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二十三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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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年,薛瑛就滿十七歲了。

每年這個時節,京師大雪紛飛,從入秋開始,關外的戰事便接連不斷。

今年秋收時,常有遊牧部落的士兵入關內劫掠,一開始隻是搶些糧食,後來膽大些,還會擄良民回去,每每這些人過境,邊關的小鎮總要受磋磨一次。

臘月開始,薛徵就不太著家了。

前些天,薛瑛將自己在外麵買的書與筆墨放在兄長的書房裡,正準備待他回來後讓他誇誇自己的貼心,結果薛徵好幾日都未出現,娘說,關外又在打仗,薛徵變得很忙。

“怎麼又有戰事呀。”

她小聲地嘀咕,“打來打去好煩的。”

自從薛徵去了軍營,這幾年與家人便聚少離多,也就今年,因為北大營需要他練兵,他才在京中多待了幾個月。

“我過幾日生辰,哥哥會回來嗎?”

侯夫人拍了拍她的手,“那是自然,前幾日他還說過,要好好操辦。”

薛瑛不由笑了。

用完午膳,薛瑛去後院探望祖母,徐星涯的母親也在,老夫人大病一場後身體不如從前,平日很少見客,甚至也沒什麼力氣說話,薛瑛每次都隻能在院外請安,見不到人。

快要過年,老夫人難得有個好精神,被嬤嬤扶著坐了起來,聽外麵的人說薛瑛過來請安,趕忙招了招手,“快,讓她進來。”

細密的雪落在屋簷,丫鬟打起簾子時帶進一股雪氣,屋裡正說笑著,暖炕上圍著的老夫人、下首坐著的徐夫人並幾個嬤嬤,目光齊齊投了過來。

薛瑛裹在一團銀狐裘裡,風帽邊沿濕漉漉的狐毛襯得她的臉愈發瑩白,少女領口還沾著未及拍淨的細雪,一旁的丫鬟為她脫下狐裘,薛瑛站在風口,冷得瑟縮了一下。

見狀,暖炕上的老夫人最先出聲,心疼地直招手,“快過來!凍壞了吧?瞧這手冰的。”

下首穿著絳紫團花襖的徐夫人捏著帕子,笑說:“可不是,這大雪天的,難為瑛娘孝順,日日不落請安。”

她打量著麵前的少女,香腮似雪,眼尾上揚,唇珠圓潤,嬌媚得渾然天成,偏偏目光澄澈明亮,帶著幾分無辜天真,讓人見了便喜愛。

老夫人拉著薛瑛說了好一會兒話,她難得精神氣這麼足,想起薛瑛過幾日生辰,叫嬤嬤去屋裡拿了個玉鐲子,套在薛瑛腕上。

徐夫人見了,便笑著道:“這還是母親當年的嫁妝,母親先前都不舍得拿出來給我們看看。”

玉鐲色潤剔透,很襯薛瑛,她低頭欣賞,心裡喜歡得緊,甜甜地道:“孫兒多謝祖母。”

屋中熱鬨,徐夫人驀地開口:“說起來,瑛娘過了生辰就滿十七了,也到了該許人家的時候,不知道誰家的郎君那麼有福氣,能娶到瑛娘。”

她看著薛瑛長大,心裡喜歡,幼時曾口頭與侯夫人開過玩笑,說瑛娘應當嫁給表哥,兩個孩子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彼此知根知底,原本是很般配的。

隻是這些年,薛瑛出落得越來越漂亮,眼饞這朵牡丹的人數不勝數,入宮為皇子妃都說不定。

她心裡著急,想趕緊同侯府將婚事定下。

“她還小呢。”老夫人說:“且在老婆子我身邊再留一年吧。”

徐夫人眸光垂了下來。

徐家雖然也是官宦世家,但徐大人有七個兄弟,這幾房關係談不上好,彼此之間多有齟齬,徐夫人在徐家日子過得都不算安穩,妯娌婆媳間常常鬨事,徐家水深,老夫人可不想自己的乖孫女嫁過去受罪。

知道她老人家是何意,徐夫人也不敢多說什麼,心裡隻能歎氣。

坐了一會兒,嬤嬤提醒老夫人休息,屋裡的人便都散了。

薛瑛盤著腕上的玉鐲玩,怎麼看怎麼喜歡。

家中將要設宴,薛瑛暗示父母,要多請些有學問,有潛力的學子過來,出身寒門也沒關係,隻要家世清白便好。

這可是個好機會,能物色招婿的人選,侯夫人掩唇而笑,“你這孩子,若家世不好,怎配得上你。”

“有侯府幫襯呀。”薛瑛說:“我壓他一頭,他就不敢欺負我。”

侯夫人聽了若有所思,她知道自己女兒不夠聰明,性子嬌氣,不適合嫁到高門大戶,或是入宮當皇子妃,她心機不夠,玩不過彆人,確實得找個好拿捏的男子為婿才行,有侯府撐腰,不怕被人欺負。

侯夫人叫底下的人去安排了。

薛瑛一直等著兄長的禮物,每年這個時候,薛徵都會給她送東西,去年,他送了一隻訓好的隼給她,薛瑛有些害怕,可是漸漸與那隻海東青熟了,她也敢摸它的腦袋,喂些肉。

隻是未曾等到禮物,派薛徵出征去邊關的聖旨卻先下來了。

事發突然,薛徵都有些始料未及,本來還打算陪薛瑛過生辰,再試探程明簌對侯府的態度如何,沒成想聖旨直接送到手中,隔日就要出發。

薛徵隻好將家裡的事先放在一邊,臨行前多留了幾個護衛在薛瑛身邊。他現在不知道程明簌究竟對薛瑛是恨是怨,哪怕程明簌真的是他的親弟弟,薛徵也不允許他做出傷害到薛瑛的事情,必要的時候,隻能讓他離開京城,將那個秘密永遠埋葬。

臨行前夜,薛徵將一架小駑放在妹妹枕邊。

是他自己親手做的,適合女孩纖細的骨架,重量很輕,便於攜帶。

薛徵坐在床邊,盯著少女熟睡的臉,歎了一聲氣。

妹妹是他看著長大的,另一邊又是親弟弟,爹娘還不知道這樣的事情,若是程明簌回到侯府,她又該如何自處呢,無論如何,她還有他這個兄長,他會向著她的。

薛徵將被角掖好,天亮前起身出門,叮囑留在薛瑛身邊的護衛,二小姐有任何事都要立刻八百裡加急告訴他。

薛瑛第二日才得知哥哥已經離開的消息,哭得眼睛都腫了。

可是她也不好說什麼,侯夫人安慰她,“阿徵是將軍,邊關有戰事,他不能不去。”

薛瑛知道這個道理,難過了好幾日才接受。

到了生辰的那日,薛瑛早早起來打扮,叫采薇給她梳了個時興的發髻。

前幾日布鋪的繡娘將做好的衣服送了過來,是一身簇新的海棠紅對襟襖子,領口蓬鬆的絨毛襯得少女下頜精致小巧。

采薇剪下一枝梅花斜插在薛瑛鬢邊,銅鏡中的少女容貌穠麗,玉白的肌膚瑩然生輝,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薛瑛很滿意今日自己的打扮,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她知道自己漂亮,也樂忠於將這美貌發揮到最大的用途。

前廳已經有許多賓客到了,薛瑛相熟的小姐妹們圍上來,拉著她的手,“瑛娘,你今日真好看。”

薛瑛抿唇一笑,“你們也很好看。”

“還是你最好看。”小姐妹點了點她的額頭,悄聲在她耳畔說:“你一出現,他們的眼睛都看直了。”

徐星涯捧著賀禮找她,結果真見著她又看癡了,呆呆地站著,憨笑:“表妹……你真好看,像畫一樣。”

薛瑛眼睛一翻,不過她今日心情好,沒有像以前一樣對徐星涯愛搭不理。

她那樣好看,徐星涯好喜歡她,回過神後眼神又變得凶厲,瞪向那些同樣癡癡看著薛瑛的人。

徐少爺眉心下壓,看上去像又凶又狠的惡犬,護食得很。

薛瑛目光從賓客們臉上掃過,家中還真請了不少年輕士子過來,也有一些世家公子,薛瑛以前都見過的,她打量著這些人,一邊與小姐妹們說話,一邊尋找目標。

程明簌來得不早不晚,他對這樣熱鬨的場景沒有興趣,見過武寧侯夫婦後便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呆著,打算待片刻就找借口離開。

薛徵走得匆忙,程明簌本來還想看他今日有什麼舉動,沒成想到薛徵會突然離京。程明簌倚在花廳一角的廊柱旁,垂眸想著事情。

話本是準備抹殺薛徵的存在了嗎,就像前世一樣,讓原本的繼承人死在關外。

程明簌神情凝重,不知道要不要提醒一下薛徵,對他而言,無論是父母,還是兄弟,都隻是話本裡既定的存在,程明簌冷心冷情,他對所謂的親生父母以及兄長並沒有感情,這些被話本操控,完全沒有自己思想的提線木偶,在他眼裡,與死物也沒什麼區彆,隻是承載話本意誌的容器。

況且,薛徵死了,也許暫時能解除他身份即將暴露的壓力。

程明簌眉頭緊鎖,煩躁地撇開目光。

花廳賓客很多,紛紛雜雜中,程明簌一下子就看到花枝招展的薛瑛。

她今日打扮得很美,引得無數賓客為她駐足。薛瑛停在一名眉目清秀的士子麵前。她微微歪頭,甜笑道:“張郎君,您那篇《論漕運疏》見解可真是獨到,家父看了都讚不絕口呢!瑛娘才疏學淺,隻覺得好厲害,張郎君可否……稍後閒暇時,指點瑛娘一二?”

她聲音又軟又甜,眼神亮晶晶的。那張姓士子本來在喝茶,聞言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他哪裡見過這等陣仗?根本不敢直視麵前的少女,隻覺得腳下飄飄然,仿若做夢一般,不知身在何方,漲紅了臉,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地應著:“二、二小姐謬讚……在下……在下……愧、愧不敢當。”

薛瑛抿唇一笑,“哪裡,我說的都是真心話,待我見過其他客人,就來找張郎君。”

張姓士子磕絆道:“好、好……”

說完,薛瑛都走遠了,他還呆怔著,魂不守舍地跟了幾步,隻是視線立刻就被另一個身影完全擋住。

徐星涯凶神惡煞地道:“你要是一會兒真敢找她,你就死定了。”

徐家家世顯赫,輕易招惹不起,張姓士子立刻斂了神色,塌下肩膀,“不敢不敢……”

徐星涯瞪著他,慢慢地轉過身,一會兒工夫,他的小表妹又如花蝴蝶一般地飛向下一個目標。

徐星涯握緊拳頭,薛瑛對誰笑,他就對誰露出獠牙。

程明簌眼睛眯了眯,嘴角牽起淡淡的弧度,好笑地看著這一幕。

有意思,還知道廣撒網,就是可惜,旁邊跟著條見人就咬的狗,她的網都被咬破,魚兒都嚇跑了。

薛瑛做這種事情的時候錯漏百出,演得一點都不像,不過她就算不費什麼力都能哄得人神魂顛倒,將獵物們撩撥得心旌搖曳。程明簌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拙劣地篩選,她這般賣力,最終會網住哪條魚呢?

剛剛的幾位,薛瑛都不太喜歡,她總能從那個人身上挑出各種毛病,其實平心而論,有的人長得已經很英俊了,薛瑛要麼嫌棄對方眼睛小,要麼嫌棄對方鼻子不夠挺,她就是這麼地挑剔,哪怕是給自己找靠山,都要找合眼緣的。

接連幾個都被徐星涯攪黃,薛瑛不耐煩地道:“你能不能彆老跟著我,你老管我跟彆人說什麼做什麼乾嘛,你好煩!”

徐星涯氣得心肝疼,她知道怎麼說最戳他心窩子,難不成叫他眼睜睜地看著她招蜂引蝶嗎?

“我跟著你不好嗎?你不知道你有多惹眼,小心他們覬覦你。”

“不要,走開,彆煩我。”

薛瑛當然知道自己招人喜歡,她就是要他們對她移不開眼,死心塌地。

她一把將徐星涯推開,走到前麵。

徐星涯想要跟上去,又被幾個狐朋狗友圍起來,等把這些人應付完,她早就走遠了。

現下薛瑛正與一位看起來頗為忠厚老實的男子交談,對方似乎被她幾句話逗得開懷,憨厚地笑著。薛瑛心中盤算著著此人家世背景,覺得可行,臉上笑容便越發甜美。她微微側身,調整姿勢,好讓自己在對方眼中顯得更加動人。就在她眼波流轉,準備繼續“暗示”時,她的目光,毫無預兆地,與一道玩味審視的視線相交。

那雙眼睛的主人,正倚在不遠處的廊柱旁,隔著喧鬨的人群,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薛瑛嘴角的弧度僵住,笑容瞬間維持不下去。

站在對麵的男子關切地詢問她,“薛二姑娘,你怎麼了?”

薛瑛耳邊嗡嗡的,一時不知身在何方,她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麼,也不知道身邊說話的是誰。

腦海中隻有一個聲音:為什麼程明簌會出現?

他怎麼在侯府,誰邀請他來的,今日是她的生辰,府中賓客那麼多,他出現在此處,是準備當著所有人的麵揭穿他們身世的真相嗎?

薛瑛突然反應過來,為什麼這麼久以來,程明簌都不曾有任何認親的舉動,根本便是故意為之,他要報複她,要在她此生最得意最風光的生辰宴上,揭穿那個醜聞,讓她一夕之間從雲端跌落泥潭!

想到這兒,她雙腿發軟,渾身僵硬,一旁的小姐妹看出不對勁,拉著她的胳膊,“瑛瑛,你怎麼了?”

她渾渾噩噩的,腦子裡麵一團亂,胡亂地搖了搖頭。

怎麼辦怎麼辦。

恐慌如同藤蔓,越纏越緊,薛瑛根本沒有心思再應付什麼生辰宴,她的所有思緒都被與程明簌之間亂七八糟的恩怨所占據。

“阿娘。”薛瑛焦急忙慌地尋到侯夫人,越發心驚膽戰,她拚命抑製住喉嚨裡的顫音,“我方才好像……好像看到了程郎君,他為什麼會在這兒?”

侯夫人說:“你不是說,要請些有學問的年輕士子登門,我瞧著程小郎君就極好呀,禮數周到,樣貌也出眾,聽人說,他在國子監裡讀書也是一騎絕塵,我早就說了這孩子有出息,當初在永興寺遇見他的時候我就很喜歡,還是你兄長叫他來的。”

“哥哥?”

薛瑛呆住了,緩緩鬆開拉著侯夫人的手。

侯夫人說這些話的時候眼裡滿是欣賞,慈愛幾乎溢出雙眸,她誇起程明簌來,各式各樣的美好詞語連珠似地蹦出。

薛瑛的心卻涼透了,母親的樣子讓她想起前世,侯夫人也是這麼感慨程明簌皎若明月,再然後便覺得心疼,心疼她的兒子流落在外,如若長在他們膝下,必然比現在更加耀眼,而這一切的原因,難免遷連到占了身份的薛瑛頭上。

被當眾揭穿假千金的身份,薛瑛活不下去的,她自小高高在上慣了,在哪兒都被人捧著,她無法接受被人唾棄的結局,那樣不如讓她去死。

薛瑛失魂落魄,過生辰的欣喜悉數消退,隻剩恐慌,她咬了咬牙,她不能坐以待斃!必須讓他離開!必須讓他消失!

宴會進行到一半,賓客們坐在暖閣裡品茶閒談。

程明簌百無聊賴地喝著茶,他打算借喝多了酒的理由,離開宴席透氣,然後悄悄離開。

薛瑛雖然在款待客人,但她的目光一直往程明簌所在的方向看去,見他站起身,薛瑛便也起身,借口更衣,讓采薇扶她出去。

暖閣裡點著炭火,薛瑛滿手心的汗,她幾乎是逃似的離開了喧囂的前廳。冷冽的寒風讓她打了個寒顫,卻也讓混亂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瞬。

薛瑛遠遠觀察著離開暖閣的程明簌,他穿過回廊,站在池邊。

“采薇。”薛瑛低聲道:“你在這兒守著,我一會兒就回來。”

薛瑛學聰明了,這次跟出來,她特地將桌上的酒壺打翻,澆濕自己的衣裙,然後站起身,對賓客致歉,說自己要去換衣服,先失陪一下。

這樣,宴席上的賓客們都知道她去換衣服了,外麵出了事,死了人,便與她沒關係。

這是薛瑛從程明簌那兒學的,做壞事,要先將自己的嫌疑摘乾淨。

程明簌正獨自一人,背對著她,站在亭子的邊緣,靜靜地望著遠處的園林,顯得格外寂寥,也……格外方便下手!

這簡直就是天賜良機!

薛瑛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她屏住呼吸,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靠近。

程明簌正專心致誌地看景,且遠處的暖閣裡時不時有歡聲笑語傳來,他根本聽不見身後的動靜。

距離越來越近……五步……三步……

薛瑛眼中全都是他的背影,心臟幾乎快要跳出嗓子眼。

她的手有些抖,死咬住唇,站在程明簌身後幾步遠,閉上眼,猛地伸手一推。

然而,預料中的觸碰並沒有發生,程明簌背後仿佛長了眼睛,他極其敏銳地側身避讓,薛瑛蓄滿力氣的身體驟然失去了目標,突如起來的撲空叫她完全無法收勢,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風箏,直直地朝亭台邊緣摔去。

“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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