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到底還是敏銳,聽王小仙這麼一問,立刻就意識到他似乎是在翻什麼陳年的舊賬,所問的都是這江寧府前些任的知府。
“你一個縣裡的主簿,突然打聽這些過往知府的事,是為何呢?”
王小仙嘿嘿一笑,道:“沒什麼,碰巧要查些東西罷了,王公是因為小虎的關係,害怕我牽連您麼?”
王安石皺眉:“這叫什麼混賬話,你都尚且不懼,我又有什麼好怕的呢?隻是你一個好端端的縣主簿,是如何會與這些人出現瓜葛的呢?莫非,是厚之(元絳的字)?”
說著,王安石頗有些生氣地道:“厚之行事,果然是一點都不厚,莫非是要你來查那去年的江寧府四十萬貫的貪墨大案,以此來試探新君反應?此人,實在是……實在是太不厚道了!”
到底是王安石,居然隻憑這麼一點隻言片語,居然就能將事情給猜得七七八八,而後竟是又對那元絳破口大罵起來了。
要知道王安石和元絳是很熟的,兩人同為歐陽修所提拔,是可以算作歐陽修的門生,是師兄弟關係的,而且兩人還曾經同屬三司判官,也就是作為同僚共同在三司衙門公過事的。
更何況,這兩人無論是做事的方法,還是對政治的態度,都頗有一些相似之處,都是看不上仁宗朝以來的君子治國的那一套,都是朝中少有的強硬派的。
這樣的關係,再加上倆人現在又同在江寧,又怎麼可能沒有私誼呢?
也正是因為兩人有如此私誼,所以王安石才能立刻將事情猜度個差不多,也立刻就反應到:王小仙這是被那元絳利用,給當了槍使了啊!
“這老貨,臨到老了膽子還變得小了,他要做此事,他自為之便是,為何要你來做這開路先鋒?此案如此之大,水深且混,哪裡是你區區一個九品主簿能碰得了的事?這不是要你去赴死路麼?”
王小仙聞言卻是大笑,道:“王公不必對元府君如此憤懣,此事本來就是我自找的,國家莫名其妙的損失了四十萬貫的錢財,難道真的就不找了?
需知這江寧一縣,夏稅稅賦折錢財七萬貫而已,四十幾萬貫,相當於是江寧縣這樣的望縣六年的夏稅,也即全部都是民脂民膏啊,這,算不算取之較錙銖,用之如泥沙呢?”
“更何況此事若是當真牽扯極大,那豈不是說明,這等貪鄙之人非但不受報應,反而如今已位居高位,甚至是官拜宰執了麼?
此人在江寧府的任上,可以侵吞四十萬貫,造成了如此大的虧空,那此人若是在宰執的位上,又該造成多大的虧空呢?”
王安石:“這是你一個九品主簿,該摻和的事情麼?”
王小仙:“天下事天下人為之,我王小仙雖是明經,卻也是讀聖人書,學忠孝仁義之理,好歹如今也有官身,我如何就管不得呢?”
“我當然也知道元府不過是在利用我來試探新君反應,拿我當作是一支有去無回的離弦之箭罷了,可是那又如何呢?此案要查,總得有人做這個利箭,先破局的啊。”
“若此案為棋局,我願做那過河之卒,有進無退!難得元府君是個做實事的,便是豁出了性命去,我也要將這腐敗的黑幕,狠狠地撕出一個口子出來!”
這話說得,可謂是正氣淩然了。
甭管他心裡真正想的是如何,就目前他所做的事,要做的事,那也確實是正得不能再正了,讓他的整個人隱隱的書都在散發著光芒,就連王安石也忍不住為之動容。
其實此事對王安石來說也是好事,元絳需要用此事來試探官家心性,和對自己,對此案的態度,難道王安石就不需要了麼?
眼見王小仙說得如此堅決,甚至是讓他都不禁有一股自慚形穢之感,卻是也隻得搖頭苦笑道:“萬一此事當真捅破了天,老夫如今是丁憂守孝之身,身上半點官職也無,護不住你啊,若是你因此事而有了什麼閃失,豈不就……哎~”
說著,王安石居然一時被王小仙所感染,眼淚珠子在眼圈一轉,居然落了下來。
王小仙聽他這麼一說,內心深處自然更是高興無比,王安石親口說了他護不住自己,這不妥妥的死定了麼?
當即道:“王公不必如此,若是萬一,我若當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小虎,還有我這些家人,便都托付給王公了。”
這般想著,王小仙卻是愈發的覺得,小虎今天拜師王安石是一件很正確的事情了。
此時的王安石還並不是王相公,拜了,雖然事實上讓他也成為了王安石的親信之人,卻也影響不了他為國而死的結局,還能讓他走得安心,他們家人在沒了自己之後有著王安石照拂,想來這一輩子總是無憂的。
要知道曆史上王安石變法失敗之後,那也無外乎是一個回江寧養老,甚至還創辦學校,將荊公學派發揚光大的這麼一個結局的,北宋麼,即使是政治鬥爭的失敗者,依然可以得到優容。
“唉~”
王安石歎息一聲,心知他勸說不動,況且他之所以會對王小仙如此看重,除了那點才華,最主要的不就是這個剛正不阿的性子麼?確實也沒什麼立場再勸了。
想了想,王安石幫他分析道:“不可能是包公的,甚至連包庇也不可能,包公履任江寧僅有六個月,六個月的時間,光是查賬都不夠。”
“更何況當時江南一帶遇有災情,說白了他就是來賑災的,實際上根本沒做多少江寧公務,如此大的虧空,就算當時已經有了,包公也不可能知道。”
“包公其人,也絕非是沽名釣譽之輩,無論如何,我也很難相信此事會與他有關,你若當真要查,實是沒必要在包公這一段浪費時間。”
事實上自然也是如此,要知道曆史上熙寧變法的時候,王安石和元絳是舊事重提,重新徹底的審查過江寧府的賬目的,雖然還是沒能將這四十萬貫追查回來,卻是也承認包拯執政期間,江寧府的賬目是最最清楚乾淨的,而其他幾任知府則是恰到好處地都查出了一大堆的問題。
王小仙聞言點頭,王安石這麼說了,他也就信了,畢竟他又不認識包拯,況且盛名之下無虛士的道理他也還是知道的。
“那,馮公和張公呢?老師您眼界高,又從京城來,可知道一些我們小人物不知道的事麼?”
王安石:“哎~,有聽過一點謠言,不過卻是並無實證。”
“哦?”
“聽說,馮中丞的女婿富紹庭,曾在馮中丞履任江寧知府時,在江寧府廣占良田,新增了許多莊園。”
王小仙聞言眼神一亮:“姓富?我聽說馮中丞和富相公是姻親關係,莫非他這個女婿……”
“不錯,卻是鄭國公富相長子也,馮、富兩家,是互為姻親的,富相的兩個女兒也都是嫁進馮家的,所以,鬥馮中丞,就是在鬥富相,富相畢竟……哎~,鄭國公公忠體國,一輩子的清名,如今老邁,說白了半隻腳進棺材的人了,介白要查此事,是不欲給他一個體麵麼?”
王小仙聞言,卻是更興奮了。
富弼啊!
慶曆君子啊!
莫說是此時尚未拜相,還處於中生代,甚至身上什麼官職都沒有,隻是一介白身的王安石。
就算是曆史上那個大權獨攬,主持變法權柄幾乎達到北宋宰相最頂峰時的王安石,人家富弼也能憑資曆依舊和他鬥上一鬥。
自己去查富弼的親兒子?
那他王安石是肯定保不住自己的呀!
【果然,我就知道這案子的水深,查了,我就死定了。】
當即大義炳然地道:“若此案真與他長子有關,那不是我不給他這位君子體麵,是他自己不體麵,難道他一個人的君子體麵,重得過四十萬貫銀錢,重得過國朝法度麼?此案,我查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