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執事看都沒看地上的屍體,仿佛隻是隨手拍死了兩隻蒼蠅。他走到驚魂未定的富商麵前,富商早已嚇得麵無人色,抖抖索索地指著被隋謙擰脫臼、此刻癱在地上哀嚎的高大凶漢:“仙…仙長…錢袋…在他懷裡…”
孫執事隔空一抓,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從瘦高漢子懷裡飛出,落入富商手中。富商千恩萬謝,連滾爬爬地跑了。
“小兄弟,品性正直,不畏強橫,倒是個好苗子。”孫執事的聲音帶著激賞,他走到隋謙麵前,仔細打量著他,“我猜你可是來參加靈脈測試的?…你這體魄,不簡單啊!隨老夫來。”他不由分說,帶著還有些懵的隋謙,離開了這片狼藉的街市,走進了附近玄霧宗包下的一間清雅客棧。
客棧內,燈火搖曳。
孫執事安排隋謙在客棧一間簡樸的客房住下,又讓人送來乾淨的衣物和簡單的飯食。他轉身拍了拍隋謙的肩膀,溫聲道:“今日之事,你且不必多想,好好梳洗歇息。“
見隋謙欲言又止,孫執事捋須笑道:“明日辰時,老夫親自帶你去玄機閣參加玄通測靈。記住,測靈時需心無旁騖,將手掌平貼測靈石即可。“他走到門前又回頭叮囑,“今晚莫要外出,玄霧宗在客棧四周布有陣法,若有異動自會知曉。“話音未落,窗外忽然傳來幾聲清越的鶴唳,仿佛在呼應這番囑托。
隋謙默默地吃著飯食,味同嚼蠟。白日裡那股突如其來的、仿佛不屬於自己的狂暴力量,還有孫執事那輕描淡寫間便奪去兩條人命的恐怖手段,如同冰冷的蛇,纏繞在他心頭,讓他陣陣發寒。他摸了摸心口,那異物此刻沉寂下去,但那種被強行灌注力量、身體仿佛成為提線木偶般的詭異感覺,卻揮之不去。
推開客房的木窗,清冷的夜風灌入。窗外是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懸於青岩城鱗次櫛比的屋頂之上,灑下清輝。隋謙倚在窗邊,望著那輪明月,心中卻是一片混亂的泥沼。明日的測靈…會是什麼結果?那力量…到底是什麼?為何會突然出現?剛才自己奮不顧身衝出去救那富商,那一瞬間的衝動,究竟是源於本心的俠義,還是…被某種無形的東西驅使著?他反複回憶著那一刻的感受,那種身不由己、熱血衝頂的爆發感,越想越覺得脊背發涼,仿佛冥冥中有一隻手,在操控著他的身體和情緒。焦慮、迷茫、恐懼…種種情緒交織,讓他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粗糙的窗欞。
“篤…篤篤…”
一陣輕微而略顯沉悶的敲門聲響起,打斷了隋謙紛亂的思緒。
“誰?”隋謙警惕地回頭,聲音帶著一絲沙啞。
“老道趙守拙,方便進來聊聊嗎?”門外傳來一個蒼老而溫和的聲音。
隋謙愣了一下,趙守拙?是孫執事提到的那位趙道長?他猶豫片刻,還是走過去打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位身著玄霧宗外門管事灰袍的老者,正是趙道長。他麵容清臒,皺紋深刻,眼神渾濁卻帶著一種閱儘世事的平和,氣息有些晦澀,透著一股暮氣。他對著隋謙微微頷首,臉上帶著善意的笑容。
“打擾小友了。”趙道長聲音溫和,自行走了進來,目光掃過桌上幾乎沒動過的飯菜和敞開的窗戶,最後落在隋謙寫滿困惑和焦慮的臉上。“老道就住在隔壁,方才聽孫執事提起小友今日義舉,心中感佩,又見小友房內燈亮著,便冒昧過來叨擾幾句。”
隋謙有些局促地請趙道長坐下:“道長言重了…小子隻是…一時衝動。”
趙道長擺擺手,示意隋謙也坐下。他給自己倒了杯涼茶,慢慢啜飲著,目光透過敞開的窗戶,望向天邊那輪明月,緩緩開口:“一時衝動?老道活了一百四十餘載,見過太多人,也見過太多所謂的‘衝動’。有人為財,有人為色,有人為名…但像小友這般,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麵對三個明顯練過武的凶悍賊人,明知不敵也敢挺身而出…這種‘衝動’,可是稀罕得很呐。”
他轉過頭,渾濁卻異常清明的眼睛直視著隋謙,帶著深深的好奇和探究:“老道很是好奇,小友當時…究竟是怎麼想的?是什麼讓你不顧自身安危,也要去救一個與你毫無瓜葛的人?要知道,那可是會死人的。”
趙道長的問題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隋謙心中那個充滿困惑的盒子。他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迷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我…我不知道!”他的聲音有些急促,“道長,不瞞您說,我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奇怪!看到那富商被推倒,賊人那麼凶…我應該是害怕的!可當時…就像有人在我背後猛地推了一把!一股熱血…不,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勁兒就衝上了頭!身體…身體好像自己就動了!根本來不及想什麼後果!”
他下意識地捂住了心口,那裡似乎又隱隱傳來一絲微弱的悸動。
趙道長靜靜地聽著,渾濁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了然和難以言喻的複雜光芒。隻是輕輕歎了口氣,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的明月,聲音變得更加蒼涼悠遠:
“一百四十多年啊…老道我,俗家姓趙,道號守拙。下等靈脈入練,水土駁雜,勉強能修行。蹉跎至今,才堪堪練氣後期…如今,大限將至嘍。”他的語氣平靜,卻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投入隋謙心湖,激起了更大的波瀾。
“這一輩子,”趙道長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裡滿是苦澀,“在宗門裡,謹小慎微,如履薄冰。見了機緣,掂量掂量自己這微末道行,不敢爭,怕死;遇了不平,想想後果,不敢言,怕惹禍上身…就這麼窩窩囊囊,唯唯諾諾了一輩子。多少次靜修出神,想起年輕時也曾有過幾分熱血,也曾想仗劍天涯,快意恩仇…可最終,都止步於‘避禍全身’這四個字,敗給了自己的怯懦。錯過了不知多少能讓我更進一步、甚至突破瓶頸的機會,也…把自己活成了如今這幅自己都嫌棄的模樣。”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隋謙,那眼神裡有幾分敬佩,也有一絲近乎長輩的勸慰:“孩子,你有這份赤子之心,有這份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這很好,真的很好。比老道強了百倍。但…仙路艱難,荊棘密布,更充斥著無數身不由己和無可奈何。有時候,做個凡人,未必不是福氣。”
趙道長頓了頓,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豁達:“娶個知冷知熱的媳婦,生幾個活潑可愛的娃娃,守著幾畝薄田,安安穩穩過一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兒孫繞膝,享天倫之樂…這其中的踏實、溫暖與滿足,未必就比那虛無縹緲、動輒身死道消、甚至迷失自我的長生大道差啊。至少…不用像老道我這般,臨了臨了,滿心都是‘如果當初…’的錐心之憾,和對自身怯懦的…無儘悔恨。”
隋謙聽著趙道長一番肺腑之言,心中五味雜陳。他沉默片刻,終是忍不住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絲渴求與忐忑:“道長,您剛才說自己下等靈脈入練,尚且能修行至練氣後期。那…若是一個人根本沒有靈脈,是否就完全與仙途無緣了呢?”
趙道長聞言,微微一愣,目光深邃地望向隋謙,似是要從他眼中讀出些什麼。片刻後,他緩緩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絲感慨:“無靈脈而欲修行,這條路,可比常人艱難百倍千倍啊。在淵國,乃至整個修真界,修煉之道主要分為靈脈修煉與煉體體修兩途。靈脈修煉,自是依仗天生靈脈,吸納天地靈氣,滋養肉身與神魂。而煉體體修,則是錘煉肉身,以凡人之軀,逆天而行,追求肉身不滅,力能扛鼎之境。”
隋謙聽得入神,眼中閃過一絲光芒,仿佛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那…體修之路,是否可行?即便艱難,也總好過毫無希望。”
趙道長輕輕搖頭,神色複雜:“孩子,體修之路,理論上可行,但實際上,卻是一條幾乎斷絕的死路。淵國幾百年來,未曾有過練體入道之人。即便是傳說中的那些體修大能,也早已湮滅在曆史的長河中,無任何功法存留。體修,需承受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與磨難,且每一步進展都極為緩慢,稍有不慎,便是肉身崩潰,魂飛魄散的下場。”
說到這裡,趙道長歎了口氣,目光中滿是慈悲與無奈:“老夫知你心有不甘,但仙途渺渺,強求不得。無靈脈之人,若想修行,無異於癡人說夢。你今日所展現出的勇氣與品性,已是難能可貴。或許,做個凡人,安安穩穩度過一生,才是你的最佳選擇。”
隋謙聞言,神色黯然,但他眼中的光芒卻並未熄滅。他緊緊握住拳頭,仿佛要借此給自己增添幾分勇氣:“道長,您說的這些,我都明白。但…但我就是不甘心。我隋謙,不願就這麼庸庸碌碌地過完一生。即便前路再艱難,我也要試一試,哪怕隻是為了證明給自己看。”
趙道長看著隋謙堅定而執著的眼神,心中不禁湧起一絲敬佩。他輕拍隋謙的肩膀,聲音溫和而堅定:“孩子,既然你已做出決定,那老夫便不多言了。記住,無論你選擇哪條路,都要堅定信念,勇往直前。至於體修之法,雖淵國內已無任何存留,但修真界廣闊無垠,或許在其他地方,還有一線希望。”
說到這裡,趙道長從懷中掏出一塊古樸的玉簡,輕輕放在桌上:“這是老夫年輕時外出遊曆所得,內中記載了一些修真界的秘聞與傳說。雖不知其中是否有關於體修的線索,但或許能給你一些啟發。你且收好,待明日測靈之後,再做打算吧。”
隋謙接過玉簡,心中湧起一股暖流。他對著趙道長深深一揖,聲音中帶著幾分堅定與感激:“多謝道長指點迷津,隋謙永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