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真,真,真查呀。”
縣衙西廳,押司老陳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那是一個落地士子出身,文章寫得很好,尖嘴猴腮,留著一瞥鼠須,此時拿著王小仙給他的條子,一時卻也是雙手顫抖,說話也磕巴了起來。
雖然他本來人就磕巴。
卻說這一日王小仙到了自家縣衙,將元絳給他的令牌往桌子上一拍,一句開會,將至少西廳的這些文書胥吏給叫到了一塊,所有人,眼下都是懵的。
他們是縣吏啊,怎麼還管上知府衙門裡的事情了呢?
當然,因為江寧縣本來就是江寧府的治所所在,所以平時知府衙門直接命令他們縣衙衙門的人辦事,也是很正常的,不過眼下的情況,那卻真的是肉眼可見的不太正常了。
而王小仙無疑卻是更不正常的,下的第一個命令,居然是讓他來對田畝賬冊,讓他們來查一下富家在江寧附近到底有多少田莊,有沒有哪些田莊明明已經是富家的了,卻登記在了旁人名下。
查富家啊!!
人家富相可是慶曆君子呀!
“查,田畝土地,是死的東西,凡是買賣交易,必有明細,就算是沒過戶,那地是誰在種,誰在收,本就是一目了然之事,我受太守之令追查此事,自然要查個認認真真,明明白白。”
見一眾胥吏全都是畏畏縮縮的樣子,王小仙也隻得道:“我也知此事冒失,但我是官,你們是吏,就算真的是將天給捅個窟窿,那也是砸我,你們隻是聽我命令辦事而已,為難不到你們身上的。”
“更何況,富相公他一輩子君子,包括馮中丞,張相公,平日裡也都是君子姿態,太守隻是對有責胥吏嚴刑逼供,就要被他們所彈劾攻訐,難道他們還能放下身段,特意來對付你們麼?一輩子的名聲不要了麼?”
“諸位,咱們江寧縣全縣今年一整年的夏稅,才七萬貫,這些個碩鼠蛀蟲,敢在這江寧一府之地,啃下四十萬貫的虧空,這是四十萬貫的民脂民膏,是咱們江南百姓的血啊。”
“這錢若是用來富國強兵,用來發軍餉打西夏的狼崽子,咱們自然是無有二話,可若是被這些碩鼠給貪了,弄得最後朝廷也沒錢,百姓也沒錢,就隻有他們有錢,憑什麼呢?老子的心裡氣不過!”
“我也知道此事,必然是讓各位為難了,我也不想用手中的這塊令牌去強行命令你們,隻是君國大義,為了給江寧府上上下下百二十萬百姓有一個說法,此事實是不得不為,還望諸位,行個方便。”
說著,王小仙還衝著他們抱拳鞠躬,深深一禮。
一眾的書吏見狀連忙紛紛起身還禮。
“我來!我來幫官人查”
卻見一名同樣隻有二十多歲的少年人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大聲道:“我來幫官人查,我知道,咱們縣下邊有一戶大莊名為荒佃莊,其地不下百頃,我看分明就有問題。”
此人王小仙還有點印象,乃是縣裡的貼書記林浦,自己一般喚他小林,很年輕,畢竟全縣一共也找不出幾個比他更年輕的來。
聽說原本也是備戰明經的士子,因歐陽修改革科考,明經也開始考策論了,自知自己科舉無望,便在江寧縣應聘,做了這貼書記。
也是個家裡貧苦之人,明經考不了後,就連明法明算都沒去嘗試一下,隻因家中實在是沒有錢買書,以及最關鍵的,實在是無法再承受他這麼個壯勞力再這麼蹉跎幾年了,乾吃不乾了,所以才不得已做了吏。
而所謂的貼書記,那是押司的助手,押司負責幫助主簿處理文件,許多重要的文件需要謄抄一份留作輩分,貼書記,乾的就是謄抄的活兒。
也就是在縣衙裡起到一個複製粘貼的作用。
權柄不大,屬於是類似於實習生一樣的地位,但能夠接觸得到的文件很多,而且層級很高,保密程度也很高。
卻見他侃侃而談道:“再者,治平年間溧陽軍屯地營田,儘數轉變成了公田,然後稀裡糊塗的就沒了,此事十之八九,是與此前在任的馮太守有關。”
卻見老陳勃然大怒:“混賬東西!你與官人說這些作甚,這是你一個帖書記應該議論的東西麼?溧陽軍屯之事,咱們江寧縣如何可知,你莫要道聽途說,以此風言論事,萬一有所紕漏,你能擔當得起罪責麼?”
王小仙見狀,卻是將正在喝茶的瓷碗狠狠摔碎在了老陳的麵前,衝他破口大罵道:“你才是混賬東西,讓你查賬你推三阻四,磨磨唧唧,人家要說話你還敢阻攔。”
“我難道不知道他一個江寧的縣吏跟我說溧陽的事情是在風聞議事麼?難道我還不會查證麼?老陳,你是咱們江寧縣的經年老吏了,可謂是久於吏道,莫非此事你其實分明是知曉內情,甚至是在其中有所參與麼?”
聞言,哪料到這老陳卻突然衝王小仙跪拜了下來,乾是給王小仙也嚇了一跳,要知道宋朝是不流行動輒跪拜的,更何況他隻是一個九品小官。
“好叫官人知道,此案牽扯之大,之廣,之高,哪裡輪得著我一個押司能夠插手的呢?至多隻是乾的久了,在處理文書的時候確實是看到過一些錯漏之處罷了。”
王小仙上前拉扯道:“老陳,起來說話,這是作甚,你歲數比我爹還要大些,這般跪拜也不怕折了我的壽。”
哪知那老陳卻不肯起來,而是突然大聲地哭了出來,道:“官人上任以來,對我們這些胥吏實好,這是萬萬不得假的,您的清正剛直,咱們也都是看在眼裡的,聽聞官人的兄弟拜師於王公,衙內眾人,更是無一不是心生歡喜的。”
“以官人的才學人品,既得王公看重,將來鎖廳之試,定然不在話下,將來進東京,當大官,以官人之年輕,甚至未必就沒有當相公的可能。”
“老夫在這江寧城當了三十幾年的押司了,前前後後伺候過的官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卻是從未見過,甚至聽說過有人能如官人一般的,官人的大好前途,便算是為國為民,餘生也應該去做更大的事,而不是蹉跎於小小的江寧城中,枉送了前途甚至性命的。”
王小仙皺眉道:“如此說來,你果然是知道一些什麼了?講來。”
“官人啊!此案牽連著實太大,王公雖然是天下聞名的道德君子,但他現在畢竟是在丁憂期間,此時已是白身,此案若是查下去,王公定然是無法相護,還望官人三思啊!”
王小仙聽他這麼說,心下卻是愈發的歡喜了,昨日吃飯的時候,王安石也隻是說他未必護得住自己。
而眼下這老陳所說的卻是一定護不住自己。
很顯然,知道一點什麼內情的老陳,說得一定是比王安石更準的。
他真的是死定了啊!
他還真是有點擔心,小虎拜師王安石之後會有什麼紕漏呢。
當然,言語上,肯定還是要裝的麼,不裝白不裝,道:“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老陳,我的心意已決,你若是當真將我當做朋友,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