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砸在窗玻璃上,劈啪作響,像無數細小的石子。自習室裡空曠冷清,慘白的燈光在雲落攤開的數學練習冊上投下孤島般的光斑。一道複合三角函數題張牙舞爪地盤踞在紙頁中央,sα+β與sαβ的符號如同冰冷的鎖鏈,絞得她思維寸步難行。筆尖懸在草稿紙上方,洇開一小團猶豫的墨跡,遲遲落不下去。
身旁,蔣耀的氣息存在感極強。他靠得很近,手臂隨意搭在兩人課桌交界處,那支鈦金鋼筆的金屬筆身貼著他微涼的皮膚。他並未催促,隻是翻過一頁自己手中的《拓撲學導論》,紙頁摩擦的沙沙聲在雨聲的間隙裡異常清晰。空氣裡彌漫著舊書頁的黴味和他身上一種極淡的、類似雪鬆混合著冷金屬的氣息。
“聽題。” 他的聲音突兀地切進來,像冰冷的刀鋒劃破凝滯的空氣。雲落下意識抬頭,正撞上他轉過來的視線。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探針,穿透她眼底的茫然。他拿起擱在練習冊上的鈦金鋼筆,沒有旋開筆帽寫字,而是用冰冷的金屬筆帽頂端,在雲落那片空白的草稿紙上輕輕一敲。
噠。
聲音清脆,在雨聲的背景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題乾:聲源a、b頻率同源,相位差恒定。點接收合成波。求點聲強極大值位置。”蔣耀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朗讀一段冰冷的定義。筆帽再次落下,這次是連續兩下輕叩,間隔精準而短促。
噠噠。
雲落的心臟猛地一跳。這節奏……像某種喚醒記憶的密碼。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試圖屏蔽眼前那些令人窒息的符號。黑暗中,蔣耀的聲音和那冷硬的敲擊聲成了唯一的坐標。
“初始相位差φ。” 筆帽落下,一個清晰的四分音符般的“噠”。
“角頻率w。” 噠噠,兩個緊密的八分音符。
“時間變量t。” 噠——,一個略長的附點四分音符。
那冷硬的節奏,竟與她腦海中某個模糊的旋律片段詭異地開始重疊!不是完整的《夜鶯》,而是母親哄她午睡時,指尖在舊搖椅扶手上無意識敲出的、搖籃曲般溫柔的節拍。混亂的公式線條在意識深處扭曲、變形,被這強製的節奏驅趕著,排列成奇異的隊列。她仿佛“聽”見了那道題——兩個聲波如同糾纏的旋律線,在無形的空氣中碰撞、交織。
“位置……”她無意識地喃喃出聲,嘴唇微動,跟著蔣耀筆帽敲擊的節奏,哼出一個試探性的、極其短促的音高——升f。
“錯。”蔣耀的否定斬釘截鐵,像重錘砸下。筆帽猛地敲在草稿紙上“t=0”的位置,發出沉悶的一響,如同定音鼓宣告初始條件的錯誤。“初始條件,波源b相位滯後π4。對應音高——”他稍頓,筆帽懸空,然後落下,敲擊聲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降e。”
降e!雲落的心臟像是被那一下敲擊攥住了。她屏住呼吸,腦海中的旋律線驟然改變。母親哼唱的降e調小調片段,憂鬱而內斂,奇跡般地開始與紙上抽象的“φb = π4”糾纏融合。蔣耀的鋼筆帽繼續敲擊,冷酷地校準著她的思維節拍器。噠(a波初始相位)——噠噠(w的恒定循環)——噠(合成波傳播)……在噠噠的金屬敲擊聲裡,抽象的相位差Δφ扭曲幻化成兩股糾纏的聲波,在想象的聲場中碰撞、乾涉。她指尖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桌麵上劃著看不見的五線譜,當蔣耀敲下標誌最強乾涉點的重音(筆帽重重一墩)時,她脫口而出:
“波腹位置… t = [ 2k+1π π4 ] w !在……在降e小調的關係大調g大調的主和弦共振點上!”最後一個字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音,分不清是解題的激動還是這種荒謬的“通感”帶來的眩暈。
鋼筆的敲擊聲停了。空氣驟然陷入一種奇異的死寂,隻剩下窗外單調的雨聲。雲落猛地睜開眼,撞進蔣耀深不見底的視線裡。他鏡片後的目光第一次不再是純粹的審視,而是帶著一絲極淡的、近乎探究的訝異,牢牢鎖在她燒紅的臉上,仿佛她剛剛不是解出了一道題,而是憑空變出了一隻兔子。
他收回鋼筆,旋開筆帽的動作流暢而無聲。筆尖落在雲落那片混亂的草稿紙邊緣,沙沙的書寫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他流暢地寫下她剛剛口述的解析式,每一個符號都精準無誤。寫罷,他合上筆帽,哢噠一聲輕響,封印了所有的情緒波動。
“節奏感,”他的聲音依舊冷硬,卻似乎剝掉了一層最外緣的霜,“浪費在音樂上,可惜了。” 鋼筆被隨意地丟回他自己攤開的《拓撲學導論》上,金屬與硬質書封碰撞,發出一聲悶響。
雲落低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剛才無意識劃著桌麵的指尖旁——一小片淡黃色的、來自她帆布包裡《夜鶯》樂譜的紙屑,不知何時粘在了粗糙的木紋桌麵上。她下意識地用手指去摳,試圖把那點刺目的“不務正業”的證據抹去。
“彆動。”蔣耀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近。雲落僵住,感覺到一片陰影籠罩下來。他不知何時傾身過來,修長的手指越過桌麵,指尖捏著……一塊乾淨的橡皮擦?他沒看她桌上的紙屑,而是用橡皮擦的棱角,精準地壓住了草稿紙邊緣一滴她緊張時滴落的汗漬,輕輕擦拭。動作冷靜而高效。
然而,就在他擦拭的瞬間,他的左手小臂內側,校服襯衫的袖口因為傾身的動作而微微上縮了一小截。一道猙獰的傷疤,毫無預兆地暴露在慘白的燈光下!
那疤痕大約三寸長,斜斜地橫亙在他冷白的小臂皮膚上。顏色比周圍皮膚深,呈一種暗沉的肉粉色,邊緣扭曲凸起,像一條醜陋的、僵死的蜈蚣。疤痕的形態極其特殊——並非平滑的切割傷,而是帶著一種灼燒後的焦糊感和撕裂感,末端還有幾道細小的、放射狀的陳舊裂痕,如同被高溫瞬間灼燙又粗暴撕裂的痕跡!
雲落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那道疤上。一股寒意毫無預兆地從腳底竄起,瞬間席卷全身。這道疤……她見過!不是在蔣耀身上,而是在……一張模糊褪色的舊照片裡!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個巨大的、扭曲變形的金屬框架,旁邊一隻孩子的手腕上,就橫著這樣一道猙獰可怖的、帶著灼傷撕裂痕跡的疤痕!
蔣耀的動作猛地頓住。他顯然察覺到了雲落驟然停滯的呼吸和死死盯住他手臂的目光。橡皮擦無聲地從他指尖滑落,掉在草稿紙上。他幾乎是閃電般抽回了手臂,另一隻手迅速而用力地將滑上去的袖口狠狠拉下,嚴絲合縫地蓋住了那道疤痕。布料摩擦發出急促的聲響。
空氣凝固了。雨聲被無限放大。蔣耀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異常冷硬,下頜線條繃緊如刀削。他不再看雲落,視線死死鎖在自己剛剛擦拭過的草稿紙一角,仿佛那裡刻著宇宙的終極奧秘。那道被強行掩蓋的疤痕,像一個被強行關押的恐怖秘密,在凝固的空氣裡無聲地尖叫著。
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實體般壓在兩人之間。雨點敲打窗戶的聲音成了唯一的背景音。雲落的手指還僵在桌麵上,離那片淡黃色的樂譜紙屑隻有毫厘之遙。她喉嚨發乾,那句“我見過那道疤”卡在喉嚨裡,被蔣耀周身散發出的冰冷屏障死死堵住。
“繼續。”蔣耀的聲音打破了沉寂,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沒有抬頭,目光依舊釘在草稿紙上,仿佛剛才那電光火石的暴露從未發生。他拿起那支鈦金鋼筆,筆尖懸在雲落解出的那道題下方,卻遲遲沒有落筆批注。筆尖凝聚的那滴濃黑墨汁,微微顫動著,仿佛他極力壓抑的某種情緒即將失控滴落。
雲落猛地收回視線,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她胡亂地抓起手邊的水杯,想喝口水掩飾自己的慌亂和驚悸。杯口傾斜得太急,幾滴水濺了出來,正好落在她攤開在桌角的《夜鶯》樂譜邊緣!那片被王妍撕裂又用劣質透明膠帶勉強粘合的地方,瞬間被水漬洇濕了一小塊。淡黃色的再生紙迅速吸水變深、變軟。
“啊!”雲落低呼一聲,手忙腳亂地放下水杯,抓起一張紙巾就去按那濕掉的地方。她擦得很用力,生怕珍貴的樂譜被毀掉更多。紙巾吸走了大部分水漬,但被水浸潤過的樂譜邊緣,那層薄薄的再生紙纖維卻顯得更加透明脆弱。就在她擦拭的指尖下方,透過被水浸透變得半透明的紙層,一小片極其微小、卻異常清晰的黑色印記,在燈光下隱隱浮現出來!
那不是一個音符,也不是墨跡汙損。它像是一個用極細的筆尖、小心翼翼地描繪在譜紙夾層裡的符號——一個標準的、完美的數學符號:∞(無窮大)!
雲落的手指僵在了半空,呼吸驟然停止。她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指尖無意識地、更用力地按壓著那片洇濕的區域,試圖讓那隱藏的符號更清晰地顯現出來。∞!它怎麼會出現在母親留下的樂譜夾層裡?這絕不是偶然的汙跡!它的大小、位置、筆觸的精細程度,都顯示出一種刻意的隱藏!
就在這時,一道冰冷的陰影再次籠罩下來。蔣耀的目光,終於從草稿紙上移開,落在了她死死按壓的樂譜上,落在了那透過濕透紙頁、若隱若現的∞符號上!
時間仿佛被抽走了發條。自習室裡隻剩下窗外無儘的白噪音般的雨聲,以及雲落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按在樂譜上的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透過濕透的紙頁,那個小小的∞符號如同一個從深海中浮出的神秘烙印,清晰地印在她和蔣耀的視線交彙處。
蔣耀的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審視,也不再是解題時那種精準的銳利。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瞬間凝聚的銳芒,混雜著驚愕、探究,以及一種……仿佛被觸及了某個禁忌開關的極度警覺!他鏡片後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如同瞄準鏡瞬間鎖定目標。他沒有說話,沒有任何動作,隻是死死地盯著那個濕漉漉的樂譜邊緣,盯著那個暴露出來的∞符號,仿佛要透過紙背,看清它被藏匿的所有秘密。
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下一秒,蔣耀動了。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淩厲。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觸碰那承載著秘密的樂譜,而是一把抓住了雲落按在樂譜上的手腕!他的手指修長有力,帶著薄繭和低於常人的體溫,像冰冷的鐵箍瞬間鎖住了她的腕骨!
“呃!”雲落猝不及防,痛呼被扼在喉嚨裡。她驚駭地抬頭,對上蔣耀近在咫尺的臉。他臉上最後一絲偽裝的平靜徹底碎裂,下頜線繃得如同刀鋒,薄唇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鏡片後的眼神,銳利、冰冷,深處翻湧著一種她無法理解的、近乎風暴般的激烈情緒——是警告?是威脅?還是某種被突然揭穿底牌的狂怒?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雲落感覺自己的腕骨幾乎要被捏碎。她試圖掙脫,卻撼動不了分毫。帆布包裡的舊鋼筆筆帽硌著她的腰側,冰冷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
“誰讓你……”蔣耀的聲音壓得極低,從齒縫裡擠出來,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被強行壓抑的戾氣,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下,“……碰水?”
他質問的不是她打翻水杯,也不是她弄濕樂譜。他質問的,是她揭開了這個隱藏在樂譜夾層中的、屬於∞符號的秘密!這個秘密,顯然遠遠超出了雲落的想象,也狠狠刺中了蔣耀某個絕不容觸碰的禁區!他抓著她的手腕,力道沒有絲毫放鬆,目光如同寒冰與烈火交織的煉獄,要將她吞噬,也要將那個暴露的∞符號重新封印回永恒的黑暗。窗外的雨聲,成了這場無聲對峙中唯一的、喧囂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