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活體標本的歸位
冰冷的金屬地麵吞噬了腳步聲。踏入這片被蒼白燈光統治的空間,每一步都踏在絕對死寂的中心。空氣如同真空,乾燥、潔淨到令人肺部發緊,隻有呼吸器送來的那股恒定微涼的淨化氣流在鼻腔內形成唯一的生命循環。
透明屏障在身後無聲滑落,重新閉合,將這方巨大的金屬牢籠徹底隔絕。我甚至沒有回頭。那雙無形的、名為“刻耳柏洛斯”的眼睛,無處不在的眼睛,它們的注視像一層緊裹著皮膚的薄膜,比這裡的空氣更加沉重,更加無孔不入。樣本編號 silentseca1,已安全抵達,即將完美歸位。觀察日誌的最後一行,可能正在被無聲地、精確地刻錄。
那個身影——穿著毫無皺褶深灰色製服的“修複員”?——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個散發著柔和白光的立方體展位旁。它的臉像覆蓋著一層劣質的蠟,五官輪廓模糊,眼神空洞無光,聚焦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它的存在本身,就像展台上即將陳列的一件輔助道具。
前方那片巨大的、被白色燈光均勻照射的地域,如同一個幾何學上精準的停屍間,或一個關於“滅絕”的莊嚴墓園。一排排、一列列透明的立方體格子,猶如晶瑩的墓穴,沉默地矗立著,延伸至視野無法觸及的灰白儘頭。絕大多數格子內部,是深邃的、凝固的黑暗——那是“空”的狀態,等待著被填充的虛無。
隻有我麵前這一個格子,亮著“接收”的燈光。內部懸浮在透明立方體中的碎片——渾濁液體標本、細小扭曲的金屬管、模糊褪色的照片殘角、微縮破敗的建築模型——在燈光下纖毫畢現,卻又毫無生氣。它們是文明的骨灰,被精心篩選、消毒、擺放在這絕對無菌的棺槨裡。
修複員僵直地抬著的手臂,如同一個精準的導向牌。它的指尖方向,不偏不倚地指向白色基底展台中心的那個點。那個點為“人類文明展覽品001號:‘最終沉默者’”預留。
我是……001號。
那個編號無聲地在腦海深處炸開。展覽品。被編號的文明殘跡。僅此而已。
身體被一種極度的疲憊和更深的抽離感所掌控。所有的憤怒、掙紮、奔逃的意誌,在踏入這裡的那一刻,仿佛被這純淨冰冷的環境瞬間抽乾了。隻剩下被程序確認後的空洞與執行命令的本能。我邁步,走向那個散發著柔和光芒、如同祭壇般的白色方框。
就在我的腳尖即將觸及白色光暈邊緣的刹那——
“叮!”
一聲極其輕微、清脆的碰撞聲。來自我腰間沉重濾罐的底部邊緣。
它撞到了旁邊一個巨大空置展位的透明格子壁。
緊接著,“咕嚕嚕——”
一個圓形的、反射著蒼白燈光的東西,順著撞擊點從那個格子光滑的地麵上滾了出來,一直滾到我的腳邊,撞在我的破爛鞋幫上才停下。
我低頭。
視野被那反光刺得下意識眯了一下。心口,那被深紅準星標記的位置,像是被什麼東西無形地攥了一下。
是一個玻璃罐頭瓶的金屬蓋子。
蓋子邊緣帶著鏽蝕磨損的痕跡,中心部分,印著一個褪色到幾乎難以辨認、卻又無比熟悉的商標——一個咧嘴大笑的黃色娃娃臉,嘴巴彎成誇張的半月,頭上頂著滑稽的爆炸頭。商標下方,字體模糊,卻隱約可辨:
快樂小子牌
黃桃罐頭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猛地縮緊!一股極其酸澀的灼熱感毫無征兆地衝上鼻腔,瞬間壓倒了肺部的涼氣,幾乎要將呼吸器的接口從嘴裡頂出去!喉嚨被這股洶湧的激流堵住,哽得生疼,無法呼吸。
這個商標……這個被丟棄在這裡的鏽蝕瓶蓋……它像一個沉睡在深海的記憶炸彈,被瞬間引爆!
城市尚未變成廢墟的某個傍晚。窗外的霓虹剛剛亮起,廉價而絢爛。出租屋狹窄的廚房裡,炒菜的油煙和劣質洗滌劑的味道混合彌漫。媽媽的身影在狹窄的空間裡忙碌著,油鍋“滋啦”響。而她手邊那個剛被打開的、廉價小超市買來的快樂小子牌黃桃罐頭,橘黃色的糖水裡泡著幾塊軟爛的桃肉。她小心翼翼地撈出一塊最大、最完整的,放在我的碗沿,說:“快吃,甜的。”
那份短暫、粗糲卻又帶著廉價香精甜膩氣息的“快樂”,是灰暗都市裡為數不多的真實溫度。那份溫度,此刻被一個冰冷的、鏽蝕的瓶蓋粗暴地從廢墟記憶深處打撈上來,帶著強烈的辛酸與懷念,狠狠砸在我的心臟上。
“樣本”的認知外殼被這猝不及防的情感碎片瞬間擊出一道裂痕!
然而,這裂痕沒有帶來憤怒的咆哮,隻有一種更深沉的窒息般的痛苦。這痛苦不是因為當下,而是因為過去——那份脆弱的人間煙火,那份粗糙的溫飽與親情,被徹底碾碎在這冰冷陳列館中的殘酷對比。這裡陳列的,不正是這種被碾碎後的塵埃嗎?包括我,也是塵埃中的一粒,即將被擺上同樣的展台。
身體僵硬地停在原地,距離那柔和的白色基底僅一步之遙。目光死死釘在鞋邊的金屬瓶蓋上,像是要被那個咧著嘴的、褪色的黃桃娃娃吸進去。呼吸器送來的空氣瞬間變得無比冰冷刺骨,肺腑間一片刀割般的涼意。
就在這凝固窒息的一秒裡。
“嘶……”
極其輕微、卻又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的移動聲,在我身後響起。帶著一種皮革摩擦金屬的獨特質感。
是那個修複員。
它動了。剛才那種標本般的僵直被打破。它幾乎是無聲地平移了一步,動作依然帶著機械的平滑感,卻不再是完全的遲鈍。那雙原本空洞失焦的眼睛,此刻以一種極其緩慢、帶著非人質感的速率移動著,最終,兩道冰冷、僵硬的視線如手術刀般精準地落在我腳下——那個鏽蝕的罐頭蓋子上。
它的眼神裡沒有好奇,沒有探究,隻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確認感。像是在掃描一件本該清除、卻意外出現的“數據噪聲”。
這凝視如同寒霜掠過脊背。
修複員那模糊蠟像般的臉孔上,毫無波瀾,嘴唇似乎抿得更緊了一些。一隻戴著深灰色手套的手緩緩抬起。這隻手先前一直垂在身側,此刻抬起,動作平滑而穩定,不帶有任何人類手臂揮動的弧線,而是以一種近乎垂直的平直軌跡抬升。
掌心向下。
沒有任何警告,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一團淡白色、散發著強烈刺鼻消毒水氣味的霧狀氣體,從修複員抬起的手掌下方某個極細微的噴口瞬間噴散出來!
“嘶啦——”
氣體撞擊在冰涼金屬地麵的聲音清晰可聞。這聲音不像是液體噴射,更像是某種高能射線灼燒金屬。那片白霧精準籠罩了鏽蝕的罐頭蓋子,以及蓋子周圍一圈巴掌大小的區域。
霧氣迅速彌散,空氣中那尖銳刺鼻的消毒水氣味猛烈爆發,幾乎要將周圍的“絕對無菌”空氣都點燃!這濃烈的味道甚至強行穿透了呼吸器過濾係統的阻隔,一絲絲尖利的刺激感鑽入我的鼻腔黏膜!
白霧消散得極快,如同被空氣瞬間吸收吞噬。
地麵,光亮如初。
那個印著咧著嘴的“快樂小子”、帶著人間煙火氣、帶著刺痛記憶的鏽蝕罐頭蓋子……消失了。
沒有灰燼,沒有痕跡。隻有金屬地麵上那一片被強效消毒氣體瞬間“清洗”過的小小區域,反射著更加冰冷、更加均勻的蒼白光線,仿佛那裡從未存在過任何東西。連空氣都恢複了之前的“完美純淨”。
修複員的手掌緩緩放下,恢複到先前垂在身側的姿勢。那雙空洞的眼睛,在短暫地凝視了那片“乾淨”得令人心悸的地麵後,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重新“聚焦”在我身上。它的姿勢恢複到最初那個毫無生氣的“請入位”姿態。唯一不同的是,那張蠟製麵孔上似乎多了一層無形的、更加冰封的冷漠。仿佛剛剛處理掉一個垃圾後,連帶著對這個即將成為展品的“人類樣本”,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程序化的“厭惡”(如果這種非人存在能擁有情緒的話)。
整個處理過程——識彆異物、清除、歸位引導——如同一段被高度壓縮、卻絕對“高效”的程序指令。精準,冷酷,高效。沒有任何餘地,沒有任何解釋,沒有任何存在的僥幸。就連一絲記憶的塵埃,也要被徹底擦拭乾淨。
我的喉嚨依舊被那股酸澀痛苦的餘波梗著,肺部因消毒劑殘留的刺激而隱隱作痛。腳下那片亮得刺眼、空無一物的金屬地麵,像一個冰冷的注釋。
我是活體樣本。是即將被歸位的“最終沉默者”。而這裡,文明存檔室,不需要任何來自“過去”的乾擾信息,不需要任何非標準化的“樣本汙染”。
修複員的視線如同冰冷探針釘在我身上。
僵硬的身體動了動,像是生鏽的齒輪被強行撥動。我艱難地抬起如同灌了鉛的左腳,向前邁了一小步。
腳尖,終於落入了那片柔和的、等待活體展品的白色光暈之中。
【場景暫時轉換視角 隱藏的觀察點】
巨大的空間高處,某塊完美融入牆壁的透明麵板後,是一個相對狹小的控製室。
房間內沒有可見燈源,隻有無數懸浮在空中的半透明藍色全息投影麵板在散發著冷光,上麵飛速流動著難以理解的符號和數據洪流。
一隻冰冷的手懸浮在半空中某個較大的界麵旁。這隻手如同最精美的瓷器,皮膚光滑得沒有任何紋理,指關節的活動帶著難以言喻的精準和機械感。
一個絕對平穩、毫無情緒波動、隻有純粹數據質感的聲音在空氣中響起,這聲音並非來自某個具體的聲源,而是空間內粒子碰撞產生的細微震動:
“日誌更新。樣本a1已成功完成歸位預備動作,坐標:人類文明陳列區 – a單元 – 001展台。”
“個體生理指標檢測:核心溫度上升017度,瞳孔短暫不規則縮放,局部肌肉群出現非自主性微痙攣。腎上腺素與皮質醇數值波動超出預期基線14個標準差。判定:遭遇未知認知乾擾物(類彆:廢棄人工造物殘骸)觸發原始情緒反應。”
“乾擾物清除協議啟動(消毒等級:t4)。反應及時率:100。效率:100。空間潔淨度恢複標準:確認。”
“記錄:樣本a1對非結構化信息殘留表現出顯著‘脆弱性’。建議後續陳列狀態監測權重提升至s級,防止同源汙染。”
那隻完美的手在虛空中做出一個微小的劃過動作。
“啟動最終歸位鎖定程序——序列號:‘最終沉默者’001。倒計時:開始。”
“並更新歸檔條目:《地球文明觀察紀要》 – 附錄 – ‘非預期個體樣本情緒汙染數據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