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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夜探秘窟驚雷現(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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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旨的墨跡未乾,刑部衙署的空氣卻已徹底凝固。高平陰鷙的目光如同黏膩的蛛網,緊緊纏繞著侯硯卿交出的那些卷宗——關於波斯邸的搜查記錄、米赫達德的初步口供(自然是經過刪減的)、薩珊居的地圖,甚至包括那個被重新鎖死的、象征性的空金匣。唯獨那幾張承載著癸巳夜滔天血案和謀逆鐵證的焦黃樂譜殘頁,早已被侯硯卿貼身藏匿,如同蟄伏的毒龍,緊貼著他滾燙的心臟。

“侯大人,好自為之。”高平尖細的嗓音帶著一絲得逞的冷意,手指拂過封存的卷宗木箱,如同撫摸戰利品。他身後,京兆府和禦史台的官員垂手肅立,眼神複雜,既有對這位年輕侍郎突遭罷黜的同情,更有對上意難測的惶恐。

侯硯卿麵無表情,深青色的常服取代了緋袍,銀魚袋也已解下。他立在堂中,身影在燈火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像一柄收入鞘中的絕世名劍,斂去了鋒芒,隻餘下深不見底的沉靜。他微微頷首,聲音平淡無波:“有勞高常侍。”說罷,不再看任何人,轉身便走。步履沉穩,穿過一道道或驚愕、或惋惜、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徑直走出了刑部那扇象征著權力與律法的森嚴大門。

門外夜色如墨,濃雲低壓,不見星月。濕冷的晚風卷起街角的落葉,打著旋兒撲在臉上。侯硯卿沒有停留,沒有回頭,身影迅速融入務本坊縱橫交錯的幽深巷道。他熟悉這裡的每一塊石板,每一條岔路。七拐八繞,確認身後絕無跟蹤的“尾巴”後,他在一座供奉著不知名土地神、香火早已冷落的破敗小廟後牆陰影處停下。

牆角一塊鬆動的地磚被無聲移開,露出僅容一人鑽入的狹窄洞口。一股混雜著泥土和陳年香灰的潮濕氣息撲麵而來。這是早年一位隱遁的刑部老吏留下的秘密通道,連通著早已廢棄的、前朝遺留的一段地下引水暗渠。侯硯卿側身滑入,又將地磚複原。眼前徹底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他並未點燃火折,而是憑著驚人的方向感和觸覺,在狹窄、濕滑、彌漫著腐朽氣息的甬道中無聲穿行。指尖劃過冰冷粗糙的石壁,腳下是深淺不一的積水。黑暗中,隻有自己壓抑的呼吸和心跳聲被無限放大,如同戰鼓擂在胸腔。癸巳血案的真相、安祿山的狼子野心、柳含煙(霓裳娘子)以生命刻下的控訴,還有那停職的屈辱與楊國忠猙獰的嘴臉…在絕對的黑暗中反複交織、碰撞,灼燒著他的神經。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終於傳來極其微弱的水流聲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混雜著黴味和樂器的陳舊氣息。他停下腳步,摸索到一處石壁的縫隙。將耳朵緊緊貼上去。

外麵,是死寂。太樂署庫房特有的、那種被塵封時光和無數秘密壓得喘不過氣的死寂。看守的老吏似乎早已睡熟,連鼾聲都聽不見一絲。

侯硯卿屏住呼吸,從懷中摸出一根細若牛毛、頂端帶著精巧倒鉤的烏金絲。這是西域老仵作所贈,專破精巧機括。他將烏金絲緩緩探入石壁縫隙,極其緩慢地、如同最耐心的毒蛇般向深處探去。指尖傳來細微的觸感反饋,他全神貫注,感受著內部機括的咬合與紋理。

“哢噠…”

一聲輕微到幾乎被水流聲掩蓋的脆響。石壁內傳來極其細微的齒輪轉動聲。緊接著,一塊三尺見方的石板,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推動,悄無聲息地向內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匍匐通過的黝黑洞口!

一股更加濃烈的、紙張黴變、蟲蛀和塵封樂器散發的陳腐氣息,如同沉睡了十年的幽靈,猛地湧出!

侯硯卿沒有絲毫猶豫,身體如同沒有骨頭的狸貓,瞬間鑽入洞中,反手將石板輕輕推回原位。眼前依舊是濃稠的黑暗,但那股熟悉的庫房氣息讓他瞬間確定了自己的位置——正是他白日發現《太樂署內廷供奉實錄》和《破陣樂》殘譜的那個角落!

他伏在冰冷、積滿灰塵的地磚上,一動不動,如同融入黑暗的石塊。耳朵捕捉著庫房內的一切聲響。遠處角落,傳來看守老吏幾聲模糊的夢囈和翻身壓動床板的吱呀聲,隨即又陷入死寂。

安全。

侯硯卿這才摸出一個小小的、裹著厚厚黑布的風燈。掀開布罩一角,隻透出極其微弱的一線昏黃光芒,堪堪照亮眼前尺許之地。他如同暗夜中的壁虎,貼著巨大的木架陰影,無聲地移動到白日翻動過的那堆卷冊前。

目標明確——柳含煙(霓裳娘子)!那個以“替”身份進入癸巳夜死局,最終帶著驚天秘密隱姓埋名、最終又慘烈焚身的女舞伎!她在這太樂署十年,以霓裳娘子的身份名動平康坊之前,必然還留下過彆的痕跡!那些被署丞刻意忽略、甚至企圖銷毀的痕跡!

借著微弱的光線,他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針,拂過一冊冊落滿厚塵的舞部名錄、日常用度記錄、俸祿發放冊…紙張脆弱,墨跡模糊。他看得極快,目光掃過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尋找著開元二十一年之後,與柳含煙可能相關的任何蛛絲馬跡。

時間一點點流逝。庫房內的死寂和黑暗仿佛有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看守老吏的鼾聲時斷時續,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

突然,侯硯卿的手指在一本極其破舊、邊緣被蟲蛀得如同蕾絲般的《舞部雜役器物損補錄》上停住。開元二十二年春的記錄裡,一行潦草的字跡引起了他的注意:

三月初七,丙字庫舊鼓架散,棄置。雜役柳氏(名不詳,新入),擅取鼓架殘木數片,私用。申斥。

柳氏?新入雜役?擅取鼓架殘木?

侯硯卿的心跳驟然加速!柳含煙癸巳夜(開元二十一年九月)後失蹤,開元二十二年春便以“柳氏”的模糊身份重新出現在太樂署雜役名冊中!她取鼓架殘木做什麼?一個雜役,要木頭何用?

他立刻循著這條線索,在旁邊的《丙字庫器物進出流水》中快速翻找。終於,在開元二十二年三月初八的記錄中,找到一條更不起眼的備注:

丙字庫東牆根,廢棄鼓架殘骸一堆,清點無誤。唯缺…中心承軸圓木一段,長約一尺二寸,徑約三寸,疑被鼠齧或…前日雜役柳氏所取?無關緊要,遂罷。

中心承軸圓木?長約一尺二寸,徑約三寸?這尺寸…不像能做尋常器物!

侯硯卿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站起身,借著風燈微弱的光芒,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向庫房深處那個陰暗的角落——丙字庫的位置!他記得那裡堆滿了破舊的樂器、廢棄的布景道具,如同一個被遺忘的墳場。

他悄無聲息地潛行過去。角落裡蛛網密布,灰塵厚積。破鼓、斷弦的琴、褪色的錦幡…雜亂地堆疊著。他目標明確,直接走向最裡麵靠牆的位置。果然,一堆腐朽發黑的鼓架殘骸被胡亂丟棄在牆角,散發著木頭腐爛的酸氣。

他蹲下身,不顧肮臟,仔細翻檢著。斷裂的支架、破碎的鼓皮…唯獨不見那截中心承軸圓木!

柳含煙取走了它!她冒著被申斥的風險,取走這截看似無用的木頭,必然有深意!

侯硯卿的目光一寸寸掃過鼓架殘骸堆積處的牆壁。青磚牆麵上布滿灰塵和蛛網。他伸出戴著魚鰾手套的手指,極其緩慢、極其輕柔地拂過冰冷的磚麵。觸感…觸感在一處似乎有極其細微的不同!幾塊磚縫間的灰漿,顏色似乎比彆處略深一些,質地也略顯鬆軟!

他屏住呼吸,從腰間皮囊中取出一根細長的銀針,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異常鬆軟的灰漿縫隙。輕輕撥動。簌簌…細碎的灰粉落下。縫隙在擴大!

他放下銀針,指尖發力,如同最精巧的匠人,沿著那細微的縫隙,一點一點地、無聲地摳挖著。指甲縫裡很快塞滿了灰黑色的粉末。終於,一塊巴掌大小的青磚,被他小心翼翼地、完整地取了出來!

磚後,是一個小小的、黑黢黢的牆洞!

一股更加陳腐、還帶著一絲奇異木質清香的氣息,從洞中幽幽飄出!

侯硯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穩住手,將風燈的光線小心地探入洞內。

洞不大,深約半尺。裡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兩樣東西。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卷用褪色的靛藍粗布仔細包裹的卷軸。布匹已經朽壞,一碰就碎。露出裡麵一疊泛黃的、邊緣同樣有些焦黑卷曲的紙張。展開一看,上麵繪製的並非樂譜,而是一幅幅姿態各異、線條極其流暢精準的舞蹈動作分解圖!每一個姿態都充滿了力量與韻律感,旁邊還有細密的注解——正是柳含煙賴以成名的“擬態之舞”的舞譜真跡!其中一頁,赫然描繪著一個舞者雙臂向上極力伸展、頭顱高高昂起、身體繃緊如滿弓的姿態,旁邊注著三個小字:“焚身祭”!正是霓裳娘子在曲江池畔最後時刻的絕命之舞!

而壓在舞譜之下的,是一塊長約一尺、直徑三寸的深褐色硬木。木質細密堅硬,沉甸甸的,正是那截失蹤的鼓架中心承軸圓木!圓木表麵被利器精心削平、打磨光滑,上麵密密麻麻刻滿了細小的字跡!

不是漢字!是粟特文!

侯硯卿強抑住劇烈的心跳,將風燈湊近。微弱的光線下,那些扭曲的粟特文字如同活過來的蝌蚪,密密麻麻地爬滿了木柱表麵。他快速辨識著開頭的詞彙,血液幾乎瞬間凍結!

癸巳血夜,麟德偏殿。狼神香起,眾生皆歿。妾匿梁間,目眥儘裂。

太子(忠王)色如金紙,箸落於案。狼顧者(安祿山)近前,獰笑低語,口型曰:

“殿下勿驚…此乃清君側第一步…待吾儘誅楊黨(注:當時指武惠妃一黨)…再為殿下掃平…(此處字跡被利器反複刮削,模糊難辨)…甲子之期…範陽鐵騎…當踏破朱雀門…助殿下…登…(此處刮痕更深)”

金匣流轉,香名阿勃參。狼神圖騰,乃其軍中信物。獻香者,範陽彆將史思明!

妾九死一生,攜此秘辛,苟活於世。然狼顧之影,如跗骨之蛆。今香蹤再現,大禍臨頭。此柱藏秘,留待…(字跡到此,變得極其潦草虛弱)…揭此魍魎…盼…青天…

柳含煙絕筆。天寶元年冬。

轟——!

仿佛九天驚雷直接在腦海深處炸響!侯硯卿握著那冰冷木柱的手,抑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米赫達德的口供被證實了!樂譜破譯的驚天之秘被鐵證了!

癸巳夜血案,安祿山以“阿勃參”毒殺太子賓客及樂工舞伎,史思明獻香!

安祿山當眾對太子(忠王)耳語的,不僅是“清君側”的幌子,更是赤裸裸的“甲子血洗兩京”、“踏破朱雀門”、“助殿下登…”的謀逆狂言!“登”什麼?登基!這分明是安祿山以兵鋒為籌碼,逼迫、利誘太子與之合謀!而太子當時的反應…“色如金紙,箸落於案”!是驚恐?是默許?還是…心有所動?!

柳含煙不僅目睹了安祿山的罪行,更窺破了太子可能涉入的驚天秘密!這才是她必須被滅口的真正原因!霓裳娘子的焚身,不是結束,而是十年前癸巳血案的回響,是安祿山對知情者最後的清洗,更是對太子的一種警告或…滅口!

木柱上那被反複刮削、模糊不清的字跡,如同無聲的控訴和恐懼!柳含煙刻下這驚天之秘,卻又在臨死前(天寶元年冬)本能地想要抹去某些過於駭人的字眼(尤其是涉及太子的部分)!她最終選擇了留下,帶著絕望,也帶著一絲渺茫的期盼——“盼…青天…”

侯硯卿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瞬間蔓延四肢百骸!他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庫房牆壁,滑坐在地。手中的風燈光芒搖曳,將他因極度震驚而蒼白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木柱上冰冷的觸感和那些扭曲的粟特文字,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緊繃的神經。

太子!當朝太子李亨(即當年的忠王)!竟然可能…與安祿山的謀逆有染?!十年前那場血案,竟可能是一場針對政敵(楊黨前身)的毒殺,一場裹挾儲君的陰謀,一場叛亂的前奏?!

這真相的重量,比那金匣,比那樂譜,沉重千倍萬倍!足以將整個大唐的根基徹底震塌!

庫房內死寂如墓。隻有風燈火焰跳躍的嗶剝聲,和他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青天…”侯硯卿低聲念著柳含煙絕筆中那絕望的期盼,聲音乾澀沙啞。他低頭,看著手中這截如同燒紅烙鐵般的木柱,看著那舞譜上“焚身祭”的淒美姿態。

青天何在?這煌煌盛唐之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早已被蛀空!陰謀如同藤蔓,纏繞著帝國的梁柱,勒緊著每一個試圖呼吸真相的咽喉。

他猛地攥緊了木柱!堅硬的木質邊緣深深硌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也讓他從巨大的震驚中強行拉回一絲清明。不能亂!絕不能亂!

柳含煙用生命守護的秘密,絕不能就此湮滅!安祿山的獠牙已露,太子的嫌疑如山…而楊國忠,那個蠢貨,還在為了一己私利,拚命地捂蓋子,將唯一能洞察真相的自己踢出局!

必須將這鐵證送出去!送到一個楊國忠的手伸不到、安祿山的刀夠不著的地方!送到…能真正動搖這危局的人手中!

誰?滿朝朱紫,誰是青天?誰能在太子與安祿山這兩座大山之間,撕開一道口子?誰…又值得信任?

侯硯卿的腦海中飛速閃過一張張麵孔:剛直不阿卻勢單力薄的禦史?手握兵權卻態度曖昧的邊將?深居簡出、明哲保身的宗室親王?還是…那位看似昏聵、卻深諳製衡之術、將皇權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當今天子?!

每一個選擇都如同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

就在這時——

“噠…噠…噠…”

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破了務本坊深夜的死寂!聲音急促,正朝著太樂署方向而來!不止一騎!

侯硯卿渾身汗毛瞬間倒豎!他猛地吹熄風燈!庫房徹底陷入絕對的黑暗!他如同壁虎般緊貼牆壁,將舞譜和那截致命的木柱迅速塞入懷中,目光如電,射向庫房那扇緊閉的、通往外界的小門!

馬蹄聲在太樂署牆外停下!緊接著是重物落地的聲音,壓低的嗬斥聲,還有…金屬甲葉摩擦的輕微鏗鏘!

京兆府?金吾衛?還是…楊國忠派來“善後”的爪牙?!他們怎麼會這麼快?!

冷汗,瞬間浸透了侯硯卿的後背。他握緊了袖中僅剩的幾枚邊緣鋒利的銅錢,指關節因用力而發出輕微的爆響。黑暗中,他緩緩抽出了腰間那柄從未輕易示人的、薄如柳葉的軟劍。劍身冰涼,在絕對的黑暗中,仿佛也斂去了最後一絲微光。

懷中的舞譜和木柱,如同兩塊燒紅的炭,燙著他的胸膛。柳含煙絕筆的期盼,癸巳夜的血,曲江池的火,麟德殿的毒煙…所有畫麵在黑暗中洶湧翻騰。

退路已絕。秘窟之外,是張開的羅網。

侯硯卿深吸一口氣,將冰冷的空氣壓入肺腑。黑暗中,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而決絕的弧度。

那就…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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