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南牆,宣化門巍峨聳立,曾經,那獵獵作響、於風雪中飛揚的“宋”字旗幟,宛如大宋王朝的驕傲象征。然而此刻,它卻悄然消失,不留一絲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幅莊嚴肅穆的天王法像,它們高懸於城牆之上,散發著神秘而威嚴的氣息。
城牆上,郭京抖了抖灰青道袍上的積雪,指節抵住腰間七星劍鐔,青銅吞口上的螭龍紋硌得掌心生疼。
“道長且慢!”兵部尚書孫傅的呼喊裹著雪粒撞在城牆上。這位三朝老臣的狐裘下擺沾滿泥漿,顯然是跌撞著爬上城樓的,“官家昨夜遣中使傳旨,命各部再核神兵名冊”
郭京轉身時道袍翻卷如鶴翼,他盯著孫傅身後那隊甲士,忽地輕笑:“孫尚書且看。”
說著並指虛畫,懸在劍鋒上的黃紙無火自燃,幽藍火苗在風雪中詭異地扭曲成狼首形狀。甲士們齊刷刷後退半步,有人喉間發出老鼠般的吱呀聲。
“天兵已降世,何須凡間冊?”郭京劍尖垂下半寸,燃燒的符紙灰燼如黑蝶群舞,紛紛落在孫傅蒼白的胡須上。當朝一品大員竟被幾片紙灰壓彎了脊梁,鑲金玉帶扣碰在城牆青磚上,發出清脆的哀鳴。
而宣化門下早已聚起黑壓壓的人潮。
綢緞莊王掌櫃揣著鎏金手爐,貂裘領口沾著茶沫——方才擠過西市時被潑了半盞雨前龍井。
他身後,青衫落拓的舉人攥著《周易參同契》,書頁在風裡嘩嘩翻動,露出“避兵解厄”的朱砂批注。
“快瞧那火!”菜販張二突然怪叫。眾人仰頭望去,正見郭京振袖揮劍,十餘道符紙淩空自燃。幽藍火焰在灰白天幕下明滅不定,竟將飄落的雪花映成青磷色。
張二突然膝蓋發軟,撲通跪在結冰的石板上,額頭磕出血來。
翰林學士李邈閉目長歎。他能清晰看見符紙邊緣未燃儘的硝石粉末,能嗅到硫磺混著骨灰的刺鼻氣息。
可當他瞥見人群裡白發老嫗攥著觀音像喃喃祝禱,終是把話咽回肚裡。
南熏門活埋的三千流民,前日護城河裡漂滿的浮屍,早把汴京人的眼睛熬成了兩汪血窟窿。
“六丁扶龍虎,七煞鎮乾坤!”
郭京的唱咒聲陡然拔高,七星劍在雪幕中劃出銀亮弧光。
城下數萬百姓齊刷刷打了個寒顫,仿佛有冰冷蛛絲順著脊骨爬上後頸。賣卜的瞎子突然扔了竹杖,眼白上翻手舞足蹈;脂粉鋪的寡婦膝行著抓了把符灰塞進繈褓,嬰啼聲戛然而止。
孫傅的指甲深深摳進城牆磚縫,碎石屑混著血珠滾落。
他想起半月前垂拱殿裡,官家捧著郭京獻上的“六甲神兵譜”,枯瘦手指撫過那些蝌蚪狀的雲篆時,眼裡泛著久違的光彩。樞密使何栗當時就撞了蟠龍柱,如今額上白紗還滲著血。
“開城門!”郭京的暴喝如驚雷炸響。
幾位一直隱藏在人群之中的公卿大臣和將軍,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驚恐與憤怒。他們雙眼圓睜,臉上寫滿了絕望與焦急,不顧一切地從人群中衝了出來。
其中一位年邁的大臣,白發在風中狂亂飛舞,他邊跑邊聲嘶力竭地厲聲製止:“不能開!不能開!”
身旁的將軍,身形魁梧,此刻卻因激動而渾身顫抖,他的怒吼聲與大臣交織在一起:“不能開……”然而,他們的呼喊在這混亂的局勢中,顯得如此微弱。
可惜,一切似乎早已被命運寫就,結果無可挽回。隻聽“轟”的一聲巨響,那厚重無比的城門緩緩開啟,好似一頭沉睡的巨獸緩緩蘇醒。
城門司馬踉蹌著摔下馬鞍,鑰匙串在冰麵上滑出三丈遠。七千七百七十七個身影從甕城陰影裡湧出,紙甲上的朱砂符咒被雪水洇成血淚——那是開封府大牢的死囚、瓦子的潑皮、甚至相國寺偷功德箱的沙彌。
金軍斥候的牛角號撕破雪幕時,完顏宗望正在帳中擦拭狼牙箭。當他衝出大帳,正看見數千癲狂的宋人赤腳踩過冰河,凍紫的腳掌在雪地上踏出梅花狀血印。這些瘋子揮舞著菜刀、禪杖、甚至拆下的門閂,喉間滾動的戰吼不似人聲。
最前麵的癩頭乞丐突然扯下滿頭瘡痂,竟將流著膿血的腦袋撞向鐵浮屠的重甲。
“放箭!”
女真貴胄的彎刀還未出鞘,前軍已然大亂。有士卒被咬斷喉管,滾燙的血噴在雪地上滋滋作響;更多人在後撤時撞翻鐵蒺藜,哀嚎著滾成血葫蘆。
郭京的“神兵”竟生生鑿穿了三道鹿砦!
未時三刻,雪停了。
完顏宗望眯眼望著滿地殘肢,靴底黏著的腦漿在冰麵留下暗紅腳印。
這些宋人至死都大張著嘴,仿佛要吞儘北國風雪。他踢開半截畫滿符咒的紙甲,突然放聲狂笑——甲胄裡層分明糊著大相國寺的《金剛經》。
宣化門城樓上,郭京死死攥住垛口。他看見自己的“天兵”被戰馬踏成肉泥,看見金人用鉤鐮槍挑著腸子揮舞,看見某個熟悉的身影——那是今晨還給他端洗腳水的道童,此刻正抱著斷腿在血泊中蠕動。少年突然仰頭望天,被削去半邊的嘴唇翕動著,城頭的郭京竟讀懂了那唇語:師父,疼。
望著城外那血腥殘酷的一幕,隻覺雙腿發軟,心臟在胸腔裡瘋狂跳動,仿佛要衝破胸膛。
恐懼如洶湧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的臉色變得慘白如紙,嘴唇也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早已嚇得魂飛魄散。
幸好此前,他為了能毫無阻礙地施展這場鬨劇般的法術,早就用儘手段撤走了城上的守衛,甚至連那些軍官也被他蠻橫地趕走。現在除他之外,沒有人知道具體的戰況如何。
若是騙局敗露,自己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大捷!”郭京突然轉身嘶吼,道冠歪斜露出青灰頭皮,“神兵已破敵膽!”
刹那間,人群沸騰了,歡呼聲、喝彩聲此起彼伏,直衝雲霄。“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