻像毒蛇的鱗片。
“大公子,時辰不早了,快些用印吧。”太監尖細的聲音刮著骨頭,“太子殿下和娘娘可都等著呢,昭公子今兒的慶功宴,您可不能誤了。這入了宗牒,才算真真正正認祖歸宗不是?”
認祖歸宗?
洛昭的慶功宴?
洛珩猛地閉眼。
就是今天!武安十八年,他被尋回的第一天!
前世,他誠惶誠恐在這份虛偽的文書上按下指印,以為握住了血脈親情,踏入那場為洛昭竊取他邊關血功而設的盛宴。
最終,換來了洛昭背後捅來的冰冷一刀,荒野曝屍!
濃烈的血腥味仿佛再次嗆入喉嚨。
背後劇痛,洛昭扭曲的笑臉,禿鷲的嘶鳴,腐臭的腥風……
“大公子?”
太監不滿地催促,幾乎要上手按住他。
洛珩倏地睜眼。
眼底殘留的滔天恨意和死寂冰冷,嚇得太監手一抖,玉牒文書差點脫手。
洛珩沒理他,目光掃過這比邊軍馬棚好不了多少的偏殿——
四壁空空,黴味塵土氣。
這就是東宮迎接長子的地方?
他猛地攥住那卷象征身份的錦緞文書。
“嗤啦——”
刺耳的裂帛聲炸響!
華美的料子在他指下脆弱如紙,內頁的宗牒被狠狠撕開,猙獰翻卷!
“啊!”太監尖叫,“大公子!您…您這是做什麼?!這可是太子妃娘娘親自送來的認祖文書!是大統所係啊!”
“這身份,擔不起。”
洛珩聲音嘶啞乾澀,把破文書像抹布般扔在地上,動作乾脆利落,帶著邊關悍氣。
“東宮……嗬。”
低嗤一聲,刻骨嘲諷,冰封恨意。
前世十年,為那點可笑的親情,替太子乾儘臟活,替洛昭擋儘刀槍黑鍋,換來了猜忌、提防和致命一刀!
親情?
狗屁!
他抬腳,毫不猶豫踩過那象征屈辱的破卷,徑直走向殿外。
腳步踏在青磚上,沉悶如擂鼓。
東宮正殿,燈火煌煌。
龍涎香甜膩,壓不住無形的冷漠窒息。
太子洛宸端坐主位,明黃常服,眼角細紋刻薄。
他蹙眉看著洛珩走進來——
粗布舊衣,洗得發白,袖口磨毛,沾著洗不淨的塵土色,與金碧輝煌的殿宇、光鮮宮人形成刺眼對比。
“放肆!”洛宸聲音不高,威壓嫌惡如冰錐,“毀壞玉牒,悖逆祖宗!皇家威儀何在?東宮顏麵,都被你丟儘了!”
洛珩挺直脊背,沉默如頑石。
前世這嗬斥讓他惶恐無地,如今隻覺諷刺。
太子妃徐明姝適時細弱歎息,素白絲帕按了按毫無淚痕的眼角:“殿下息怒。珩兒他……畢竟流落在外十年,吃了苦,不懂規矩體統。”
她抬眼,目光看似悲戚,深處冰冷算計,“隻是……唉,這孩子命格孤煞。當年生他,姐姐便難產而亡。如今剛尋回,邊關就出了亂子,折損將士。莫不是……衝撞了什麼?為了東宮安穩,皇家體麵。不如,送入慈佑庵清修,為姐姐祈福,消弭業障?”
克母,克運,災星。
輕飄飄幾句,把他釘上不祥恥辱柱。
洛珩心中冷笑,前世就是這番鬼話將他推入深淵。
“母妃說得是。”
清朗親昵的少年聲響起。
洛昭從徐明姝身側走出,月白錦袍,麵如冠玉,意氣風發。
他走到洛珩麵前,眼底優越敵意如毒蛇信子。
“大哥,邊關苦寒,吃了不少苦吧?慈佑庵清淨,正好調養。放心,弟弟定時常看望。”
他伸手欲拍洛珩肩膀。
就在即將落下刹那,洛珩身體微繃,腳下錯開半步,動作極小卻精準,讓洛昭拍了個空。
洛昭笑容一僵,手尷尬懸空,眼底掠過錯愕慍怒。
洛珩眼皮未抬。
洛昭的虛偽伎倆,在生死背叛後顯得幼稚可笑。
前世,就是這隻手的主人,一邊叫大哥,一邊將刀捅進他身體!
“好了,”洛宸不耐揮手,徹底失去耐心,“不成體統,留在東宮是禍患。父皇那裡,本宮自會稟明,明日便送去慈佑庵清修思過,為……皇家祈福。”
一錘定音。
三言兩語,決定命運——
被厭棄的汙點,需處理的麻煩。
洛珩低垂眼瞼。
去慈佑庵清修?
前世,那是囚禁和慢性死亡的開端!
最終,他仍會成為洛昭墊腳石,被一腳踢開,曝屍荒野!
這一次,休想!
通往太極殿的宮道漫長壓抑,高牆投下吞噬陰影。
東宮侍衛沉默跟隨,形同押解。
太極殿內,氣氛沉肅。
龍涎香更濃,沉甸甸壓心。
靖武帝洛承天端坐龍椅,鬢染霜白,麵容剛毅如刀劈斧鑿,虎目精光四射,沙場殺伐氣與深沉威儀並存。
他聽著洛宸奏報,目光偶爾審視殿中垂手而立的洛珩。
“父皇明鑒,”洛宸躬身,語氣沉痛無奈,“此子流落民間十年,野性難馴,舉止粗鄙,毫無皇家氣度。更兼其命格……太子妃擔憂衝撞東宮氣運,恐於國祚不利。且竟敢毀壞認祖玉牒,實乃大不敬!為江山社稷,皇家體麵,兒臣懇請父皇恩準,送此子入慈佑庵,由高僧嚴加管束,清修祈福,化解戾氣與孤煞之命。”
徐明姝立刻跪下,聲音哀婉:“陛下,臣媳一片苦心,皆為東宮安穩,皇家千秋基業!此子克母克運,悖逆祖宗,不得不防!”
洛昭也沉痛低頭,掩蓋眼底得意。
“慈佑庵?”
靖武帝緩緩開口,金石之音震人心魄。
他沒表態,銳利目光再次投向殿中沉默卻脊背筆直的少年。
“洛珩,”直接點名,威壓不容回避,“太子所言,你,可有話說?”
前世,此地此刻,雷霆質問,東宮眾口貶斥,洛珩恐懼發抖,無言以對,任由清修枷鎖套頸。
這一次,不同了。
洛宸嘴角將鬆未鬆之際,那沉默石雕般的少年,猛然抬頭!
動作不快,卻斬斷一切。
昏暗光線落在他臉上,雙眼如淬寒冰深潭,無惶恐,唯沉寂死水,深處燃燒黑色火焰。
“陛下,”洛珩開口,聲音嘶啞卻清晰,字字如冰珠砸地,“草民不願入東宮。”
轟!
太極殿如落無形炸雷!
洛宸臉色凝固,驚愕轉為震怒!
徐明姝猛地抬頭,精心描畫的臉上首次露出真正驚惶!
洛昭失態張嘴,死瞪洛珩,如第一次認識這粗鄙的大哥!
侍立太監宮女駭得屏息,殿內落針可聞。
靖武帝威嚴如山的麵龐,銳利眼神首次明顯波動。
身體微前傾,目光如實質鎖住洛珩,審視中帶著一絲難察興味。
“不願入東宮?”靖武帝聲音低沉,壓迫更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身負皇家血脈,不入東宮,又當如何?”
洛珩迎上帝王目光,無絲毫閃躲,嘴角扯動冷酷弧度:
“陛下,草民流落民間,不過一介野人。東宮視草民如敝履,棄之如敝履。君子不奪人所好,更不奪人所惡。何必強求?”
“君子不奪人所好?”靖武帝重複,聲音無喜無怒,深潭眼底卻有東西被這少年狂妄清醒與毫不掩飾恨意撥動。
沉默片刻,殿內空氣凝固窒息。
“好,”靖武帝再開口,沉穩依舊,卻帶上一絲銳利,“你既不願入東宮,對太子清修之議亦不願。那朕問你,你,可還有其他心願?”
石破天驚!
洛宸臉色徹底變了,不祥預感攫住他。
洛珩深吸一口氣。
十年流亡刀光劍影,十年為家人做牛做馬終遭棄如敝屣,前世荒野禿鷲嘶鳴、腐肉惡臭、冰冷死亡……
所有畫麵、恨意、決絕,凝聚壓縮為最純粹力量!
他猛地一撩粗布衣袍前襟。
“咚!”
膝蓋重重砸在冰冷金磚上,沉悶決絕聲響回蕩死寂大殿。
他挺直腰背,如出鞘飲血利劍,目光如撕裂虛空寒電,直刺龍椅!
聲音嘶啞,斬釘截鐵,字字孤注一擲,轟然炸響太極殿:
“求陛下開恩!允草民……換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