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體小說 > 女美生耽 > 天寶謎案 > 第7章 殘譜驚雷震九闕

第7章 殘譜驚雷震九闕(1 / 1)

推荐阅读:

刑部衙署深處,一間門窗緊閉的簽押房內,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厚重的簾幕隔絕了外界的光線與喧囂,隻餘下數盞牛油燈在書案上跳躍著昏黃的火苗,將圍坐桌旁的幾道身影拉得扭曲晃動。燈油燃燒的嗶剝聲,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以及壓抑的呼吸聲,是這方寸天地間唯一的聲響。

侯硯卿端坐主位,緋色官袍在昏暗中更顯沉鬱。他麵前攤開的,正是那幾張從太樂署塵封庫房裡尋得的焦黃樂譜殘頁。紙頁邊緣卷曲焦黑,墨跡洇散,燕樂半字譜的符號如同鬼畫符般盤踞其上,空白處柳含煙那娟秀卻字字泣血的蠅頭小楷,在燈下更顯驚心。

桌旁圍坐著三人:刑部一位通曉音律的老主事,須發皆白,戴著玳瑁單片眼鏡,正用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比劃著譜上的符號;一位是剛從教坊司“借調”來的琵琶國手,曾是裴妙音的再傳弟子,神色凝重,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麵上虛按著弦位;最後一位是鴻臚寺通譯署專精粟特文的年輕博士,眉頭緊鎖,反複核對著侯硯卿提供的、米赫達德吐露的粟特詞彙與樂譜邊緣的零星標注。

時間在沉默而緊張的破譯中一點點流逝。燈油添了又添,燭淚堆疊如小山。老主事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口中念念有詞,時而搖頭,時而拍案。琵琶國手閉目凝神,手指在虛空中急速撥彈,模擬著可能的旋律走向,額上青筋微凸。粟特博士則不時翻閱著帶來的厚重典籍,沙沙的翻頁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侯硯卿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尺,在殘譜、小注和三人緊繃的麵容間來回掃視。他不懂音律,但他懂人心,懂隱藏在符號背後的恐懼與控訴。柳含煙留下的“藏鋒於譜”、“以舞摹之”、“刻骨不忘”……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神經上。

“不對…這處‘宮’音轉調,太突兀了…”老主事猛地搖頭,單片眼鏡滑到鼻尖,“按常規《破陣樂》殺伐之氣,此處該用‘徵’音高昂破陣,為何偏偏用了低沉回旋的‘羽’?還加了變徵的顫音?這…這不合樂理!”

琵琶國手霍然睜眼,眼中精光一閃:“低沉回旋?變徵顫音?這不像破陣…倒像是…模仿某種聲音!某種…嘶吼?或是…某種巨大活物沉重呼吸的起伏?”他猛地看向侯硯卿,“大人!柳大家精於擬態之舞,以舞姿摹萬物情態!她會不會…將這聲音的‘形態’,也化入了旋律的起伏轉折之中?”

摹聲!擬態!

侯硯卿腦中仿佛劃過一道閃電!霓裳娘子在曲江池畔最後那瘋狂熾熱的舞姿,那扭曲的身體,那仰天無聲的嘶吼…不正是對某種恐怖聲音或景象的極致摹寫?!

“摹聲…摹態…”粟特博士也像是被點醒,飛快地翻動手中的粟特文詞典,對照著樂譜邊緣柳含煙留下的零星粟特文標注和侯硯卿提供的“阿勃參”、“狼神”等詞,手指猛地停在詞典某一頁,聲音因激動而發顫:“大人!您看!柳大家在此處標記的這個粟特詞彙‘zagh’!不是指代具體事物!在薩滿語境中,它…它模擬的是狼群發現獵物時,喉間發出的那種低沉的、充滿威脅和貪婪的…咕嚕聲!是狼嗥的前兆!”

狼嗥!狼神!

“還有這裡!”老主事也激動起來,枯瘦的手指用力點著譜上一處密集的、如同鋸齒般上下劇烈波動的音符群,“這絕非樂音!這是…這是用音符在畫!畫急速起伏的…胸口!畫人因極度恐懼或痛苦而無法控製的、劇烈痙攣的胸膛起伏!看這節奏!這…這分明是垂死掙紮的喘息!”

“癸巳噩夢…血浸笙歌…”侯硯卿低沉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裡響起,帶著金屬般的冷硬,“柳含煙用她的舞,她的譜,在摹寫那個夜晚!摹寫那‘狼顧之人’帶來的死亡之音和垂死之相!繼續!順著這‘摹聲擬態’的思路,破譯她藏下的形貌與密語!”

思路一旦打通,破譯的速度陡然加快!琵琶國手十指翻飛,在虛空中急速勾勒出詭異而充滿壓迫感的旋律線條。老主事根據旋律的“形態”,解讀著對應的肢體動作和表情。粟特博士則全力破解那些夾雜在音符間的、如同密碼般的粟特文短句。

破碎的真相,如同被剝去層層偽裝的凶器,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點點顯露出猙獰的原貌。

“旋律在此處陡然拔高、尖銳、連續三個強音頓挫!”琵琶國手手指猛地一頓,仿佛被無形的琴弦割傷,“這摹寫的是…一聲極其短促、充滿驚駭的尖叫!然後…戛然而止!像是被生生扼斷!”

“看譜上對應空白處的小注!”老主事聲音發顫,“‘貴客擊案,盞碎!’…是了!是酒杯被猛然砸碎在案幾上的聲音!尖銳!突兀!充滿戾氣!”

“粟特文標注:‘nighovand i vakhsh’…‘他(指狼顧者)眼中燃燒著毀滅之火’…”博士的聲音也帶著恐懼。

“這段旋律…沉重、緩慢、一步一頓…像巨獸踱步…‘狼顧者起身,環視,如山移’…”老主事解讀著柳含煙的字跡。

“旋律線突然變得粘稠、滑膩、帶著令人作嘔的甜膩回旋…‘香異,金匣啟,青煙如蛇,鑽入鼻竅’…”琵琶國手臉色發白,仿佛自己也嗅到了那致命的“阿勃參”。

“音符急轉直下!混亂!崩塌!‘太子色變,箸落!樂聲亂!人…人倒!’…”

“此處!連續的、短促的、如同啄木鳥敲擊木頭的密集高音!‘狼顧者指叩金匣,三聲!脆響!’…三聲叩匣!”

“粟特文:‘vachana astvadha’…‘他的話語即是律令’…接著是…‘範陽鐵蹄…甲子…血洗…兩京…’!天!”粟特博士失聲驚呼,手中的詞典“啪”地掉在桌上!

“還有這裡!旋律線扭曲纏繞,如同毒蛇交 媾…‘狼顧者近前,對太子低語,笑…’柳大家記下了口型!粟特文標注的口型:‘殿下勿驚…此乃…清君側…第一步…待吾…儘誅…楊黨…再為殿下…掃平…’”

轟——!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簽押房內炸響!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連呼吸都停滯了!

金匣!阿勃參!癸巳夜毒殺!

狼神圖騰!安祿山!

三聲叩匣為號!甲子血洗兩京!

“清君側”的驚天陰謀!嫁禍楊黨!覬覦大寶!

十年前,麟德殿偏殿!安祿山以進獻“異寶”為名,在金匣中暗藏“阿勃參”劇毒香料,借演奏《破陣樂》之機釋放毒煙,毒殺了太子(忠王)宴請的貴客及所有在場樂工舞伎!以此製造混亂,嫁禍當時與太子不睦的楊氏一黨(注:當時得寵的是武惠妃,楊玉環尚未入宮,此處楊黨指代與太子敵對的勢力),並以此秘密要挾太子!他更在毒殺現場,對驚恐的太子耳語了那大逆不道的“清君側”、血洗兩京的謀逆狂言!而柳含煙,以她超凡的“擬態之能”,不僅目睹了這一切,更將安祿山的形貌動作、密語口型、金匣異香、乃至那死亡降臨的恐怖聲響景象,用舞姿摹畫刻入骨髓,最終又用生命為代價,將其編碼藏入《破陣樂》殘譜!

這份樂譜,是癸巳血案的鐵證!是安祿山謀逆的宣言書!更是懸在大唐社稷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著簽押房。牛油燈的火苗瘋狂跳動,將眾人驚駭欲絕的麵容映照得如同鬼魅。老主事手中的單片眼鏡滑落,在桌麵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也未能打破這凝固的恐懼。

侯硯卿緩緩站起身。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如同淬煉過的寒鐵。他伸出手,極其緩慢、極其鄭重地將那幾張承載著滔天罪孽的焦黃樂譜殘頁,一張張收起,疊好,如同收起這煌煌盛唐之下最汙穢、最致命的一頁。

“今日所見所聞,”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帶著千鈞之力,敲在每個人的心臟上,“出此門,入黃泉。若有片語泄露,累及親族,勿謂言之不預。”

三位協助破譯的人渾身一顫,如同被冰水澆透,慌忙伏地,以頭觸地,連稱不敢,身體抖如篩糠。

就在這時——

“砰!砰!砰!”

簽押房緊閉的門板被急促而沉重地拍響!一個惶急的聲音穿透門板傳來:

“侯侍郎!侯侍郎!宮中有旨!中使已到衙門外!宣侍郎即刻接旨!”

中使?聖旨?

侯硯卿眼中寒芒一閃!來得太快了!癸巳血案、安祿山謀逆…這樂譜中的驚雷尚未傳出這間鬥室,宮中的旨意便已降臨!是楊國忠?還是…東宮?

他迅速將樂譜殘頁貼身藏好,整了整緋色官袍,臉上所有激烈的情緒瞬間斂去,恢複成一貫的沉靜內斂。他示意地上三人噤聲起身,然後深吸一口氣,親自上前,拉開了沉重的門栓。

門外,刑部一名書吏臉色煞白,氣喘籲籲:“大人!是…是高內侍親自來了!臉色…很不好看!”

高力士的心腹內侍?侯硯卿心中一凜。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穿過刑部衙門肅殺的回廊,向正堂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清晰而沉重的回響,如同踏在命運繃緊的弦上。

刑部正堂,燈火通明。一名身著深紫色內侍服色、麵白無須、眼神陰鷙的中年宦官,手持黃綾聖旨,麵無表情地立於堂中。正是高力士手下得力乾將,內常侍高平。他身後跟著數名神色冷峻的禁衛。

堂內氣氛凝重如鐵。刑部幾位當值的郎官、主事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

高平見侯硯卿進來,三角眼中精光一閃,尖細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拖長了調子:

“刑部侍郎侯硯卿——接旨——!”

侯硯卿撩袍跪倒,垂首恭聽。身後刑部眾官也隨之跪倒一片。

高平展開聖旨,尖利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堂內回蕩:

“門下:刑部侍郎侯硯卿,職司刑憲,本應持重。然查辦霓裳焚身一案,行事乖張,擅闖宮禁屬衙(太樂署),滋擾供奉,驚動聖聽!更兼風聞其羅織構陷,攀扯邊鎮重臣(安祿山),動搖國本,其心叵測!著即…停職反省!聽候勘問!所涉一應案卷、人犯、證物,即刻封存,移交京兆府尹會同禦史台審理!欽此——!”

停職!勘問!封存案卷!移交京兆府和禦史台!

聖旨如同數道冰錐,狠狠刺入堂內所有人的心臟!楊國忠!這絕對是楊國忠的手筆!他害怕了!害怕侯硯卿順著霓裳娘子的線,挖出癸巳血案,挖出安祿山,更挖出他們之間那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和傾軋!他要將侯硯卿踢出局,將案子捂死!

侯硯卿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低垂著頭。聖旨尖利的聲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的耳膜。他能感受到身後同僚投來的驚愕、同情、甚至幸災樂禍的目光。他能想象楊國忠此刻在右相府中得意的冷笑。更能感受到,貼身收藏的那幾張焦黃樂譜,正如同燒紅的烙鐵,燙著他的胸膛!

癸巳血案的真相!安祿山甲子血洗的密謀!十年前那場毒殺太子的驚天陰謀!這一切,都在這封停職聖旨落下的瞬間,被強行按進了更深的黑暗!

高平宣旨完畢,合上聖旨,居高臨下地看著跪伏在地的侯硯卿,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弧度:“侯侍郎,哦不,現在是侯大人了,接旨吧?案卷、人犯、還有…您查到的所有‘證物’,這就…移交吧?”

侯硯卿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被罷黜的憤怒或惶恐,平靜得如同一泓深潭。他伸出手,穩穩地接過了那卷沉重的黃綾聖旨。

“臣,侯硯卿,領旨。謝恩。”聲音平穩,不起波瀾。

他站起身,目光平靜地掃過高平那張陰鷙的臉,掃過堂內神色各異的同僚,最後,落在了正堂之外。

長安城的夜空,不知何時已陰雲密布,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沒有星光,沒有月色,隻有一片化不開的濃黑。

停職?勘問?

侯硯卿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鋒利。

他握著聖旨,指節微微泛白。貼身處,那幾張樂譜殘頁的棱角,隔著衣料,清晰地硌在他的心口。癸巳年的血,曲江池的火,麟德殿的毒煙,安祿山的狼顧…一幅幅畫麵在腦海中翻滾。

移交?封存?想捂蓋子?

他侯硯卿手裡的東西,豈是區區一道聖旨、一個楊國忠就能捂得住的?

風暴,才剛剛開始。而他,已被推到了這風暴的最前沿。盛唐的夜幕下,驚雷已在雲層深處醞釀,隻待撕裂這虛假的寧靜。他轉身,緋色的身影在壓抑的正堂燈火下,拖出一道沉默而決絕的長影,一步步,走向那深不見底的黑暗。

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