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二十二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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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瑛已經幾個月不曾見過齊韞了。

她說了那樣無情的話,與齊韞劃清界限。薛瑛心底並非沒有一絲漣漪,但那點微不足道的愧意很快就被她健忘的習性壓了下去。薛瑛這個人,一向沒什麼公德心,她想利用彆人的時候,就會借著自己那張得天獨厚的臉,裝得軟糯乖巧,目的達成後,過河拆橋的事情也做得順心順手,毫無負擔。

她從來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從小到大都是這樣,那些學堂裡的同窗,薛瑛騙他們給自己抄完課業後,就又恢複矜傲冷淡的態度。

如果不是在這兒碰上,薛瑛都要忘了齊韞這號人了。

已是冬日,他穿得依舊單薄,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棉袍,袖口都被磨得起了毛邊,肩膀瘦削,露在長袖外的手指關節紅腫,幾乎長滿了青紫的凍瘡,有幾處甚至裂開了口子,看著便覺生疼。齊韞垂著眸,眼睫上沾著細小的雪粒,儘管形容狼狽,那清俊的眉眼輪廓依舊清晰。

程明簌被薛瑛拉到身前,後腰的衣服被她緊緊扯著。

他一開始不明白薛瑛突然躲什麼,直到看到那個青年走進店中。

那人身量頎長,難掩的貧寒,頭發隻用一根破舊的布條束著,麵龐在寒冷中呈現出一種不太康健的青紫色。

西街的書肆常雇些窮苦學子抄書製版,工錢尚可,程明簌自己也做過。這人顯然是剛做完活計來領錢的。

薛瑛好像很怕被青年看見,一見著他進來就躲,程明簌若有所思,莫非是舊情人?

掌櫃與那書生核對完工錢後,繼續回到架子前,殷勤道:“薛二姑娘不若再看看,我們東家還收藏了其他的刻板,都是彆家沒有的。”

他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書肆中清晰可聽。

薛瑛兩眼一黑。

店中靜默幾瞬,本來欲走出門的人停了下來,齊韞循聲望去。

書架旁站著一個俊美的少年,好看到有些紮眼,少年嘴角噙著玩味的微笑,眉眼彎彎,他應是國子監的學生,頭戴儒巾,手裡抱著幾本書,正側過頭去看身後的人。

齊韞越過少年的肩頭,看到想要極力將自己藏起來的薛瑛。

她其實躲得很好,齊韞一開始根本沒有看到她,如果不是掌櫃叫了她一聲的話。

少女隻露出一點裙角,看上去似乎很緊張。

前些時日聽說她病了,養了許久,現下既然能出門,應當是好了吧。

齊韞心底掠過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到的寬慰。然而,她往少年身後又縮了縮,這極力將自己藏起來的模樣,像一盆冰水,將他心頭那點剛升起的、不合時宜的欣喜徹底澆滅。

齊韞不是傻子,看得出她在躲著自己。

那時她口中的“喜歡”,其實隻是一時興起,如她所言的那般,想找個窮書生入贅,隻要學問好,有當大官的潛質,還要長得好看,知道伺候她。

符合她要求的,她都能說一句“喜歡”,齊韞隻是其中之一,他昏了頭,竟妄想能從這樣一位千金大小姐的嘴裡,聽到什麼足以佐證自己在她心中“獨一無二”的話語 。

如今,她又尋到新的目標了,能進國子監的,都是家世清白,博學廣聞之人,瞧那少年的模樣,眉目如畫,氣質清冷,的確是她喜歡的樣子。

騙子。

齊韞麵無表情,眸光晦暗不明,唇線抿得很緊,幾乎成了一條鋒利的直線。

騙子,騙子。

他看著躲藏的少女,手指蜷曲。

程明簌被扯了幾下,身後的人壓著聲音道:“你不要動不要動。”

“知道了。”

程明簌低笑一聲,站直了,打量著站在不遠處的男人。

目光平淡地看著他們的方向,臉上沒什麼表情。

既沒有開口說什麼,也沒有露出特彆的情緒,如果他的手沒有握得很緊的話。

程明簌饒有興致,甚至朝那青年笑了笑。

不過青年沒有理他,他站在背光處,臉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片刻後,齊韞轉身離開。

像來時那樣,冒著雪,肩頭很快被氳濕,單薄的背影漸漸淹沒。

過了會兒,程明簌說:“他走了。”

薛瑛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頭,又往四周環顧了一圈,確認齊韞不在後,她幾乎是立刻鬆開了揪著程明簌衣擺的手。

程明簌清晰地感覺到身後那股拉扯力驟然消失,他側目,餘光瞥見薛瑛收回手後,用一種極其嫌惡的姿態,飛快地掏出一張絲帕,用力擦拭自己剛剛抓著他衣擺的手指。

好一個翻臉無情,利用人的時候毫不客氣,過河拆橋做得如此得心應手,如此理所當然。

程明簌嘴角牽起,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揶揄道:“薛姑娘方才的樣子,倒像是碰見了什麼不得了的舊情人,躲得可真快。”

薛瑛一聽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跳起來,“你不要胡說!沒有的事。”

這叫彆人聽到可怎麼好,她不能和罪臣之子牽扯上關係。

她和誰有情,程明簌確實不關心。他隻是難得看到她這副畏畏縮縮、做賊心虛的模樣,覺得有趣,比看她虛張聲勢的跋扈有意思得多。

待那人一走,她立刻又刁蠻起來,瞪著他,“我是什麼人,我是侯府二小姐,一個窮書生認識我都不夠格的,你少在這裡汙蔑我,損我名聲,惡毒!”

雖然是假千金,可是至少現在明麵上還是真的。

薛瑛急於撇清自己和齊韞的關係,怕被人誤會。

程明簌看著她色厲內茬的樣子,似笑非笑,故意道:“哦?侯府二小姐嗎?”

話音剛落,薛瑛瞬間蔫吧了。

那種張牙舞爪的氣勢也破了個洞,她塌下肩膀,看上去好像很心虛,眼神閃爍。

程明簌什麼意思,諷刺她不是真的侯府二小姐?

就說他果然還念著認親的事,他遲遲不動手,隻是在養精蓄銳,盤算著該怎麼報複她。

比前世還心狠,說不定她的下場會更慘,他殺謝九時那麼乾脆,殺她時,磨刀霍霍向豬羊,她就是案板上的一塊肉,任人宰割!

程明簌那雙好看的眼睛微眯著,洞悉她眼底的恐懼,他覺得好笑,說她膽小吧,又能做出買凶殺人那樣的事情,若說她膽大,隨口一句話就能將她嚇個半死。

程明簌隻是逗逗她而已,見她害怕,就不再說什麼,晃了晃手裡的書,“好了,在下買好書要回去寫課業了,薛姑娘自便吧。”

薛瑛嘴角輕抽,一句話也不敢說,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

她還是不能懈怠,得為自己早作打算,要麼找到更穩妥的靠山,要麼早點解決他。

外頭的雪下得正緊,簌簌而落,程明簌沒有帶傘,快步往國子監的方向走去。

走了片刻,他突然停下,回頭。

雨雪紛紛中,跟蹤他的人來不及躲避,一截衣角突兀地出現在牆邊。

程明簌神色冷然,握著書的手緊了緊。

等少年走遠了,牆後的人才出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好險。”

晌午後,雪下得更大了。

北大營的校場上,積雪已深。凜冽的寒風卷著雪沫子,刮在臉上如同刀割。

營房前的空地上堆滿了捆紮整齊的包裹,薛徵身影筆挺如竹,雪花落在他肩頭的鐵甲上,很快便積了薄薄一層。

薛徵蹲下身,與幾名下屬一同清點朝廷新撥發下來的冬衣。

“世子。”

親信走到身邊,低聲道:“查到了。”

薛徵的眸光頓了頓,示意他到邊上說話。

“那個仆人當年的確生了個男嬰,後來因為盜竊主家財物,便被老夫人打發走了,之後帶著孩子輾轉去了刺桐討生活,她身體不好,去年就已經病逝。”

“孩子呢?”

“還好好活著,學問很好,葬了養母後,便由刺桐縣學的學究舉薦,已經入國子監進學。”

薛徵有些詫異,“他在京城?”

“是。”

“叫什麼?”

親信答道:“程明簌,字子猗。”

薛徵愣住。

初夏他在家中養傷時,父親的馬車在鬨市失控,撞上了一個在街邊買書的少年,出於愧疚,父親將少年帶回家,請大夫醫治,那少年在侯府養了半個月的傷,似乎聽下人們提起過,他就叫程明簌。

隻不過薛徵傷勢重,下不了地,所以一直未曾見過對方。

他隻當那是個普通的書生,因此除了遣下人去探望過一次外,便沒有再多注意過。

如果那個穩婆的兒子說的話是真的,程明簌極有可能才是母親當年真正生下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嗎?他來京城,是否隻是為了求學,沒有彆的意圖?

薛徵沉思良久,揮揮手,讓親信先下去。

大雪壓枝,學舍門前的柳樹枝條抖了抖,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

“子猗。”

有人敲了敲窗,程明簌抬起頭。

“外頭有個人找你。”同窗撣了撣肩頭的雪,驚奇道:“我瞧著很是威風,像是大人物。”

程明簌放下手中的筆,微微蹙眉,起身出門,他在京城並不認識什麼大人物。

推開學舍的門,料峭寒風裡,程明簌一眼認出站在外麵的是他的親生兄長,薛徵。

程明簌記得他以前也在這裡讀過書,如果沒有去參軍的話,現在大概已經在六部任職。

程明簌與薛徵並不熟悉,前世剛回到侯府後沒多久,薛徵就去了戰場,再聽到他的消息時,則是平西將軍戰死沙場,屍骨無存。

侯府沒了嫡長子,武寧侯夫婦先後喪子喪女,大病不起,最後爵位隻能落在了程明簌的頭上。

他想不明白,此刻這位兄長突然找他是要做什麼。

風雪催人緊,薛徵肩上披著的厚氅獵獵翻飛,他聽到身後傳來雪地裡踩到樹枝的輕響,轉過身,一名少年走近。

他步履沉穩,襴衫漿洗得潔白如新,衣領板正,束發的儒巾也係得一絲不苟,不見半分淩亂。

這是薛徵第一次見到程明簌,目光從少年臉上劃過,不由頓了頓。

程明簌的眉眼與武寧侯很像,隻是他的氣質更清冷些,不如武寧侯溫和,眉眼疏離,像是一輪高不可攀的朗月,拒人於千裡之外。

少年在幾步外站定,身姿如鬆,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學子禮,姿態無可挑剔。他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薛徵,聲音清朗,“不知薛將軍冒雪前來,尋學生何事?”

薛徵心中微動,麵上卻不顯,隻是詫異地挑了挑眉,“你怎知是我?”

他確信,初夏那次意外,兩人並未照麵。

聞言,程明簌的唇角似乎微微上揚了幾分,那弧度轉瞬即逝,帶著不易察覺的譏誚。

他語調平穩,熟練地恭維道:“薛將軍英姿勃發,威名赫赫。京中誰人不識?將軍風采,學生雖在書齋,亦常聞同窗瞻仰談論,心向往之。今日得見真容,將軍氣度非凡,自然不難辨認。”

薛徵淡淡地笑了一聲,“程小郎君過譽了。”

他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今日前來,主要是為了探望幾位恩師。又想起家父夏時馬車失控,不慎撞傷了一位國子監的學子,心中掛懷,便順道來問問,你的傷勢如今可大好了?先前受傷的地方,有沒有不適發作?”

京中素來傳言,薛小侯爺性子溫潤,待人彬彬有禮,大概因為曾考過進士郎的緣故,他身上除了殺伐果決外,還有幾分書生氣,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一個身上竟然融合得相得益彰,非但不顯突兀,反而形成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程明簌的臉上適時浮現出受寵若驚的表情,“不過是皮外傷罷了,承蒙侯爺仁厚,將學生接回府中醫治,又有大夫悉心照拂,晚輩早已痊愈,侯爺與夫人的恩情,學生銘感五內,不敢忘懷。”

“應當的。” 薛徵的聲音依舊溫和,目光不明,他試圖從程明簌的眼睛裡看到一些其他的東西。

然而,少年的眼眸澄澈寧靜,坦坦蕩蕩,除了恰到好處的感激與麵對高位者時的惶恐恭敬外,再無其他雜色。

許久,薛徵才笑了聲,“說起來,過幾日恰是小妹生辰。她偶爾與母親還會提起你,念著你在府中養傷時的情形,說你幫了她許多。”

程明簌嘴角輕抽,誰,薛瑛嗎?念著他?他確信薛徵找他並非一時興起,這一聽就是信口胡鄒的謊言。

薛徵微笑,“若你課業不忙,得空的話,不妨來侯府坐一坐?家母見到你,想必會很高興。”

程明簌不答,他與這位親生兄長接觸不深,暫且摸不透薛徵的想法,還有那個跟蹤過他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薛徵的手下,莫非薛徵已經知曉什麼,才來試探他?亦或者是,這隻是話本試圖修複劇情的一種手段,去了侯府,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麼。

他垂下視線,輕聲道:“侯府門第高貴,二小姐金枝玉葉,她的生辰宴必然高朋滿座,學生一介白身,無功名傍身,貿然登門,恐失了禮數,也擾了諸位貴客的興致。”

“這不要緊。”薛徵笑說:“我父母向來不在乎這些,家父有許多學生,也都是寒門出身,如今也經常往來,你走後,他還曾向同僚打聽過你的功課,請他們對你多加關照。”

程明簌露出惶然的神色。

見少年又要拒絕,薛徵又說道:“你曾在府中養傷,也算一段緣分。你若不願前來,倒顯得生分,還是侯府哪裡怠慢過,令你不滿了?”

“不曾。”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程明簌隻能道:“學生會去的,到時多有叨擾,還望貴人不要怪罪。”

薛徵幾次邀請,他若還拒絕,反倒顯得奇怪,更讓人懷疑。

“好。”

薛徵揚唇一笑,目光親和。

他朝程明簌微微頷首,“那我就不打擾了。”

程明簌俯身行禮,“將軍慢走。”

薛徵緊了緊肩上的大氅,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雪地裡。

程明簌直起身,腳步聲漸漸走遠,他臉上的笑容與剛才偽裝出來的惶恐謙卑悉數消退。

去了侯府,不知道話本又會做出什麼邪門的舉動。

走了幾步,程明簌的腳步又停住。

薛徵方才說什麼,他妹妹的生辰快到了?

程明簌低頭想了想,倒是忘了,她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左右相差不過幾個時辰,若真細究起來,其實她還要大一些。

原來是姐姐啊。

程明簌嗤笑一聲,推開木門,回屋繼續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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