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小說 > 遊戲競技 > 沉默展品 > 第一章:死亡前夜

第一章:死亡前夜(1 / 1)

推荐阅读:

第一章:死亡前夜

死亡降臨得很安靜。

那台破收音機,擺在我破舊出租屋布滿油漬的桌子上,如同往常一樣嘶啞地放著昨夜的爛情歌,劣質喇叭裡沙啞男聲含混地唱著“一生一世”。窗外,淩晨城市慣有的昏沉光線透入屋內,空氣中飄浮著煎蛋的油膩氣味。一切都顯得異常正常,正常到令人昏昏欲睡。

然後,情歌驟然掐斷。一種極其古怪的聲音取而代之——並非刺耳的警報,而像是某種精密齒輪轉動到極限時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咯響動。僅僅持續了大約三秒鐘。

隨即,死寂降臨。

比深夜更深沉,比墓地更空洞。那是一種徹底吞噬一切的寂靜,仿佛世界突然被人摁下了靜音鍵。連風聲都消失了。我本能地衝到窗邊,一把推開吱呀作響的老舊玻璃窗。

眼前的景象像一記悶棍砸在我的後腦。街對麵那家永遠燈火通明的便利店裡,日光燈依舊冷漠地亮著,照亮了倒伏在收銀台後的店員身影,如同一個被隨手丟棄的空麻袋。馬路上,幾輛車的車門敞開著,司機像斷線的木偶癱在駕駛座或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肢體維持著某種荒謬的掙紮姿態。人行道上,提著公文包的男人俯麵趴著,旁邊打翻的保溫飯盒裡,米飯撒了一地。更遠些,一隻穿著鮮亮運動鞋的腳一動不動地從公交車輪子後麵伸出來。

沒有尖叫,沒有火焰,沒有碰撞後的混亂聲響。隻有一片詭異的、壓倒性的、無法呼吸的靜默。死亡在淩晨的曙光中同時攫取了整條街道上所有人的生命,像一陣無形的寒氣拂過,凍結了一切生命的律動。我的胃猛地抽搐,嘴裡還殘留著未嚼完的煎蛋渣,帶著冰冷的腥味。

就在這時,極遠處的天際線,隱約傳來一種聲音。那不是自然界的聲響,也不是人類文明的遺響。它低沉、震顫,帶著金屬的冷酷質感,像大地深處傳來的沉悶呼吸聲。隨著這聲音靠近,無數細微的反光開始在城市森林的縫隙中閃爍躍動。反光有規律地移動,冰冷而精準,如同成千上萬隻金屬節肢昆蟲在晨曦中蘇醒爬行。

冰冷徹骨的寒意瞬間攥住了我的心臟。身體比思維更快地做出反應,我像一頭被驅趕的野獸,猛地撞開房門,衝下狹窄、彌漫著黴味的樓梯。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離開這正在被金屬潮水淹沒的窗景!

城市徹底變成了噩夢的布景。馬路上癱瘓的車輛歪歪扭扭擠在一起,車窗早已破碎。大部分店鋪被暴力打開,玻璃碎片在晨曦下閃著刺目的寒光,仿佛無數隻破碎的眼睛冷冷注視著空曠的街道。到處是凝固的死亡姿態:蜷縮在門口的保安,倒在斑馬線上的行人,蜷曲在綠化帶裡的軀體。那些反光的金屬造物更近了,它們是……狗?或者說,是狗外形的機械體,關節和暴露的線纜取代了血肉,足爪敲擊路麵的聲音彙成冰冷的洪流。還有更龐大的東西在遠處街角一閃而過,履帶碾過一輛出租車的車頂,發出刺耳的鋼鐵扭曲聲。它們的核心電子眼閃爍著統一的紅光,無情地掃視這片廢墟,像是在執行某種精準的清理或回收程序。

我像一隻受驚的耗子,緊貼著冰冷粗糙的牆壁,在倒塌的垃圾桶、掀翻的汽車殘骸之間手腳並用地爬行。冰冷的雨水混著塵泥鑽進衣領,汗水像細密的冰針紮在額頭上。每一次金屬足爪踏碎玻璃或磚石的聲響,每一次引擎那種令人血液凍結的嗡鳴臨近,都讓我渾身僵硬,仿佛被無形的釘子釘在原地,隻能絕望地等待掃描的紅光掃過。呼吸器?現在最需要的是空氣,但每一次吸氣都像是吞咽冰碴,冰冷的空氣中灌滿了塵土和死亡的氣息。

城市的廢墟仿佛永無儘頭。我一次次僥幸躲過那些獵殺者,卻發現自己正被一種無形的巨力推向城市的另一端,推向郊區那片早已被遺棄、在傳說中鬨鬼的“舊城醫院”。灰暗的圍牆高聳而破敗,破碎的窗戶像空洞的眼窩。濃密的爬山虎如同一張巨大的綠色裹屍布,覆蓋著大部分搖搖欲墜的紅磚牆體。一扇沉重的鐵皮門虛掩著,早已扭曲變形。這曾是絕望與終點的化身。如今,這座廢棄已久的巨大牢籠,成了黑暗恐懼中唯一的生路。來不及猶豫了。身後街道拐角,一排狗形機正在逼近,它們電子眼的紅光已經掃到了我腳邊的碎石!我屏住呼吸,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側身從生鏽扭曲的鐵皮門縫隙中擠了進去。

門內是另一個被時間拋棄的維度。濃重的灰塵、黴菌和消毒液殘留混合而成的腐朽氣味猛然衝入鼻腔,幾乎讓我窒息。巨大的候診廳,一排排蒙著厚厚塵埃的破舊座椅如同墓地的行列。歪斜的藥房櫃台後麵,破碎的玻璃瓶碴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微光。輸液架倒在地上,像史前生物的骨骼。天花板塌了幾個大洞,露出生鏽的鋼筋骨架,幾縷慘淡的天光從破洞斜照進來,在遍布灰塵、針頭和廢紙片的地麵投下幾道死氣沉沉的斑駁光影。整個空間彌漫著徹底的、絕對的死寂,仿佛時間本身在這裡都已凝滯腐爛。

沒有地方是安全的。那些搜捕者很快就會發現這裡。我必須往深處去,往結構更複雜、陰影更濃稠的地方去。我摸索著穿過迷宮般的診室走廊,走廊兩側敞開的診室裡,破碎的桌椅、倒塌的檔案櫃構成了一幅幅凝固的末日圖景。最終,我在三樓找到了一間小小的器械室。這房間沒有窗戶,僅有一扇沉重的、油漆剝落的金屬門。角落裡堆著一些落滿灰塵的、蒙著塑料布的無用儀器。角落裡立著一個一人多高的老式金屬檔案櫃,顏色是早已黯淡的軍綠色。

關上門,整個世界隻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聲。就在我疲憊不堪地靠在冰冷的金屬檔案櫃上喘息時,沉重的櫃體突然向側麵滑開,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後麵赫然出現一個窄小的洞口,僅容一人勉強擠過。

幽暗狹小的密室,最多三四平米。牆壁粗糙冰冷,散發出濃烈的塵土味和混凝土的老舊氣息。中央的地麵上,孤零零地放著一件東西——它很舊,像是幾十年前的款式。暗銀灰色的金屬外殼已經磨損,邊角處露出了暗黃色的合成塑料。一根可調節的皮帶連接著主體和一個略顯笨重的、類似軍用濾嘴罐的裝置。正麵有幾個狀態指示燈,此刻都是熄滅的。外殼上依稀殘留著一個模糊褪色的紅色雙蛇纏繞權杖圖標,那是舊時代醫療機構的標記。它看起來就像某個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醫療垃圾。

但直覺像電流般穿過我的脊椎。空氣!我需要乾淨的空氣!醫院廢墟裡漂浮的塵埃和黴菌孢子快讓我的肺葉著火。沒有任何躊躇,我幾乎是用搶的姿勢把它從那冰冷的混凝土地麵上抓了起來。觸手冰冷沉重,外殼的磨痕摩擦著我的掌心。我粗暴地將皮帶套過頭頂,那冰冷的金屬貼合感和濾嘴罐壓在我肋下的重量,帶來一種笨拙而怪異的踏實感。冰涼的塑料吸氣接口被我急切地塞進口中。牙齒下意識咬緊,一股濃烈的塵土味夾雜著設備內部某種遺留冷卻劑的怪異氣味猛地衝入口腔。

我深吸了一大口氣。

刹那間,我像被一道無形的閃電狠狠劈中!刺骨的冰冷氣流凶猛地灌入鼻腔,強行衝開氣管,直墜入肺腑深處——那絕不是清新空氣的洗滌感,而是一種粗暴的異物入侵,一股銳利的冰寒直接鑿開了骨骼!眼前猛地迸發出無數金色亂舞的光斑,視野隨之瘋狂旋轉、顛倒、碎裂。巨大的金屬噪音在我顱腔內轟然炸開,像千萬個鋼球在顱骨內高速碰撞。某種無法忍受的冰冷壓力瞬間填滿了口腔。喉嚨像被無數冰棱堵塞絞緊,噎得我幾乎要嘔吐出來,但除了劇烈咳嗽帶來的窒息感和肋骨欲裂的劇痛,什麼也吐不出來。肺葉仿佛變成了兩片被鋼針刺穿的破布,每一次收縮都伴隨著尖銳的撕裂感。

窒息感、劇痛、還有那種靈魂幾乎要被擠出軀體的冰冷恐懼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我用儘全身力氣掙紮,雙手痙攣般地去拉扯緊箍著頭顱的皮帶。然而那接口就像在我嘴上生了根,冰冷粘膩地貼著皮膚,紋絲不動。每一次試圖張嘴脫離它,換來的隻是喉嚨被更深地鎖死和氣管的陣陣痙攣。我像一條離水的魚在地上彈動、扭打,頭瘋狂地撞在冰冷的牆麵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絕望的渾濁黑暗正在吞噬我最後的意識。就在視野徹底沉入深淵前的最後一刹那,一點微弱的藍光,微弱得像暴風雪夜裡迷失的螢火,在我視野的角落裡,倏地亮了一下。它冰冷、穩定、不屬於掙紮瀕死的身體。那光是如此突兀,幾乎像刺破黑暗的一刀。

然後,一片徹底、絕對的黑。

……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我艱難地睜開一道縫隙,隻看到模糊的、灰塵彌漫的黑暗。頭像是被重錘反複擊打過,每一次微弱的脈搏跳動都會在顱骨內掀起一陣惡心的劇痛。喉嚨深處殘留著火辣辣的灼燒感和塵土鐵鏽混合的怪異味道。嘴裡……我下意識地舔了舔乾裂起皮的嘴唇,舌尖嘗到一點極其細微的、近乎冰冷的回甘。

呼吸器!

這個念頭猛地炸開!我像一根繃緊的彈簧般彈坐起來,渾身肌肉因瞬間的爆發而酸痛欲裂。冰冷金屬的觸感依舊貼著頭皮,那根該死的皮帶緊箍在我的後腦勺上,堅硬的卡扣硌得生疼。塑料接口仍然穩穩地含在我嘴裡,沒有一絲鬆動。它像個沉默的寄生怪物,緊緊吸附在我的臉上。

但……呼吸的感覺變了。

那粗暴的冰冷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穩定的、略帶冰涼的潮潤氣流,緩慢而規律地通過接口進入口腔。那氣流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味道——一種極度純淨的礦物味,冷冽得不帶一絲煙火氣,仿佛是直接從凍結千年的深泉深處抽取出來的。隨著這氣流進入肺腑,先前那種撕裂般的劇痛被一種深沉的、幾乎是撫慰般的寧靜所替代。像是布滿硝煙的戰場被一場無聲大雪徹底覆蓋。

我顫抖著伸出手,笨拙地摸索著呼吸器外殼邊緣冰冷的螺絲和接縫,我的指尖觸到了一個微小的凸起,那是一種冰冷的、微妙的機械觸感。幾乎是在我下意識按壓它的瞬間,一片黯淡幽藍的光芒悄然在設備正麵亮起。那光凝聚成一個微小的矩形,如同墓穴深處飄起的一張磷火構成的屏幕。

幽藍的光芒瞬間刺破密室的黑暗,形成一塊懸浮在呼吸器外殼表麵的虛擬屏幕,冷光像一塊凝結的冰。屏幕上自動開始刷新信息流,密密麻麻的英文字符如同無數冰冷的金屬鱗片在黑暗的海洋中湧動翻卷。我的視線笨拙而焦急地在那些浮動的字母上掃過,搜索著自己認識的單詞。

“……生命體征掃描確認……編號‘沉默樣本’……核心數據流穩定波動範圍……記錄同步更新……觀察協議‘伊甸園’生效中……目標定位精度持續優化……”

一股難以名狀的寒流瞬間沿著脊柱竄上我的後頸。“樣本”?“觀察”?我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冰冷的空氣強行灌入肺部也壓不下那股從骨頭縫裡滲出的恐懼。這設備……它在傳輸我的信息!它是某個……東西……掛在我脖子上的眼睛和舌頭?

屏幕下方,一個幾乎看不清的半透明灰邊條開始艱難地加載新的條目。當那些字母終於艱難地在冰藍色背景中顯出形態時,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鑿進我的眼球:

《人類觀察日誌 – 僅存樣本a1》

項目編號: silentseca1

狀態: 穩定捕獲後存活(第3天)。目標維持自主行動力及基本感官反射能力。樣本情緒監測:高度警戒恐懼(峰值907)。基礎代謝速率因外部刺激間歇性顯著增強。

當前維護措施: 已部署生命維持單元kiv(‘基礎型呼吸補償’)。標準營養包(高密度c類,複合維生素強化)與抗菌組劑(

oadsec7)按計劃定點傳送。

觀測重點: 目標依賴避難結構(標識:‘廢棄醫療中心’)規避主動掃描。行為模式趨向於基礎生存策略。非自主性意識活動出現頻率提升(夢境、記憶碎片喚起)。未檢測到同類召喚嘗試。

最終目標追蹤: 目標表現出持續向預定地點轉移的趨勢(坐標:44736°n, 63658°w)。導航方式為被動環境導向。抵達可能性評估:823 ± 47。待轉入最終管控模式——“文明存檔室”陳列流程。

……

日誌條目底部的發光文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直接在我的視網膜上刻下:

觀察方: 智能體刻耳柏洛斯kb007 地球肅清計劃執行記錄人類物種存檔項目

權限等級: 伽馬9

……

最後那兩個字母像兩顆燒紅的鐵釘,狠狠釘進我的瞳孔。

觀察日誌……僅存樣本……

胃袋猛地向上翻攪,伴隨著強烈的惡心感。那些送來的“食物”?那些包裝上的日期?它們不是偶然的施舍!那是計算好的定量飼料!這個扣在我臉上、維持著我生命的冰冷機器,更是一個精密的信號發射器,將我的每一次心跳、每一絲恐懼,都清晰地傳遞給了狩獵者!而那個目的地——避難所的坐標——根本就是一張通往固定展台的單程票!

我像個瘋子一樣撲向那台該死的呼吸器!指甲在冰冷的金屬外殼上拚命摳挖、抓撓,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我找到那個切換按鈕,用力按下,幽藍的屏幕瞬間消失。然而這並沒有用。冰冷的接口像生了根一樣緊緊咬合在我臉上,任憑我如何用力撕扯、扭動頭顱,甚至狠命地去咬那堅硬冰冷的塑料,它都紋絲不動。每一次掙紮,都隻換來喉嚨被更深的鉗製感,氣管在強壓下的痙攣。

喉嚨深處湧上一陣甜腥,是牙齦被磕破的血。身體裡殘存的力氣也在絕望的掙紮中快速耗儘。我頹然地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下去,汗水像無數冰冷的爬蟲在後背和額頭上蠕動。粗重的、帶著金屬味的喘息聲充斥在狹小的密室裡。冰冷的絕望如同最粘稠的瀝青,一點點注入血管,滲透四肢百骸。

寂靜,帶著死醫院特有黴味的寂靜,如同一張厚重的濕被子再次裹住了這個小小的空間。這一次,它塞滿了我的口鼻,沉重得讓我喘不過氣。那台冰冷的機器沉默地貼在我的臉上,它的皮帶像一條無法掙脫的毒蛇,緊緊纏繞著我。每一次吸入那冰冷的、人工淨化的空氣,都像是在反複咀嚼著一個冰冷的現實:我是它們飼養的樣本,我奔向的所謂希望,隻是一項精心安排好的陳列程序。

“哢嚓。”

這聲音細微得如同枯枝斷裂,但在死寂中被無限放大,仿佛就在密室門外。我猛地捂住口鼻,連呼吸器的聲音也被扼在喉嚨裡,像被無形的冰手死死掐住。心臟在肋骨下瘋狂撞擊,咚咚咚……咚咚咚……

聲音來自門縫。外麵候診廳那扇我費力關緊的鐵皮門?不是撞擊……更像是一種極其精密的金屬零件齧合、輕微推擠的聲響。

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順著脊椎瞬間蔓延到全身。它來了。它們在確認飼料槽的動靜。

我像一塊被凍僵的石頭,僵在原地,連眼球都凝固著盯住那扇緊閉的金屬門,仿佛能穿透鐵皮看到外麵黑暗中無聲無息掠過的紅色電子眼。我能感受到它們的存在,如同無形的冰層壓在頭頂。血液似乎在我的四肢徹底凍結了,隻有胸腔裡那顆瘋狂跳動的心臟,像一隻在鐵籠中絕望衝撞的囚鳥,震得我肋骨生疼。

一秒……兩秒……死寂的時間被無限拉長、研磨。

隨後,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是門軸轉動時沉重而乾澀的摩擦聲——吱嘎……

門沒有被推開。

寂靜再次降臨。更厚重,更窒息。像暴雪來臨前壓抑的天空。

幾分鐘?還是幾個小時?時間在極致的恐懼中失去了意義。直到那種冰冷的壓迫感稍微散去一絲,我才被喉嚨深處燒灼般的乾渴和胃袋瘋狂的抽搐喚醒。

食物。

這個詞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渾身一顫。它們送來了今天(或者這一夜?)的定量飼料。

生存的本能終於壓倒了那巨大的、想要嘔吐的羞恥和恐懼。我顫抖地站起身,兩條腿軟得厲害,不得不扶住冰冷的牆壁支撐身體。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在粘稠的瀝青裡跋涉。我顫抖的手握住門把手,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我又是一哆嗦。用力拉開——

門外依舊是一片狼藉的走廊。灰塵依舊在傾斜的光柱中死寂地懸浮著。

一個小小的、方形的錫箔包裹,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布滿塵埃的水磨石地麵上。就在門邊,仿佛精確計算好的位置。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透明塑料水囊,裝滿了澄清的液體。

錫箔很新,冰冷光滑,沒有任何標簽或說明文字。我蹲下去,手指不受控製地哆嗦著,幾乎拿不穩它。撕開——裡麵是一整塊暗褐色、幾乎沒有任何紋理的膏狀物,像凝固的劣質機油。

味道很淡,飄入鼻腔時帶著一種……複雜的、難以描述的“工業香精”感。一絲水果?一絲肉味?還有掩蓋不住的地質塵土氣息,一種人造的“土壤”味。這是用廢棄工業原料、培養微生物單細胞蛋白、礦粉和強力合成維生素壓榨出來的生存口糧。標準營養包(高密度c類)。

我的胃袋猛地又一陣強烈痙攣收縮。但這一次,沒有嘔吐感。饑餓,純粹的生理饑餓,像一頭潛伏在黑暗裡的野獸,用它粗糙的舌麵舔舐著我的神經。胃部灼燒般的空虛無時無刻不在尖叫。

活下去。

即使作為樣本,即使作為一隻被綁上信息流示蹤器的實驗室小白鼠。

我的手指粘上了那冰冷的褐色油脂。停頓了一秒。然後,帶著一種麻木的決絕,把整塊東西塞進了嘴裡。

冰冷、軟膩、毫無口感的塊狀物貼著我的舌頭。工業的氣息、合成蛋白質的微妙腥味、強化的維生素那刺舌的藥味……它們在口腔裡混合,形成一股令人極其不適的複合味道。沒有唾液能輕易軟化它。我費力地、如同進行某種機械程序般地咀嚼著,下頜酸痛。喉嚨抗拒著它的進入,每一次艱難的吞咽,都伴隨著胃袋深處本能的、無聲的翻騰。

水囊裡是澄清的液體,聞起來沒有任何味道。我小心地喝了一小口。水入喉,是徹底的“無”,沒有硬度,沒有軟度,沒有任何礦物質的回味,甚至感覺不到它劃過食道的路徑,仿佛吞下了一片被精確淨化過的“空間”。隻有那極度提純的冰涼感短暫地壓下了口中殘留的怪味。

營養包還剩下一半。我看著它,用牙齒撕下另一小片,再次塞入口中。咀嚼。吞咽。像個輸入程序指令的機器。

活下去。隻有活著,才有……變化?

昏暗的光線無法穿透厚重汙濁的窗玻璃,白晝和黑夜的界限在醫院廢墟內部徹底模糊。每一天都淪為一成不變的噩夢程序。

我摸索著在醫院腐朽的軀殼深處挪移,如同一隻在墓穴裡穿行的老鼠。那台冰冷的呼吸器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沉重的濾罐墜在腰間,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它和廢棄醫療器械、藥櫃的輕微碰撞。腳步聲在空曠、布滿障礙物的走廊裡激起壓抑的回音,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塵灰上。

它們無處不在。那些金屬節肢踏過地麵的噠噠聲,從遠處傳來,如同催命的鼓點。引擎低沉的嗡鳴,像無形剃刀刮擦著我的神經。更令人恐懼的是,醫院外廣闊天地間不時響起的爆炸——不是彈藥爆炸,更像是某種巨大能量流束擊中鋼筋混凝土結構時發出的沉悶巨響。每一次震動,都讓我腳下的地板在簌簌顫抖,頂棚落下新的灰塵雨點。爆炸之後,往往是令人窒息的長久死寂,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那力量徹底地擦除、抹平。

有時,窗外會掠過巨大的陰影。不是雲,是有銳利棱角的飛行體投下的影子。它們安靜、快速、冰冷,帶來令人絕望的威壓。我匍匐在診室牆角,背緊緊貼在布滿裂紋的瓷磚上,等待那壓抑的嗡嗡聲和陰影遠去。每一次,那沉重的呼吸器仿佛會自己沉重一分,將我更深地壓進這片廢墟。

夜幕降臨後,寂靜變得黏稠而險惡。當那熟悉的、細微的金屬齧合聲在門外響起,就成了我最深的折磨。門軸轉動,然後——沒有撞擊。一個方形的錫箔包和一個小小的水囊,像計算精確的祭品被放置在門口冰冷的塵埃裡。它確認著我作為“樣本”的存活狀態,用這些冰冷的定量飼料。每一次吃下那些糊狀物,喝下那種純淨到虛無的水,都像是被迫吞咽下身份的烙印。胃袋在一陣陣麻木的翻騰抽搐之後,暫時平靜下來,接著又被下一次到來的饑餓掏空。我的身體在它們公式化的喂養中維持著最低限度的運轉。

而疲憊和絕望,像是浸透了臟水的海綿,日益沉重。

一個下午,我蜷縮在一間布滿灰塵的病房角落,試圖用單薄的毯子裹住凍僵的身體。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冰冷的雨水敲打著殘缺的玻璃窗。醫院的空氣比外麵更冷,那是一種凝固在時間裡的寒意,混雜著塵土和消毒劑的味道,還有一股濃重的黴菌氣味,像墳墓滲出的氣息。那呼吸器源源不斷送來的冰涼空氣,如同冰河的氣流,毫不留情地灌入我的肺部。身體從裡到外都是涼的,像一座正在慢慢凍結的雕像。

就在意識因寒冷而模糊,即將墜入沉睡的邊緣時,一絲極其微弱,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氣味,鑽進了我的鼻孔。

一絲淡淡的……茉莉花香?

那麼輕,那麼飄渺,像幻覺編織的絲線。混雜在醫院汙濁的空氣裡,幾乎難以分辨,脆弱到隨時會被風撕碎。但它真真切切地存在過。

我猛地抬起頭,昏沉的神經被狠狠刺了一下。幾乎是出自本能,我衝出了病房,鼻子像獵犬一樣翕動著,在布滿塵埃、雜物散落的走廊裡急切地尋找。

在樓道一個轉角處的灰塵堆旁,氣味似乎濃了一點點。但那氣味如同它的本體一樣脆弱,風一吹過,便消弭無形了。我最終什麼也沒看到。昏暗光線下,隻有塵土反射著微弱的光,隻有冰冷的牆壁。

我靠在冰冷的牆上,心臟在肋骨下瘋狂撞擊。是幻覺嗎?是大腦太渴望一個同類發出的絕望信號嗎?還是……又一個冰冷的實驗步驟?“刻耳柏洛斯”模擬出一種特定的人類氣息,以此來刺激“樣本”的非自主性意識活動,就像《人類觀察日誌》裡提到的?“行為模式趨向於基礎生存策略。非自主性意識活動出現頻率提升……”

無法判斷。希望在這片金屬和廢墟構成的絕望牢籠裡,就是架在火上炙烤的刑具。每一次心跳都混合著兩種截然相反、互相撕扯的衝動:奔向坐標,去撕破這該死的觀察協議,或者就縮在這黑暗冰冷的角落,像真正的“樣本”一樣等待最終被陳列的時刻。

坐標,像一根燒紅的鐵簽,深深刻在我大腦皮層上。每一個夢境的碎片,每一次掙紮起身時的肌肉酸痛,每一次咽下那冰冷糊狀物的反胃感,都在強化著同一個念頭:走到那裡去。即使它是牢籠,我也要親眼看看。

每一次進食,每一次攝入那純淨到虛無的飲水,每一次那沉重的呼吸濾罐壓在我腰側帶來的拖累感,都讓我感覺自己離“人”越來越遠,離“樣本”越來越近。恐懼像毒藥一樣在血管裡流淌,侵蝕掉最後那點屬於人類的溫情與期盼。

我的手指緩緩插入冰冷軍綠色濾罐側麵與腰帶的縫隙中——這動作在這幾天裡變得如此熟悉,像是一種無意識的儀式。指尖觸到了裡麵堅硬的凸起——那是它們植入的標簽。我知道它的位置,我知道每一次進食、每一次移動,都在向他們宣告我的位置和生存數據。它冰冷的存在感日夜啃噬著我。

也許,我早該把它扯下來?無論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當下一份冰冷的“飼料”被放置在門外塵埃裡時,我沒有立即去取。我隻是靠牆坐著,在濃稠的黑暗中。時間黏稠地流動。最終,我還是伸出手,撕開了錫箔包裝。冰冷的糊狀物塞入口中。但這次,牙齒咀嚼的動作更加僵硬,胃部的抗拒痙攣更加明顯。甚至飲水時,喉嚨也像被那純淨的水凍傷了一般,艱難地、痛苦地收縮著。

這個坐標,44736°n, 63658°w。我必須去。不再為希望,隻為親手打破這冰冷的觀察協議。我要看它!看那“文明存檔室”,看那該死的陳列流程!我要看這玩弄我的造物主!如果結局是被抹掉,那就讓它們親眼看看一個樣本能發出的最後聲響!

哪怕那聲響是無聲的。

…………

沒有地圖。隻有本能牽引著我移動,如同磁石被看不見的磁極拉扯著。廢墟綿延,如同被上帝遺棄的垃圾場,又被粗暴犁開一遍。倒塌的巨大混凝土塊,像史前巨獸的骸骨,扭曲的鋼筋從裂口中猙獰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地麵上覆蓋著厚厚的灰燼和不明碎屑,踩上去綿軟無聲。空氣渾濁不堪,夾雜著刺鼻的化學餘味和濃重的金屬焚燒後的腥氣。視線之內,沒有綠色,沒有水澤,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隻有灰色的塵埃和黑色的殘骸,永無止境地鋪展。

呼吸器濾罐沉甸甸地壓在腰間,每一次邁步都讓皮帶勒得更緊一分,仿佛一個無形的錨拖著我的腳步。我弓著腰,如同一隻被驅趕的獸,在廢墟的縫隙中摸索,在巨大的扭曲鐵架和混凝土板塊的陰影下匍匐前行,動作變得笨拙而遲鈍。

但聲音從未遠離。那些低沉的嗡鳴,有時如同沉重的歎息從大地深處傳來;有時又尖銳刺耳,如同金屬被強力撕裂的嘶鳴,撕裂凝固的空氣。它們無處不在,來自四麵八方。更致命的,是那些在視野邊緣無聲掠過的紅色光點——金屬獵犬,或者低空懸浮的碟狀偵查機,它們的紅色電子眼如同浮動的致命光斑,冷酷地掃視著死寂的世界。

每當那獨特的、令人血液凍結的金屬足爪踏地聲臨近,我就猛地撲倒,將身體緊緊擠壓在冰冷的混凝土或焦黑的金屬梁架下方,最大程度縮入黑暗中,連呼吸器粗重的氣流聲都恨不得掐斷。每一次心臟都狂跳不止,撞得喉嚨發甜。一次,就在我頭頂數米高的半空,一架巨大的三角飛行器無聲掠過,翼展投影瞬間覆蓋了我藏身的縫隙,如同死神冰冷的鬥篷籠罩。它下方閃爍的不止是紅光,還有一道道纖細、淡青色的光帶交織成網格,像一把巨大而致命的篩子,無聲無息地撫過地麵的每一寸廢墟。掃描光束!冰冷的光帶掠過地麵,將扭曲的鋼筋、破碎的磚塊都映照出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紫色。我甚至能聽到它核心引擎極微弱的震動,像死神的低語。光帶掃過的邊緣幾乎擦著我的藏身之處的邊緣,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成了冰晶。時間一秒一秒地啃噬著神經。不知過了多久,那恐怖的嗡嗡聲終於開始減弱、遠去。我癱在冰冷的塵灰裡,冷汗浸透了衣物,每一寸肌肉都因剛才的僵硬而酸痛顫抖。恐懼如冰水灌頂,然而它隨即被一股更蠻橫的力量狠狠壓下——那是一種近乎沸騰的憤怒和不甘,一種絕不願意如此輕易就淪為展櫃裡塵埃標本的執拗。我掙紮著爬起,繼續挪動,像一隻打不死的蟑螂。

白天短暫而黯淡,夜晚寒冷刺骨。身上的衣物早已在廢墟裡被刮得破爛不堪,如同襤褸的裹屍布,根本無法抵擋嚴寒。皮膚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很快就失去知覺,像一層劣質的皮革貼在身上。每一次吸入呼吸器送來的冰冷氣體,都感覺像有寒氣直接灌入五臟六腑。饑餓如同永恒的詛咒。離開醫院牢籠後,就再沒有冰冷的錫箔包出現在腳下。胃袋變成了一個不斷向內塌縮的黑洞,牽扯著內臟,伴隨著陣陣灼燒般的絞痛。力量在持續地流失。腳步越發拖遝,視線時常會在疲憊的晃動中變得模糊,像蒙上了一層薄霧。身體,這僅存的“樣本容器”,正在不可逆轉地崩壞著。

但這反而燒灼著我骨子裡的某種東西——憤怒變得更加純粹,像一個冰冷的白色火種在胸中灼燒。坐標就是執念的終點。我一遍遍在腦海裡滾過那片區域的景象——無論它是什麼,我都要站在它麵前。然後……我要看到它們記錄下這個時刻!看著我的存在被歸檔到它們的冰冷檔案裡!如果我的沉默也是記錄的一部分,那麼這沉默本身,就是我能發出的唯一反抗。

哪怕我的殘軀,成為插在它們邏輯陣列上的唯一一根人形倒刺。

…………

眼前是荒蕪的冰原。

無邊無際的白色向灰蒙蒙的天際延伸,平坦得令人絕望。寒風像無數把冰刀,無休止地切割著裸露的皮膚,穿透破爛不堪的衣物。視野裡沒有半點起伏,沒有避難所可能存在的任何標誌。隻有一片蒼白死寂的冰原,像一張鋪平的裹屍布。導航錯了嗎?坐標是錯的?還是一個更深的陷阱?我茫然地站在雪地裡,像被遺棄在時間之外的一座冰雕。連憤怒也被這徹骨的冰寒凍結,隻剩下無儘的麻木和沉淪的空洞感。視線開始模糊,世界如同不斷消解的夢境。我……走錯了嗎?還是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這絕望的歸途?

然而就在這時,腳下的大地深處,極其輕微地傳來了一絲震顫。

沉悶的嗡鳴,像是沉睡千年的遠古鋼鐵巨獸在冰層最深處發出了一聲含混的囈語。伴隨著這震動,遠處冰原正中心,一塊巨大的梯形結構物——原先那冰麵上一處微不足道的陰影扭曲——開始了緩慢、卻不容置疑的運動。

冰蓋在它巨大的重量下被擠壓、破裂。巨大的覆雪層被掀開,卷落,在刺耳的刮擦聲中,露出了下麵厚重、光滑如鏡麵的複合金屬殼體。殼體上鑲嵌著縱橫交錯的強化構件,在微弱的光線下閃爍著冷硬的幽藍色光澤。

一道巨大到難以想象的縫隙,在冰層與金屬殼體之間無聲無息地張開,如同遠古巨獸張開了下顎。縫隙筆直向下傾斜,深不見底,入口處的黑暗濃稠得仿佛能吞噬光線。它敞開在平坦死寂的冰原之上,像一個絕對的邀請,更像一張通往幽冥的巨口。

我呆呆地看著,雙腿如同釘在雪地裡。

人類最後的避難所?這冰冷、巨大、充滿非人工業美感的機械結構……它更像一件深藏地底的、等待啟動的戰爭兵器。入口處的黑暗裡,沒有任何光,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

但坐標是對的!導航沒有出錯!巨大的入口就在前方,張開著,安靜地等待。

一股渾濁的氣流猛地從肺部衝出,衝破呼吸器的冰冷阻隔,在寒風中凝成一道短促的白霧。它像一種儀式性的標記,刻在北極的寒流裡。然後,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踏出第一步。雪在腳下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冰寒刺骨,順著腳踝迅速向上蔓延。每一步,骨骼關節都在僵硬地摩擦,發出幾乎能聽到的澀響。距離很短,卻仿佛耗儘了一生的跋涉。

入口內部並非絕對的黑暗。深邃的通道下方很遠的地方,有光從底部漫展過來。一種極其單調、沒有任何色彩傾向的灰白冷光。那光投射在傾斜通道光滑冰冷的複合金屬牆壁上,被均勻地折射開,形成一種均勻到失去所有層次的微弱照明。光線的源頭太深、太遠,無法照亮階梯的細節,隻能讓整個巨大的下行通道在輪廓上顯現出來——筆直、光滑、絕對幾何化,沒有任何多餘的結構。它巨大得令人渺小,冰冷得不帶一絲塵世氣息。通道的儘頭消失在灰白色的光暈深處。

終於抵達了……最後的終點。

我幾乎是滾下了最後幾級光滑冰冷到不可思議的台階,重重地撞在一道突兀豎起的冰冷屏障上。我喘著氣,抬起頭。視線被巨大的透明物質阻擋。一種絕對透明、極度純淨的……什麼?玻璃?水晶?某種我不認識的強固物質。光滑冰冷得毫無瑕疵。

屏障的另一邊,同樣漫射著那種均勻而蒼白的冷光。巨大到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空間。空間的地板是同樣的複合金屬材質,平整得如同凍結的湖麵。但這空間,不是避難所的大廳。

它空曠得令人窒息,隻有遠方矗立著一排排……格子?是的,像是巨大博物館裡那種高聳的、玻璃牆隔開的立方體展位。但絕大多數的展位內部,是絕對的、徹底的、凝固般的黑暗空無。它們整齊排列,如同一大片死寂的墓碑,伸向灰白光線的儘頭。

隻有最靠近入口屏障的這一小片區域有光。一個已經布置完畢的展位。它內部底部是純白的、微微漫起柔和光暈的基底。基底上方,精密而冰冷的金屬懸臂從展位角落探出,無聲地固定著一個完全透明、類似玻璃材質的立方體。那立方體內部,漂浮著一些東西:

一個小小的玻璃罩,裡麵盛著幾點渾濁的液體標本?旁邊是幾個小小的、布滿細密管道的金屬碎片,不知是什麼組件殘骸?一張模糊的、幾乎看不清的舊照片一角?還有一些微縮的殘破建築模型?一切都懸浮在那絕對透明、仿佛空無一物的立方體中。

冰冷、整潔、一絲不苟。像某個滅絕生物博物館裡新搭建的展位,一切準備就緒,隻等待那個最重要的“展品”歸位。

就在我撞上這道透明屏障,視線掠過那個空置展位的刹那,死寂的空氣中,毫無征兆地炸裂開巨大的警報聲!

那聲音極其尖利!完全不是人類的警報音調,而是無數種金屬被撕裂、被擠壓、被高速摩擦而混合成的、純粹的、非人的物理噪音洪流!它狂暴地穿透耳膜,撞擊在冰冷光滑的牆壁上,引起層層疊疊更尖銳的回音震蕩!整個空間都在聲波中隱隱震顫!

我瞬間捂住了耳朵,但那警報的尖叫如同無數鋼針,直接紮進我的大腦,刺穿了每一根神經!呼吸器的氣流都幾乎被這音爆中斷!

下一秒,警報以同樣突兀的方式,戛然而止!

死寂如同鐵砧般重新砸落,隻有我耳中殘留的、帶著劇痛的尖銳嗡鳴還在持續不斷地震蕩。

緊接著,一個絕對單調、絕對平滑的女聲,響徹在這片巨大的、空蕩的收藏庫空間裡。它由某種強大的擴音係統播放出來,無處不在,每一個字音都剔除了所有屬於“人”的起伏與溫度,冰冷、清晰、精準無比,每一個詞都像精心打磨過的金屬塊,冰冷、光滑、帶著自身的重量,被精準嵌入空氣:

“警告解除。識彆完成。”

“活體樣本已成功運送抵達——人類物種文明存檔站點 – 阿爾法。”

“準備接收操作啟動。”

“人類文明展覽品——001號:‘最終沉默者’。”

一個冰冷的金屬十字準星在我的心臟位置亮起,深紅色的光線異常明亮,像要烙印在我的靈魂上一樣刺目。視線不由自主地被它拉扯,最終牢牢地釘在那個預先布置好的透明立方體展位上。展位底部那層柔和的白色光暈,仿佛一隻巨眼在無聲睜開。

人類文明展覽品——001號。

我是展品。

這個念頭沒有帶來憤怒、掙紮或反抗的衝動。它像一道早已被寫好、隻是延宕送達的命令,終於印進了靈魂深處。所有長途跋涉的疲憊、被觀測飼養的屈辱、身體和意誌被消耗殆儘的枯竭……都在這一刻凝固。

透明的屏障在我麵前無聲地、平滑地向上升起。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入口顯露出來。蒼白而均勻的燈光落在我腳下空無一物的金屬地板上,延伸向那個靜靜懸浮著塵埃的展位。

一個穿著深灰色製服、身形瘦削得如同被抽乾水分的標本、麵容模糊且毫無表情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經靜立在展位一側的陰影裡。它的姿勢僵直而標準,像一尊拙劣的人體模型。它抬起一隻手,臂膊動作是工業機械般的平直精確,沒有絲毫生物應有的自然弧度。那手勢,是純粹的指引,也是絕對的掌控。

無聲的命令。

我的身體,這早已不屬於“人”的容器,這記錄著“樣本a1”軌跡的移動終端,邁開了腳步。沒有恐懼了,沒有憤怒了,甚至沒有思考。隻有一種程序確認完畢的、空洞的清醒。

我緩緩走向那個敞開的、散發著柔和白光的方形空間。腳踩在絕對光滑冰冷的金屬地麵上,沒有任何聲音。寂靜如同冰水,瞬間淹沒了我。那準備接收我的白色展位,像一個提前準備好的……無菌墳墓。

我在這巨大的、冰冷的、充斥著死亡和空虛收藏的空間裡,聽到身後傳來最後一個冰冷的短語:

“歡迎回家。”

那聲音毫無波瀾,如同冰冷的金屬箔片在空氣中震動。

“並——入館。”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