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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根骨劣等定浮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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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坳。

這三個字刻在坳口一塊歪斜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的石碑上。

風從石碑後那片低窪的山坳裡打著旋卷出來,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腐爛草根漚在泥水裡的酸腐、陳年汗垢堆積發酵的餿臭、某種劣質油脂燃燒後的焦糊,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糞便腥氣。

它們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剛踏足此地的楊恬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汙泥。

陽光吝嗇地漏下幾縷,非但沒帶來暖意,反襯得坳內更加陰冷潮濕。

幾排低矮的石屋胡亂擠在山坳的背陰處,牆壁是粗糙的山石壘砌,縫隙裡塞著黑黃的泥巴,屋頂覆蓋著厚厚的、顏色發烏的茅草,沉甸甸地壓著,仿佛隨時會被濕氣壓垮。腳下,泥濘不堪,混雜著枯葉、碎石和不知名的汙穢,踩上去又濕又滑。

先前在迎仙坪上感受到的那股令人肺腑清透的仙靈氣息,在這裡蕩然無存。

隻有沉滯、汙濁、令人窒息。

那壯實的雜役弟子一路拖拽著楊恬,像拖著一捆沒什麼分量的柴火。

楊恬的破草鞋在泥濘裡滑脫了幾次,腳底板被尖銳的石子硌得生疼,裸露的小腿也被路旁橫生的荊棘劃開幾道血口子。他踉蹌著,幾次差點摔倒,又被一股粗暴的力道猛地拽起,繼續前行。

周圍那些在石坪上劈柴、搬運東西的灰衣雜役,偶爾投來麻木的一瞥,那眼神空洞,如同看著一塊滾進坳裡的石頭。

“王老頭!新來的!根骨劣等!陳管事交代,分你百草園!”壯實雜役把楊恬狠狠往前一搡,粗嘎的嗓門在陰冷的空氣裡炸開,隨即轉身就走,連多看一眼都欠奉。

楊恬被推得向前撲跌了兩步,才勉強在泥濘裡站穩。

他低著頭,不敢看四周。劣等根骨那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抽搐。他能感覺到那些麻木的目光裡,瞬間摻入了新的東西——一種毫不掩飾的輕視和了然,仿佛在說“哦,原來是個廢物”。

一陣緩慢、拖遝的腳步聲從旁邊那間稍大、同樣破敗的石屋裡傳出。一個乾瘦的身影踱了出來。灰布袍子洗得發白,沾著深一塊淺一塊的泥點汙漬,裹在枯柴似的身架上。

那張臉,皺得像揉爛後又曬乾的橘子皮,溝壑縱橫。稀疏花白的頭發用一根磨得發亮的木簪胡亂彆著。

最讓人心頭發毛的是他那雙眼睛,渾濁發黃,眼白上爬滿蛛網般的血絲,此刻半眯著,從狹窄的眼縫裡透出審視的光,冰冷、漠然,像在估量一件物品的剩餘價值。

他繞著楊恬踱了小半步,目光砂紙般刮過他破衣爛衫下的瘦弱身板,最終落在那雙沾滿泥汙、腳趾都快要露出來的破草鞋上。他鼻子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像破風箱在漏氣。

“根骨劣等?哼,倒也不算意外。名字?”王執事的聲音乾澀沙啞,刮得人耳膜難受。

“楊…楊恬。”聲音細弱得如同蚊蚋,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一路的拖拽和此刻赤裸裸的打量,像無數細針紮在身上。

“楊恬?哼,記住了。”王執事嘴角向下撇著,刻薄得像把刀子,“百草園規矩,給我聽好,一個字都不許漏!”

他背著手,渾濁的眼珠死死釘在楊恬臉上,每一個字都像冰渣子砸下來:

“卯時三刻(早上5:45)起床,竹哨為號!遲到一息,鞭子伺候!”

“辰時(7點)之前,必須給我滾到百草園!”

“除草!澆水!鬆土!施肥!捉蟲!移栽!采收!晾曬!…園子裡三百六十七種靈草仙藥,你都得給我刻進骨頭裡!伺候好了!死一株,扣你三月例錢!弄錯一株,鞭子伺候!耽誤了煉丹閣的藥材供給,把你扒皮抽筋都不夠賠!”

“酉時日落(下午6點)收工!但活沒乾完?哼,就給我乾到死!”

“聽明白沒?!”最後一句幾乎是噴出來的,帶著濃重口臭的唾沫星子濺了楊恬一臉。

“明…明白了。”楊恬的心像墜進了無底的冰窟窿。

例錢?他連那是什麼樣子都沒見過。但“扣”和“鞭子”這兩個詞,像冰冷的鐵鏈,已經鎖緊了他的脖子,勒得他喘不過氣。

他被推搡著,走向石屋群落最陰暗、最偏僻的角落。那裡有一間格外低矮破敗的小屋,木門歪斜變形,門軸轉動時發出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濃烈刺鼻的黴味混合著汗臭、腳臭撲麵而來,嗆得楊恬一陣乾咳。

屋內狹窄昏暗,隻有一張用幾塊粗糙木板拚成的硬板床,上麵鋪著一層薄薄的、顏色發黑的稻草,散發著一股陳年的黴味。

旁邊扔著一床同樣單薄、硬得像凍住的破棉被。牆角堆著些看不清模樣的破爛雜物,蛛網在上麵結了厚厚一層。

屋裡還有另外兩個雜役少年。一個正坐在靠裡的硬板床上,人如其名,李壯。十三四歲年紀,卻已長得五大三粗,膀闊腰圓,一張橫肉臉,小眼睛裡閃著凶光,正無聊地掰著自己粗壯的手指關節,發出“哢吧”的輕響。

另一個,孫猴,又瘦又小,像隻沒吃飽的猴子,尖嘴猴腮,眼珠子滴溜溜亂轉,透著股天生的油滑和算計,蹲在門口,看到楊恬被推進來,立刻像猴子一樣躥了起來,臉上堆起不懷好意的笑。

“喲嗬!新來的?根骨劣等的‘天才’?”李壯抱著胳膊,晃著膀子堵在門口,居高臨下地睨著楊恬,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滿是戲謔。

孫猴動作更快,像道灰影掠過,一把搶過楊恬手裡緊緊攥著的那個小破包袱。那是他僅有的東西,幾件爹娘留下的、補丁摞補丁的破舊衣物。

孫猴動作粗魯地翻弄著,臉上滿是誇張的嫌棄:“嘖嘖嘖,窮鬼!連塊靈石渣都沒有!一股子窮酸晦氣!”他像是被臟東西沾了手,狠狠地把包袱摜在地上,還不解氣地抬起他那雙沾滿泥巴的破鞋,用力在上麵碾了幾腳。

泥印清晰地烙在灰撲撲的粗布上。

楊恬隻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氣“轟”地一下衝上頭頂,直衝得眼前發黑。拳頭瞬間攥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嫩肉裡,帶來尖銳的刺痛。

他死死盯著地上那個被踩踏的包袱,那是爹娘留給他最後的一點念想!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繃得像拉滿的弓弦,微微顫抖。

“怎麼?啞巴了?根骨廢,人也是個軟蛋?”李壯見楊恬隻是死盯著包袱,沒有他預想中的哭喊或求饒,覺得被輕視了,頓時火起,猛地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力道極大!

楊恬猝不及防,瘦小的身體像斷線的風箏向後倒飛,“砰”地一聲悶響,後背重重撞在冰冷堅硬的石牆上。劇痛瞬間炸開,從脊背蔓延到四肢百骸,震得他五臟六腑都似乎移了位。

眼前金星亂冒,耳朵裡嗡嗡作響,喉嚨口湧上一股腥甜,差點直接背過氣去。他靠著牆滑坐在地,蜷縮著,大口喘著氣,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

“以後,”孫猴叉著腰,尖細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手指點著牆角一堆散發著濃烈汗臭味的臟衣服,“屋子裡的水,你去打!地,你去掃!我們的衣服,你也得洗!聽見沒?!”他趾高氣揚,仿佛在頒布聖旨。

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楊恬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要將它勒碎。他蜷縮在冰冷的地上,額頭抵著同樣冰冷的石牆,身體因為劇痛和難以宣泄的憤怒而無法抑製地顫抖。

過了好一會兒,那幾乎要衝破胸膛、燒毀一切的怒火,才在現實的冰冷和生存的本能麵前,被一點點、極其艱難地壓回深淵。活下去,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活下去……這個念頭蓋過了一切。

他喉嚨裡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擠出兩個乾澀、幾乎聽不見的字,帶著徹底的屈服和顫抖:“聽見。”

聲音低得像蚊蚋。他掙紮著,扶著冰冷的牆壁,一點一點站起來。後背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他默默地彎腰,撿起地上那個沾滿泥汙腳印的包袱,小心地、一下一下地拍掉上麵的塵土,仿佛那是什麼稀世珍寶。

然後,他抱著它,像抱著最後一點微弱的暖意,默默地走到那張冰冷的、屬於自己的硬板床前,將它放在床頭,緊貼著那床散發著黴味的薄被。

劣等根骨。這四個字,如同最沉重、最冰冷的枷鎖,將他牢牢銬死在這雜役院最底層、最肮臟的角落,也釘死了他掙紮求存的命運。前路,灰暗得看不到一絲光亮。

……

“嗚——嗚——嗚——”

三聲短促、尖銳、如同厲鬼哭嚎般的竹哨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落霞坳死寂的淩晨。那聲音像冰冷的錐子,狠狠紮進楊恬昏沉的夢境裡。

他猛地驚醒,心臟在瘦弱的胸膛裡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屋裡一片漆黑,濃得化不開。窗紙破洞處透進一絲慘淡的、不知是月光還是遠處天光的灰白色。身下的硬板床冰冷刺骨,稻草的黴味和同屋兩人身上濃重的汗臭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嗚——嗚——嗚——”

竹哨聲再次響起,更加急促,帶著一種催命的焦躁。

“操!催命鬼!”對麵床上響起李壯含混的咒罵,伴隨著一陣沉重的翻身和木板不堪重負的。孫猴那邊也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楊恬不敢有絲毫耽擱,他摸索著掀開那床硬得像鐵板的薄被,雙腳剛沾到冰冷潮濕的地麵,一股寒氣就順著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激得他渾身一哆嗦。

他摸索著穿上那雙破草鞋,鞋底沾著昨天踩回來的泥塊,又冷又硬。

屋外,急促的腳步聲和雜役們壓抑的咳嗽、抱怨聲已經響成一片。楊恬跌跌撞撞地衝出門,撲麵而來的冷冽空氣讓他打了個寒顫。天邊隻有一抹魚肚白,坳裡依舊昏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模糊的人影跑向石坪集合點。

王執事那張橘子皮似的臉在昏暗中顯得更加陰森。

他背著手,渾濁的眼睛掃視著集合的隊伍,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每一個遲到的身影。兩個手持短鞭、同樣麵色不善的雜役站在他身後。

“磨蹭什麼?一群懶骨頭!”王執事沙啞的聲音響起,“百草園的!跟我走!”

楊恬夾在十幾個同樣穿著灰撲撲短褂的雜役少年裡,跟著王執事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落霞坳。山路崎嶇濕滑,露水打濕了褲腿,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沒人說話,隻有粗重的喘息和腳步踩在泥濘裡的噗嗤聲。

死寂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天光才稍微亮了些。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巨大的山穀展現在眼前。層層疊疊的梯田順著山坡蔓延開去,如同給山體披上了一件巨大的百衲衣。

每一塊田埂都修整得頗為齊整,裡麵栽種著形態各異、顏色繽紛的植物。有的葉片肥厚如碧玉,有的莖稈細長似翠竹,有的開著星星點點的小花,有的則結著奇形怪狀的果實。濃鬱的藥香混雜著泥土的腥氣撲麵而來,遠比落霞坳的氣息清新,卻也帶著一種草木特有的、不容侵犯的森嚴感。

這就是百草園。

“各自去昨天的地方!手腳麻利點!”王執事不耐煩地揮手,像在驅趕一群蒼蠅。他走到田埂邊一處稍高的土台上,那裡支著一張破舊的藤椅和一個矮幾,上麵放著一個粗糙的陶壺和幾個陶杯。他慢悠悠地坐下,渾濁的眼睛如同鷹隼,開始掃視下方忙碌的雜役們。

楊恬被分派到一個瘦高的老雜役手下。老雜役姓劉,沉默寡言,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指了指田埂旁放著的一堆工具:一把磨得鋥亮但刃口也崩了不少豁口的短鋤,一個用粗糙木板箍成的水桶,一根長長帶著葫蘆瓢的竹竿。

“那片‘蛇涎草’,”老劉的聲音乾巴巴的,沒什麼起伏,指了指不遠處一片長著暗綠色、葉片邊緣帶著細密鋸齒的草叢,“你今天的活兒。看見沒,草根周圍長出來的那些細藤,開小白花的,叫‘纏絲藤’。得連根刨乾淨,一根都不能留。這玩意纏上蛇涎草的根,草就蔫了。”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珠瞥了楊恬一眼,“小心點,蛇涎草葉邊鋒利得很,劃破手,傷口不容易好。還有,”他聲音壓低了些,“那草附近,有時候會盤著一種叫‘鐵線頭’的小蛇,牙有毒,被咬了麻半天,耽誤乾活,鞭子少不了。”

交代完,老劉便不再理會楊恬,自顧自走到另一塊藥田邊,拿起鋤頭開始清理另一種雜草。

楊恬走到那片蛇涎草田邊。暗綠色的草葉在清晨微光下泛著油潤的光澤,鋸齒邊緣果然透著鋒利。細小的纏絲藤像陰險的蛛網,密密麻麻地從蛇涎草的根部纏繞攀爬上來,開著不起眼的慘白小花。

他深吸一口氣,拿起那把沉重的短鋤。鋤頭柄是粗糙的硬木,磨得他掌心生疼。他學著老劉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用鋤頭尖去刨開蛇涎草根部的泥土,試圖將纏絲藤的根須挖出來。

這活計比想象中難得多。

泥土板結,鋤頭又重又鈍,他本就瘦弱,沒刨幾下,手臂就酸脹發麻。更要命的是,必須全神貫注,既要避開蛇涎草鋒利的葉片,又要小心不能傷到它脆弱的根須,還要精準地找到纏絲藤那細如發絲的根係。

汗水很快從他額角滲出,沿著臟汙的臉頰滑落,滴進泥土裡。

“廢物!刨個草都刨不利索!沒吃飯嗎?”一個尖利刻薄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是孫猴!他被分在鄰近的一塊田裡,負責給一種叫“赤焰椒”的靈植澆水。

此刻他提著水桶,斜著眼看著楊恬笨拙的動作,臉上滿是幸災樂禍。“瞧你那熊樣,鋤頭都拿不穩,還修仙?修個屁!趁早滾回你凡間要飯去得了!”

楊恬咬著下唇,沒吭聲,隻是把頭埋得更低,手上用力,鋤頭狠狠刨進土裡。

泥土濺起,沾了他一身。後背被撞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他反抗的後果。他隻能把所有的屈辱和憤怒,都發泄在腳下的泥土裡。

時間在枯燥、重複和手臂的酸痛中緩慢爬行。日頭漸漸升高,山穀裡變得悶熱起來。藥香混合著汗水的酸臭,令人昏昏欲睡。

楊恬感覺自己的腰快要斷了,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鉛,每一次揮動鋤頭都無比艱難。汗水流進眼睛,火辣辣地疼。

就在他好不容易清理完一小片,稍微直起腰喘口氣時,異變陡生!

腳踝處猛地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像被燒紅的針狠狠紮了一下!

“啊!”楊恬痛呼一聲,本能地縮腳後退,低頭看去。

一條通體漆黑、隻有手指粗細、不足一尺長的小蛇,正盤在他剛剛清理過的泥土上。三角形的蛇頭高高昂起,細小的眼睛閃爍著冰冷的光,一條猩紅的信子快速吞吐著,發出輕微的“嘶嘶”聲。正是老劉警告過的“鐵線頭”!

劇痛瞬間從腳踝蔓延開來,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麻痹感,迅速擴散到小腿。

完了!楊恬腦子裡一片空白。被毒蛇咬了!耽誤乾活,鞭子!王執事那張橘子皮似的臉和冰冷的鞭影瞬間浮現在眼前,恐懼攫住了他。

他下意識地就要張口呼救,但目光掃過不遠處藤椅上王執事那半眯著的、帶著審視和不耐的眼睛,還有旁邊孫猴那看好戲似的、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表情,求救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不能叫!叫了隻會招來更嚴厲的責罰和嘲笑!

他死死咬住下唇,幾乎咬出血來。強忍著腳踝處鑽心的刺痛和迅速擴散的麻痹感,他猛地彎下腰,裝作隻是被石頭硌了一下,迅速抓起旁邊一塊拳頭大的硬土塊,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向那條昂首吐信的鐵線頭!

“啪!”

土塊精準地砸在蛇頭上,力道之大,瞬間將那條小蛇砸得扁了下去,尾巴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楊恬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蹦出來。

他飛快地用鋤頭撥了點土蓋住死蛇,然後強撐著,拖著那條迅速變得沉重麻木的傷腿,繼續一瘸一拐地揮動鋤頭。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傷口,劇痛和麻痹感像潮水般一陣陣襲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灰布短褂。

他臉色慘白,嘴唇發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全靠一股不肯倒下的狠勁強撐著。

不遠處的藤椅上,王執事渾濁的眼睛似乎朝這邊瞥了一眼,又似乎沒有。他端起粗糙的陶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孫猴撇撇嘴,嘀咕了一句“裝模作樣”,便不再理會,繼續澆他的水。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楊恬感覺那條傷腿已經完全不屬於自己了,沉重得像塊石頭。眼前陣陣發黑,汗水流進眼睛,火辣辣地疼,混合著腳踝傷口傳來的劇痛,幾乎要將他吞噬。

他機械地揮著鋤頭,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變形。

終於,當日頭升到頭頂,毒辣辣地炙烤著山穀時,王執事那沙啞的聲音才懶洋洋地響起:“收工!吃飯!”

如同聽到大赦令,楊恬緊繃的神經驟然一鬆,眼前一黑,差點直接栽倒在田埂上。

他強撐著,拖著那條幾乎失去知覺的傷腿,踉踉蹌蹌地跟著人群走向田邊一處簡陋的草棚。

午餐是硬的能硌掉牙的雜糧窩頭,和一碗漂浮著幾片爛菜葉、幾乎看不到油星的清湯。楊恬找了個角落的陰影坐下,背靠著支撐草棚的柱子。他顧不得窩頭的堅硬和難以下咽,隻想儘快補充一點體力。他狼吞虎咽地啃著,粗糙的顆粒刮著喉嚨。

他偷偷掀起褲腿,看向腳踝。傷口已經不再流血,留下兩個細小的、微微發黑的牙印。

周圍的皮膚腫脹發硬,顏色青紫,麻木感依舊強烈,但奇怪的是,那種令人心悸的麻痹感似乎沒有繼續向上蔓延,也沒有出現老劉所說的“麻半天”那種徹底失去知覺的情況。

痛,依然很痛,但似乎……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

楊恬心頭閃過一絲疑惑。是那鐵線頭的毒性不強?還是自己運氣好?

他不敢深想,也無力深想。匆匆啃完窩頭,灌下那碗寡淡的湯,他靠在柱子上,閉上眼睛,隻想抓住這短暫的一點時間,恢複一絲力氣。

下午的勞作如同地獄的延續。麻木的傷腿成了巨大的負擔,每一次移動都無比艱難。頭頂的烈日無情地炙烤著,汗水流進傷口,帶來一陣陣刺癢和火辣辣的痛。

他負責的區域隻清理了不到三分之一。王執事冰冷的目光不時掃過,像鞭子抽在他身上。

“廢物!一上午就弄了這麼點?”孫猴不知何時又溜達過來,看著楊恬身後那可憐巴巴的一小片清理過的土地,嗤笑道,“下午再乾不完,等著吃鞭子吧!嘿嘿,王老頭那鞭子,抽在身上可是能見骨頭的!”

楊恬低著頭,汗水順著下巴滴落。

他不再理會孫猴的聒噪,隻是咬著牙,更加拚命地揮動鋤頭。手臂早已酸痛到麻木,後背的淤傷和腳踝的刺痛在高溫下仿佛要燃燒起來。

汗水流進眼睛,模糊了視線,他隻能憑著本能機械地重複著動作:刨土,挖根,甩掉藤蔓……

鋤頭越來越沉,每一次舉起都像是在對抗一座大山。眼前一陣陣發黑,耳邊嗡嗡作響,隻有自己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聲和鋤頭刨進土裡的沉悶聲響。意識在高溫、劇痛和極度的疲憊中漸漸模糊、飄散。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感覺身體已經到了極限,隨時可能倒下時,一股極其微弱的暖流,突兀地從他腳踝那青紫腫脹的傷口深處,極其緩慢地滲了出來。

那暖流微弱得像冬日裡嗬出的一口白氣,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感覺。

它流淌過的地方,那尖銳的刺痛和沉重的麻木感,似乎……被極其輕微地撫平了一絲?

如同滾燙的鐵塊上滴落了一滴微不足道的涼水,瞬間就被蒸騰的熱氣吞沒,但那一刹那的清涼感卻真實存在過。

楊恬猛地一個激靈,昏沉的意識被這突如其來的異樣感驚得清醒了一絲。

他下意識地停下動作,低頭看向腳踝。傷口依舊青紫腫脹,外表看不出任何變化。剛才那感覺……是錯覺嗎?是瀕臨昏厥前的幻覺?

他甩甩頭,試圖驅散這荒謬的念頭。一定是太累太痛了,一定是!

就在這時,王執事那如同催命符般的沙啞聲音再次響起:“酉時到!收工!”

楊恬抬頭,才發現日頭已經西斜,在山穀對麵巨大的山體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他看了看自己身後那片田地,隻清理了不到一半。絕望瞬間攫住了他。

果然,王執事那陰鷙的目光已經掃了過來,落在他身後那一片狼藉上。刻薄的嘴角向下撇得更厲害了。

“楊恬!”冰冷的聲音像鞭子抽在空氣裡,“你磨了一天洋工?就這點地方?晚飯彆吃了!留下!乾不完,今晚就睡地裡!”

冰冷的話語砸下來,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周圍收工的雜役們投來或同情、或麻木、或幸災樂禍的目光,然後紛紛拖著疲憊的身體離開。孫猴臨走前,還回頭衝他做了個鬼臉,無聲地用口型說著“活該”。

楊恬站在原地,身體晃了晃。饑餓、劇痛、疲憊、絕望……

種種感覺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腳踝傷口處,那絲微弱的暖流早已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隻剩下更加清晰的痛楚和麻木。

他默默撿起地上的鋤頭。鋤柄冰涼,硌著他磨破的手掌。山穀裡隻剩下他一個人,還有遠處藤椅上王執事那模糊的身影。夕陽的餘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細,孤獨地投射在雜亂的田埂上,如同一個被遺棄的符號。

夜色,無聲地籠罩下來。山穀裡的風開始變冷,吹在汗濕的身上,激起一片雞皮疙瘩。黑暗像濃稠的墨汁,一點點吞噬著周圍的一切。楊恬機械地揮動著鋤頭,手臂早已失去了知覺,隻是麻木地重複著動作。

汗水乾了又濕,在臉上留下一道道泥痕。腳踝的傷口在寒冷的夜風刺激下,傳來一陣陣鑽心的抽痛。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時辰,也許是兩個時辰。王執事那張橘子皮似的臉終於從藤椅的陰影裡露出來,渾濁的眼睛掃了一眼楊恬身後那片終於清理得差不多的土地,鼻子裡哼了一聲,像是驅趕蒼蠅般揮了揮手:“滾吧!明天要是再這麼磨蹭,鞭子伺候!”

楊恬如蒙大赦,丟下鋤頭,拖著那條幾乎廢掉的傷腿,踉踉蹌蹌地朝落霞坳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深一腳淺一腳。山路崎嶇,黑暗濃重,隻有遠處坳口幾盞昏黃的燈籠發出微弱的光,指引著方向。

回到那間散發著黴味和汗臭的石屋時,李壯和孫猴早已躺在各自的硬板床上,發出粗重的鼾聲。牆角那堆散發著惡臭的臟衣服,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堆蟄伏的怪物。

楊恬連爬上自己那張硬板床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他摸索著找到自己那個破木桶——那是他唯一的“財產”。木桶粗糙沉重,邊緣布滿毛刺。他提著桶,一步一挪,忍著腳踝鑽心的痛,走向坳裡唯一的水井。

井水冰冷刺骨。他打上來半桶,用儘最後的力氣提回屋。冰冷的水潑在臉上,激得他渾身一顫,勉強驅散了一絲昏沉。他胡亂抹了把臉,就著冷水,啃了幾口硬得像石頭的窩頭——這是他中午省下藏起來的。

做完這一切,身體裡最後一點力氣也仿佛被抽乾了。他癱倒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後背的淤傷碰到硬木板,傳來一陣鈍痛。腳踝的傷口在冷水的刺激下,反而更加清晰地灼痛起來。

黑暗和寂靜包裹著他。同屋兩人的鼾聲此起彼伏。極度的疲憊像沉重的鉛塊壓著他,眼皮重逾千斤。

不能睡!

一個微弱卻無比執拗的聲音在他心底呐喊。白天那根骨劣等的鄙夷,孫猴的嘲笑,李壯的推搡,王執事冰冷的眼神,還有腳踝那火燒般的痛楚……所有的一切,都像毒蛇一樣啃噬著他。

力量!他需要力量!哪怕隻是一絲一毫!

他掙紮著,用儘全身的意誌力,抵抗著排山倒海般的睡意。他小心翼翼地、無聲地坐起身,後背緊靠著冰冷的石牆。他閉上眼睛,拚命回憶著入門第一天,在聽雨閣外遠遠聽到的、那位長老講解的最基礎的引氣法門。

“天地有靈,萬氣交感……意守丹田,神思澄澈……引氣入體,如絲如縷……”

他努力摒棄腦海中所有的雜念,嘗試著集中精神,去感應周圍。然而,回應他的隻有石屋的陰冷潮濕,同屋的汗臭和鼾聲,還有腳踝傷口處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身體像一截枯死的木頭,僵硬冰冷,根本感覺不到任何所謂的“氣感”。

一遍,兩遍……他像最笨拙的學徒,一次次嘗試,一次次失敗。丹田處空空如也,經脈如同乾涸龜裂的河床,一片死寂。

巨大的挫敗感和身體的疲憊如同兩座大山,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他咬緊牙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來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感應!給我感應啊!”他在心底無聲地嘶吼,幾乎陷入一種偏執的瘋狂。他將全部心神都壓榨出來,不顧一切地試圖去溝通那虛無縹緲的天地之氣。

就在他心神緊繃到極致,意識因為疲憊和絕望而開始模糊、渙散的刹那——

“嗡……”

一聲極其輕微、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嗡鳴,毫無征兆地在他體內炸響!

緊接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劇痛,如同燒紅的鋼針,猛地從他丹田深處爆開!

那痛楚瞬間席卷全身,沿著四肢百骸的經絡瘋狂流竄!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烙鐵,在他脆弱的經脈裡橫衝直撞,要將他的身體由內而外徹底撕裂、焚燒殆儘!

“呃啊……”楊恬身體猛地弓起,像一隻被扔進滾油裡的蝦米,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苦悶哼。汗水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灰布短褂,牙齒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的鐵鏽味在口腔裡彌漫開。

這突如其來的、源自內部的劇痛,遠比白天被蛇咬、被推撞在牆上要痛苦千百倍!它來得如此猛烈,如此霸道,毫無預兆,瞬間將他推向了崩潰的邊緣。意識在劇痛的狂潮中沉浮,眼前金星亂冒,黑暗如同實質般壓迫下來。

然而,就在這幾乎將他徹底吞噬的焚身劇痛的核心深處,在那丹田仿佛被撕裂的地方,一點極其微弱、極其隱晦的“東西”,卻如同沉睡了億萬年的洪荒巨獸,被這瀕死的掙紮和不顧一切的瘋狂引氣所驚擾,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那感覺難以名狀。不是力量,不是暖流,更像是一種……蘇醒的悸動?

一種蟄伏於無儘深淵之底的、冰冷而原始的……存在感?

這悸動隻是一閃而逝,如同幻覺。

但就在它“動”的那一刹那,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楊恬!那恐懼如此純粹,如此古老,甚至壓過了焚身的劇痛!讓他靈魂都在戰栗!

“哐當!”

楊恬再也無法控製身體,整個人從硬板床上翻滾下來,重重摔在冰冷潮濕的地麵上。

那個被他緊緊攥在手裡、用來打水的破木桶,也脫手而出,滾落在一旁,發出空洞的響聲。他蜷縮在地上,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地抽搐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壓抑的抽氣聲,嘴角溢出一絲混合著血沫的白沫。

焚身的劇痛和那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與恐懼,如同兩股毀滅性的洪流,在他瘦弱的身體裡瘋狂對衝撕扯。

他感覺自己下一刻就要徹底炸開,或者被那無邊的黑暗徹底吞噬。

石屋內,李壯和孫猴的鼾聲依舊。沒人察覺角落裡那個蜷縮的身影,正經曆著怎樣非人的折磨和源自生命本源的恐懼。黑暗,濃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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