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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的哭聲與父親的恐慌(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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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的哭聲像一根不斷收緊的絞索,勒得陳序幾乎無法呼吸。那本深藍色的日誌被他死死攥在手裡,粗糙的布麵封麵硌著掌心,卻遠不及心臟被未知命運攥緊的萬分之一痛楚。廚房的水流聲戛然而止,林汐的腳步聲像急促的鼓點,敲在他混亂不堪的神經上,越來越近,最終停在嬰兒房門口。

門被推開,哭聲瞬間變得更加清晰、更加刺耳,充滿了嬰兒純粹的、不加掩飾的需求和不滿。陳序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仿佛那哭聲是衝著他來的鞭子。他僵硬地抬起頭,目光越過林汐的肩膀,投向那扇半開的門內——隻看到嬰兒床模糊的輪廓,以及那持續不斷的、令人心慌的聲源。

林汐沒有立刻進去。她站在門口,背對著陳序,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做一個深呼吸。幾秒鐘後,她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刻在眉宇間。她的目光落在蜷縮在牆角、手裡還攥著日誌、臉色煞白的陳序身上。那眼神,沒有責備,沒有期待,甚至沒有太多情緒,隻剩下一種近乎機械的、必須完成任務的平靜。

她朝他走了過來。

陳序的心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身體本能地想要後退,但冰冷的牆壁堵住了他的退路。他看著林汐一步步靠近,那步子很穩,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她在他麵前站定,微微俯身。

下一秒,一個柔軟、溫熱、帶著奶香和眼淚鹹濕氣息的“包裹”,被不容置疑地塞進了他僵硬如石的臂彎裡。

轟——!

陳序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瞬間被懷裡這個小小的、扭動著的生命占據。太軟了!像一塊沒有骨頭的、溫熱的雲。安安的哭聲在他耳畔驟然放大,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溫熱的氣息夾雜著淚水噴在他的脖頸上,帶來一陣陌生的、令人頭皮發麻的癢意。他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到了極限,手臂像兩根鐵棍,笨拙地、驚恐萬分地環住那個脆弱的小身體,一動不敢動,生怕自己稍一用力就會把這個軟綿綿的小東西捏碎。

“抱穩。”林汐的聲音就在他頭頂響起,乾澀、簡短,沒有任何溫度,像一道冰冷的指令。她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仿佛隻是遞給他一件必須處理的物品。說完,她毫不猶豫地轉身,快步走向廚房的方向,留下陳序一個人,像捧著世界上最危險的炸彈,僵在原地。

安安顯然對這個陌生的、毫無安撫技巧的懷抱極度不滿。小小的身體在他僵硬的臂彎裡扭動掙紮,哭聲更加嘹亮,小臉憋得通紅,小手小腳胡亂揮舞著,甚至有一腳蹬在了陳序的下巴上。那力道很輕,卻帶著一種生命原始的、不容忽視的力量。

陳序徹底慌了。汗水瞬間浸透了他後背的睡衣。他驚恐地看著懷裡這個嚎啕大哭、扭動不止的小東西,大腦徹底宕機。日誌上冰冷的字句——“哭聲”、“喂奶”、“尿布”、“棕色熊”——此刻變成了活生生的、無法應付的災難。他該怎麼辦?哄?怎麼哄?他連自己都哄不好!喂奶?奶在哪裡?尿布?他甚至不敢低頭去看!

“彆……彆哭了……”他喉嚨發緊,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帶著自己都陌生的慌亂和笨拙,“求你了……彆哭……”這毫無作用的哀求在安安震耳欲聾的哭聲中顯得如此微弱可笑。

安安的回應是哭得更大聲了,小嘴張著,露出粉嫩的牙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滾。她的小手在空中亂抓,似乎想抓住什麼依靠,卻隻抓到了陳序胸前的睡衣布料,緊緊攥住,拉扯著。

那微小的拉扯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陳序混亂的恐懼。一股奇異的感覺從心臟深處湧起。不是厭惡,不是煩躁,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陌生的悸動。這個小生命,這個在他懷裡哭得撕心裂肺、如此脆弱又如此有力量的小東西……是他的女兒?他和那個……林汐的孩子?這個認知帶著一種蠻橫的力量,衝撞著他十八歲少年世界的一切壁壘。

就在這時,一股溫熱、帶著強烈奶腥味的液體,毫無預兆地透過薄薄的睡衣,浸透了他的胸口皮膚。陳序渾身一僵,低頭看去——安安的嘴角正不受控製地溢出奶白色的液體,顯然是因為哭得太厲害吐奶了。黏糊糊、濕漉漉的觸感緊貼著皮膚,那股陌生的氣味直衝鼻腔。

“嘔……”強烈的惡心感猛地翻湧上來,陳序臉色發青,胃裡一陣劇烈抽搐。他下意識地想推開這個又哭又吐的“麻煩源”,手臂剛一動,安安立刻因為失去平衡而驚恐地哭得更加尖銳,小手死死抓著他的衣服,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而劇烈顫抖。

推開的動作僵在半空。陳序看著安安那雙被淚水模糊的、充滿驚恐的大眼睛,那雙眼睛深處,似乎映照出他自己此刻同樣驚恐無助的臉。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一種更深沉、更原始的、屬於血脈的牽絆感,像冰冷的潮水般將他淹沒。他僵硬的手臂最終還是緩緩收了回來,以一種極其彆扭、極其不熟練的姿勢,重新把那個溫熱的、散發著奶腥味和眼淚鹹味的小身體,小心翼翼地圈在懷裡。他放棄了掙紮,放棄了思考,像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木偶,隻知道機械地、笨拙地抱著,任憑那溫熱的液體浸透自己的衣衫,任憑那震耳欲聾的哭聲在空曠的客廳裡回蕩。

廚房裡,傳來奶瓶碰撞的輕微聲響,然後是微波爐運作的低沉嗡鳴。林汐始終沒有出來。

時間在尖銳的哭聲中變得無比漫長。陳序抱著安安,像抱著一座隨時會噴發的活火山,僵硬地維持著那個姿勢,後背的冷汗已經濕透。他感覺自己的手臂快要麻木了,胸口被奶漬浸濕的地方冰涼一片,又黏又膩。安安的哭聲似乎稍微減弱了一點點,變成了斷斷續續的抽噎,但小小的身體依舊緊繃,充滿了不安。

終於,廚房的門開了。

林汐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冒著微微熱氣的奶瓶。她沒有看陳序,徑直走到沙發邊坐下,動作流暢而熟練。然後,她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投向依舊像雕塑般僵在牆角的陳序,以及他懷裡那個抽噎的小人兒。

“過來。”她伸出手,聲音依舊平淡,聽不出情緒。

陳序如蒙大赦,又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恐懼。他抱著安安,幾乎是同手同腳地、極其笨拙地挪了過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懷裡這個脆弱的小祖宗。走到沙發邊,他僵硬地彎下腰,試圖把安安遞給林汐,動作笨拙得像在移交一件易碎的國寶。

林汐沒有立刻接,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旁邊的位置。“坐下。”她的指令簡潔明了。

陳序愣了一下,隨即像得到指令的機器人,抱著安安,小心翼翼地、幾乎是蹭著沙發邊緣坐了下來。沙發柔軟的凹陷讓他緊繃的身體稍微鬆懈了一點,但抱著安安的手臂依舊僵硬得像石頭。

林汐這才伸出手,動作輕柔卻不容抗拒地從陳序僵硬的臂彎裡接過了安安。那一瞬間,陳序感到懷裡一空,一種奇異的失落感混雜著巨大的解脫感席卷而來,讓他幾乎癱軟在沙發上。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那片被奶漬浸濕的布料緊緊貼在皮膚上,散發著讓他不適的氣味。

林汐熟練地將安安側抱在臂彎裡,用溫熱的濕毛巾輕輕擦拭她哭花的小臉和吐奶弄臟的嘴角。她的動作輕柔而穩定,帶著一種陳序完全無法企及的、屬於母親的韻律。安安似乎終於找到了熟悉的港灣,抽噎聲漸漸平息,隻剩下委屈的小聲哼哼,小腦袋依賴地往林汐懷裡拱了拱。

林汐拿起奶瓶,手腕輕轉,熟練地滴了兩滴奶在手背上試了試溫度,然後才將奶嘴輕輕湊到安安嘴邊。小家夥幾乎是本能地張開小嘴,急切地含住,用力吮吸起來。客廳裡終於隻剩下安安滿足而急促的吞咽聲,以及奶瓶裡奶液下降時發出的輕微咕嚕聲。

一片令人心悸的安靜。

陳序坐在旁邊,渾身不自在。他像是一個誤入他人生活片場的觀眾,目睹著這溫馨而日常的一幕,卻感覺自己格格不入,像個渾身沾滿汙泥的闖入者。他低頭看著自己胸前的狼藉,又偷偷抬眼去看林汐。她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懷裡的安安,側臉在窗外的晨光裡顯得有些柔和,但那緊抿的唇線和低垂的眼睫下,似乎依舊籠罩著一層驅不散的陰霾和疲憊。剛才她塞孩子給他時的決絕,此刻安靜喂奶的沉寂,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張力,壓得陳序喘不過氣。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也許是道歉,也許是解釋,也許是質問。但喉嚨乾澀發緊,所有的話語都堵在那裡,最後隻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帶著濃重鼻音的抽氣。

林汐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有。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安安臉上,看著小家夥用力吮吸的滿足模樣。過了好一會兒,就在陳序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她的聲音輕輕地響了起來,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第一次被塞過來的時候,是二十歲的你。”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撫摸著安安柔軟的發頂,“他嚇得差點把安安扔出去,像你剛才想的那樣。”

陳序猛地一震,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林汐平靜的側臉。

“後來是二十八歲的你,”林汐繼續說著,聲音平淡得像在讀一份清單,“他抱著安安,像抱著一塊滾燙的烙鐵,全身僵硬,站了整整一個小時,直到我回來。還有……”她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四十五歲的你,他抱得很穩,甚至哼了一首跑調的歌,但安安還是哭了,因為他身上有陌生的、不屬於‘爸爸’的煙草味。”

她終於抬起眼,看向陳序。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狼狽、驚惶和無所適從。

“你看,”她的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短暫、沒有任何笑意的弧度,更像是一種深刻的疲憊,“無論裡麵是誰,最初的反應……都差不多。”她的目光掃過他胸口那片刺眼的奶漬,“隻是弄臟的衣服不同而已。”

陳序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鬆開。林汐的話語,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準地剖開了這荒誕處境下最殘酷的核心:無論裡麵的靈魂是哪個年齡段的陳序,在初次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父親”身份和陌生的妻子時,都曾像他一樣驚恐、笨拙、狼狽不堪。而她,林汐,是這個循環裡唯一的、永恒的承受者和觀察者,見證著無數個“陳序”的初次崩潰與笨拙適應。她眼中的疲憊,是無數次輪回積累下來的塵埃。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混雜著深切的憐憫和一種被看穿的羞恥感,瞬間席卷了陳序。他低下頭,不敢再看林汐的眼睛,目光死死地釘在自己胸前那片濕冷的汙漬上。那不僅僅是被吐奶弄臟的痕跡,更像是一個烙印,一個屬於所有“陳序”的、無法擺脫的狼狽印記。

客廳裡再次陷入沉寂,隻有安安滿足的吞咽聲,咕嚕,咕嚕。陽光透過落地窗,在地毯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將陳序胸前的奶漬照得更加清晰刺眼,也將他縮在沙發角落的身影,拉得格外孤獨而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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