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長安城坊間的喧囂漸漸沉澱。務本坊的僻靜角落,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門戶緊閉,仿佛與世隔絕。這裡是刑部一處隱秘的落腳點,侯硯卿正借著窗欞透入的最後一點天光,細細翻閱著京兆府送來的厚厚卷宗。
霓裳娘子近三個月的行蹤、恩客名錄、樂坊往來、仆役背景…無數信息如同亂麻,亟待梳理。燭火尚未點燃,室內光線昏暗,侯硯卿的指尖劃過紙麵,發出沙沙輕響,眉頭卻越蹙越緊。霓裳娘子看似風光,實則如履薄冰,與多位顯貴都有牽扯,但卷宗記載的皆是些爭風吃醋、錢財糾紛的俗事,並無足以招致如此詭異殺身之禍的端倪。
“大人,”一名心腹差役悄無聲息地閃身入內,低聲稟報,“霓裳娘子身邊那個叫春杏的侍女,查到了!就在務本坊西北角的延祚裡,一處賃來的小宅子。她告了假,說家中有事,昨日午後便沒回樂坊。”
“延祚裡?”侯硯卿霍然抬頭,眼中精光一閃。務本坊緊鄰皇城,延祚裡更是靠近國子監,多為清貧學子或小吏雜役賃居,一個歌妓的貼身侍女,怎會獨自住在這種地方?這本身就透著蹊蹺!“立刻去!封鎖延祚裡那處宅子周圍,任何人不得出入!我親自去!”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深青色外袍,動作快如疾風。兩名差役立刻跟上。三人如同融入暮色的影子,迅速穿過務本坊狹窄的街巷,直撲西北角。
延祚裡巷深人靜,隻有幾家窗欞透出昏黃的燈火。目標小院位於巷尾,院牆低矮,木門緊閉。侯硯卿示意差役散開警戒,自己則側耳貼在冰冷的門板上。裡麵死寂一片,沒有半點聲息。一股極其微弱、卻令人不安的氣味,絲絲縷縷地從門縫裡滲出來——那是鐵鏽般的血腥氣,混合著一種塵土和恐懼的沉悶味道。
侯硯卿心頭一沉,不再猶豫。後退半步,猛地抬腿,靴底重重踹在門栓位置!
“砰!”
一聲悶響,並不算堅固的門板應聲向內洞開!一股濃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如同實質般撲麵撞來!
昏暗的室內,借著門外透入的最後一點微光,景象觸目驚心!
一個身著鵝黃色襦裙的年輕女子仰麵倒在堂屋中央,正是侍女春杏!她雙眼圓睜,瞳孔因極度的驚恐而放大到極限,直直地瞪著低矮的屋頂,仿佛在生命最後一刻看到了無法理解的恐怖之物。她的脖頸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口猙獰地咧開,幾乎將整個頸項切斷,暗紅色的血液早已凝固發黑,在她身下洇開一大片粘稠、刺目的深褐色。血液甚至噴濺到了幾步開外的牆壁和低矮的幾案上,形成一片片噴濺狀的黑色斑點。
現場一片狼藉。矮凳翻倒,粗陶碗碟碎裂在地,一個簡陋的竹編妝奩被掀翻在地,幾件廉價的銅釵銀簪散落各處,明顯經過一番粗暴的翻找。
侯硯卿一步踏入,濃重的血腥味幾乎令人作嘔。他麵沉如水,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室內每一個角落,最終定格在春杏那死不瞑目的雙眼和頸部的致命傷口上。他沒有立刻靠近屍體,而是先環視四周。
翻找的痕跡集中在堂屋和旁邊狹小的臥房。衣物被胡亂扯出木箱,堆在地上。牆角一個半舊的陶甕被打破,裡麵幾個銅錢滾落出來,沾著血跡。凶手的目的很明確——尋找某件東西!而且絕不是為了錢財!地上那些散落的銅錢就是明證!
侯硯卿這才緩緩走到春杏的屍體旁,蹲下身。他再次取出那副薄如蟬翼的魚鰾手套戴上。手指並未直接觸碰傷口,而是懸停在春杏緊握的右手上方。那纖細的手指因死前的極度緊張和掙紮而扭曲蜷縮,指甲縫裡似乎嵌著一些深色的、不同於血跡的汙垢。
他小心翼翼地用銀鉤和薄玉片,極其輕柔地撥開春杏冰冷僵硬的手指。指甲縫裡的汙垢被刮取下來,是些細小的、深褐色的纖維狀物,混合著泥土和凝固的血痂。
侯硯卿將這點汙垢湊到鼻端,血腥味下,隱約有一絲極其淡薄的…羊毛膻味?還有一點塵土和…某種香料殘留的微弱氣息?這氣味很特彆,與霓裳娘子指縫裡的“阿勃參”異香截然不同,更像是…某種名貴地毯或掛毯長期熏染後留下的混合氣味?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轉向春杏的裙擺下擺和鞋履。鞋幫邊緣和裙角,果然沾著不少深褐色的泥土,顏色與院中地麵不同,更顯濕潤粘稠。他撚起一點泥土,指腹摩挲,感覺異常細膩,似乎還摻雜著某種極細的白色顆粒。
就在這時,侯硯卿眼角的餘光猛地捕捉到春杏左腳鞋底邊緣,似乎卡著一點極其微小的、閃著暗淡金光的異物!他立刻俯身,用銀鉤極其小心地將那點異物剔出。
那是一小片薄如蟬翼、邊緣卷曲的金箔!隻有米粒大小,但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閃爍著獨特的金屬光澤!上麵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黏膩的、類似蠟封的物質。
金箔!
侯硯卿的心猛地一跳!胡姬招酒肆掌櫃的話瞬間在耳邊響起:“…他懷裡好像還緊緊抱著一個東西,用舊羊皮裹著,看形狀…像是個匣子!金燦燦的角好像露出來一點!”
金匣子!
安勒延懷裡的金匣子!春杏指甲縫裡的地毯纖維,鞋底特殊的泥土和白色顆粒,還有這片來自金匣子邊緣的金箔!
一切的線索瞬間指向一個驚悚的事實:香料販子安勒延很可能已遭毒手!那個神秘的金匣子,在他死後被轉移到了春杏手中!而凶手,正是為了奪回這個金匣子,才殘忍地殺害了春杏!這金匣子裡,必然藏著驚天秘密!這秘密,足以讓霓裳娘子被“天罰”焚身,讓安勒延人間蒸發,更讓一個無辜侍女血濺當場!
“大人!您看!”守在門邊的差役突然發出低呼,指著門外院牆的陰影角落。
侯硯卿疾步而出。順著差役所指,隻見低矮的土牆上,靠近牆角的位置,有一處極其不顯眼的、鞋尖蹬踏留下的模糊泥印!泥印很新,帶著與春杏鞋底類似的深褐色濕潤泥土。更關鍵的是,泥印旁邊,一根幾乎被踩進土裡的、細小的白色羽毛,在暮色中泛著微光!
白色羽毛?這絕非長安城常見的禽鳥羽毛。
侯硯卿小心翼翼地用玉片將羽毛挑起,放在掌心。羽毛細長柔軟,根部潔白,尖端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灰褐色,質地輕盈異常。
“是信鴿的羽毛。”侯硯卿的聲音冷得像冰,“還是上好的波斯種‘雪翎鴿’。”這種鴿子飛行迅疾,耐力極佳,是權貴豪門傳遞機密消息的首選!凶手不僅殺了人,奪走了金匣子,還立刻用信鴿將消息傳了出去!
一股寒意從侯硯卿的脊椎竄起。對手的狠辣、縝密和行動速度,遠超他的預估!金匣子此刻恐怕早已不在長安城內!
就在這時,巷口警戒的另一名差役猛地發出一聲短促的厲喝:“什麼人?!”緊接著便是兵刃出鞘的鏗鏘聲和急促的腳步聲!
“有埋伏!”侯硯卿反應快如閃電,一把將掌心的羽毛和金箔塞入皮囊,同時厲聲下令,“保護現場!追!”
話音未落,幾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從巷口兩側的屋頂和院牆後驟然撲下!動作迅捷無聲,顯然是訓練有素的殺手!他們目標明確,直撲院門!手中短刃在暮色中劃出冰冷的寒光,瞬間與守在門外的刑部差役絞殺在一起!
刀光劍影驟起!金鐵交鳴之聲撕裂了務本坊黃昏的寧靜!
侯硯卿並未拔刀,他身形一晃,如同遊魚般滑向院牆陰影處,目光如電掃視戰場。三名殺手,皆著深灰色緊身夜行衣,黑巾蒙麵,隻露出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招式狠辣刁鑽,全是軍中搏殺的實用路數,絕非尋常江湖匪類!其中一人手中短刀尤其詭異,刀身狹長,刃口在昏暗光線下竟隱隱泛著幽藍,顯然是淬了劇毒!
“留活口!”侯硯卿低喝一聲,身形卻如鬼魅般欺近那名使毒刀的頭目。他看似赤手空拳,右手卻在袖中一探,指間已夾住三根細如牛毛、淬著麻藥的銀針!這是西域老仵作傳給他的保命絕技,專破金鐘罩鐵布衫,見血封喉倒不至於,但足以讓人瞬間麻痹!
那殺手頭目見侯硯卿逼近,眼中凶光畢露,毒刀如毒蛇吐信,直刺侯硯卿咽喉!又快又狠!侯硯卿不閃不避,就在刀尖即將及體的刹那,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地一旋,險之又險地避開毒刃!同時,左手如電探出,並非攻擊,而是精準無比地一把扣住了殺手頭目握刀的手腕脈門!指尖蘊含的力道如同鐵鉗!
殺手頭目手腕劇痛,感覺半邊身子瞬間酸麻,毒刀幾乎脫手!他心中大駭,從未見過如此詭異迅捷的身手!就在他驚駭欲絕的瞬間,侯硯卿扣住他脈門的左手猛地向下一壓,迫使他身體前傾失衡,右手指間的三根銀針如同毒蜂蟄刺,無聲無息地紮向他頸側!
“呃!”殺手頭目隻覺頸側一麻,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間蔓延開來,眼前發黑,力氣如潮水般退去,軟軟地向前栽倒!
另外兩名殺手見頭目瞬間被製,又驚又怒,攻勢更猛!一名差役肩頭已中了一刀,鮮血淋漓。侯硯卿解決掉頭目,毫不停留,腳尖一點地麵,身體如離弦之箭射向另一名正欲從背後偷襲受傷差役的殺手!人在半空,袖袍一卷,幾點寒星激 射而出,是幾枚邊緣鋒利的特製銅錢!
那殺手聽到背後風聲,回刀格擋,“叮叮”幾聲脆響,銅錢被磕飛。但就是這一瞬間的遲滯,侯硯卿已如影隨形般貼到他身後,一記淩厲的手刀帶著破風聲,精準無比地斬在他後頸!
“噗!”殺手連哼都沒哼一聲,直接撲倒在地。
最後一名殺手眼見同伴瞬間被製服兩個,心膽俱裂,虛晃一刀逼開纏鬥的差役,轉身便欲躍上牆頭逃竄!
“哪裡走!”侯硯卿豈容他逃脫!他看也不看,反手從腰間皮囊中摸出一枚龍眼大小、烏沉沉的彈丸,抖手向那殺手腳下擲去!
“啪!”彈丸落地即碎,一股濃烈刺鼻、辛辣無比的黑黃色煙霧猛地爆開!瞬間彌漫了小半條巷子!
“咳咳咳!”那躍起的殺手被濃煙嗆了個正著,眼淚鼻涕橫流,氣息一窒,身形頓時滯澀!躍起的勢頭被打斷,狼狽地跌落下來,正好被趕上來的兩名差役死死按在地上!
戰鬥在電光火石間結束。三名殺手,一被銀針麻痹生擒,一被手刀擊暈,最後一個被嗆倒擒獲。侯硯卿站在彌漫的辛辣煙霧邊緣,深青色的衣衫在暮色晚風中微微拂動,神色冷峻,呼吸甚至都未曾紊亂半分。他看都沒看地上癱軟的殺手,目光卻死死盯著巷口方向。
就在煙霧騰起的瞬間,他分明瞥見巷口更遠處的陰影裡,似乎還有一道模糊的人影一閃而過!那人影並未參與攻擊,更像是在冷冷地旁觀!侯硯卿甚至捕捉到那人影腰間似乎閃過一點極其微弱的、金屬的反光——像是一個小巧的、形狀特異的腰牌輪廓!
是幕後指使者?還是接應者?
“追巷口!”侯硯卿低喝。
一名未受傷的差役立刻如獵豹般衝出煙霧,撲向巷口。但巷口外已是四通八達的務本坊主街,暮色中人影幢幢,哪裡還有那神秘人影的蹤跡?
差役無功而返,臉色難看地搖搖頭。
侯硯卿的臉色陰沉得幾乎要滴下水來。對方不僅行動迅捷狠辣,而且在暗處還留有眼線!這金匣子背後的水,深得可怕!
他轉身,大步走回血腥彌漫的小院。受傷的差役已被同伴簡單包紮。侯硯卿蹲下身,一把扯下那被銀針麻痹的殺手頭目的蒙麵黑巾。露出一張三十許歲、麵容普通卻帶著剽悍之氣的臉,此刻因麻痹而扭曲著,眼神怨毒地盯著侯硯卿。
侯硯卿的目光卻落在他左耳後一道寸許長的、愈合不久的陳舊刀疤上。這刀疤的形狀…很特彆,邊緣極其整齊,像是被某種特製的薄刃所傷。
“拖下去!分開嚴審!撬開他們的嘴!”侯硯卿的聲音冰冷刺骨,帶著壓抑的怒火,“我要知道,誰派你們來的?金匣子在哪裡?裡麵到底是什麼東西!”
差役們立刻將三名殺手拖走。
侯硯卿獨自站在春杏冰冷的屍體旁,血腥味濃得化不開。他攤開手掌,那片小小的金箔在掌心閃爍著微弱而冰冷的光芒。指甲縫裡的地毯纖維,鞋底的異樣泥土和白色顆粒,信鴿的羽毛,還有這金箔…
他閉上眼,腦海中飛速整合著線索:波斯地毯商賽巴爾失蹤,火浣布與奇石粉末…香料販子安勒延失蹤,金匣子與“阿勃參”異香…霓裳娘子焚身…侍女春杏被殺滅口…訓練有素的軍中殺手滅口奪匣…
這一切,都指向那個神秘的金匣子!它就像一個散發著致命誘惑的潘多拉魔盒,所有觸碰它的人,都招致了殺身之禍!
“金匣…”侯硯卿喃喃自語,指尖用力捏緊了那片薄薄的金箔,銳利的邊緣幾乎要刺破他的皮膚。燭火終於被點燃,昏黃的光線跳動著,將他凝重的身影投在濺滿血跡的牆壁上,拉得很長,很暗。
“我倒要看看,你這金燦燦的殼子裡,究竟藏著怎樣一副…噬人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