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浸透粗麻布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每一絲寒意都像針,刺入陸少鳴的骨髓深處。他蜷縮在演武場角落泥濘的積水裡,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痛楚,喉頭彌漫著熟悉的、令人作嘔的鐵鏽腥甜。
“咳咳……咳……”
又一股溫熱湧上,他下意識地偏頭,一小口暗紅的血沫濺落在渾濁的泥水裡,迅速暈開、稀釋,隻留下一點不易察覺的汙跡。
“哈!快看!病秧子又在咳血了!”刺耳的哄笑聲像鞭子一樣抽打過來。幾個穿著簇新錦緞練功服的少年圍攏過來,為首的陸少麟雙手抱胸,下巴抬得老高,那雙狹長的眼睛裡盛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惡意,如同打量著一團礙眼的垃圾。他身後跟著的陸少虎、陸少豹等人,也紛紛附和著發出嗤笑。
“廢物就是廢物,連老天爺都嫌他礙事,給他塞了一身爛病!”陸少虎咧著嘴,露出不齊的牙齒。
“這種貨色,還占著個陸家子弟的名頭?呸!”陸少豹啐了一口唾沫,精準地落在陸少鳴手邊的泥水裡。
陸少鳴費力地抬起眼皮,視線掃過這群趾高氣揚的嫡係子弟。雨水順著他蒼白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他艱難地用手肘撐著濕滑冰冷的地麵,試圖支起上半身,動作遲緩笨拙,引得周圍又是一陣毫不留情的哄笑。
“麟……麟哥……”陸少鳴的聲音沙啞微弱,斷斷續續,仿佛隨時會被下一陣咳嗽打斷,“咳咳……我……我錯了……饒了我吧……我這病秧子……咳咳……經不起折騰……”
他低垂著頭,濕透的額發黏在蒼白的額角,遮擋住大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這副模樣,落在陸少麟等人眼中,自然是窩囊廢到了極點。
“饒了你?”陸少麟嗤笑一聲,慢悠悠地踱步上前,靴子重重踩在陸少鳴撐地的手肘旁邊,濺起的泥點糊了他一臉,“你這種下賤胚子,活著就是浪費陸家的米糧!還敢在演武場礙老子的眼?”他的腳尖猛地抬起,帶著風聲狠狠踹向陸少鳴的肋下!
“唔!”陸少鳴發出一聲短促壓抑的痛哼,身體猛地弓起,像一隻被煮熟的蝦米。
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幾乎窒息。就在這瞬間,他借著身體蜷縮翻滾卸力的動作,被踹中的右肋肌肉以一種極其細微、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頻率急速震顫了一下。
一絲微弱到極致的陰冷勁力,如同最毒的蛇牙,精準地透過陸少麟的靴底和褲管,閃電般刺入他小腿外側的“陽陵泉”穴!
陸少麟隻覺得小腿外側仿佛被冰冷的針尖輕輕紮了一下,一絲極其細微的酸麻感轉瞬即逝,快得讓他以為是錯覺。他渾不在意,隻覺得踹中了目標,心頭湧起一陣施虐的快意。他收回腳,看著陸少鳴在泥水裡痛苦地翻滾、嗆咳,滿意地哼了一聲。
“廢物!真他娘的掃興!”陸少麟啐了一口,轉身對著幾個跟班揮揮手,“走了走了,練功去,看這廢物能撐幾天!”
一群人嘻嘻哈哈地簇擁著陸少麟離開,留下陸少鳴獨自蜷縮在冰冷的泥濘之中。
雨水無情地衝刷著他單薄的身體,帶走一絲絲微不足道的體溫。他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都噴濺出細小的血沫,融入泥水。然而,當那些嫡係的身影消失在雨幕另一端的回廊儘頭時,他艱難翻滾的動作停了下來。
陸少鳴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濕透的黑發緊貼著他蒼白的臉頰,雨水沿著他挺直的鼻梁滑落,滴入泥中。那雙剛剛還盛滿痛苦和卑微求饒的眸子深處,此刻卻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所有的軟弱、痛楚仿佛被那冰冷的雨水徹底洗刷殆儘,隻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深淵般的漠然。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用沾滿泥汙的袖口,極其緩慢、細致地擦去嘴角殘留的血跡。動作輕柔,帶著一種近乎病態的專注。
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個小小的水坑。陸少鳴的目光越過雨幕,投向遠處燈火通明的長老居所方向,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而模糊的弧度。
那笑意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
“咳咳……”他又低咳了兩聲,聲音沉悶壓抑,卻再無半點之前的虛弱感,反而像是某種蟄伏的凶獸在低低磨牙。
祠堂。
沉重的烏木大門隔絕了外界的光線和聲音,隻留下長明燈搖曳的火苗,在森嚴排列的祖宗牌位前投下幢幢鬼影。空氣裡彌漫著濃烈的檀香和陰冷的灰塵氣息,沉悶得令人窒息。
陸少鳴筆直地跪在冰冷堅硬的青石地麵上。三天三夜,水米未進,膝蓋早已失去知覺,隻有刻骨的寒意和鈍痛順著腿骨向上蔓延。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乾裂,眼窩深陷,唯有一雙眸子,在昏黃的燈光下,沉靜得如同兩口不見底的深潭。
“跪好了!背挺直!對著列祖列宗好好反省你的罪過!”看守祠堂的執事弟子陸彪,一個肌肉虯結、滿臉橫肉的大漢,抱著手臂站在陰影裡,語氣不善地嗬斥著。他是執法長老陸天鷹的遠房侄子,對陸少麟這些嫡係向來巴結,對陸少鳴這種“罪人”更是極儘苛責之能事。
陸少鳴沒有回應,甚至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隻是維持著那副搖搖欲墜卻又異常固執的跪姿。
祠堂的寂靜被外麵傳來的喧囂打破。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幾聲變了調的驚呼和哭嚎。
“……快去稟報長老!出事了!少麟少爺……少麟少爺他……”
“天啊!七竅流血……太嚇人了!”
“還有少虎少爺!就在少麟少爺旁邊……像是……像是互相……”
聲音隔著厚重的門板有些模糊不清,但那驚惶失措的語調,卻像冰錐一樣刺破了祠堂的死寂。
陸彪的臉色瞬間變了,剛才的倨傲消失無蹤,隻剩下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猛地轉身,一把拉開沉重的祠堂大門,刺眼的天光湧入,照亮了他煞白的臉。
“吵什麼吵!祠堂重地,豈容喧嘩!”陸彪色厲內荏地吼道,聲音卻有些發顫。
一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年輕弟子衝到了門口,臉上滿是驚恐,結結巴巴地喊道:“彪、彪哥!不好了!少麟少爺……少虎少爺……他們……他們在聽雨軒後麵的竹林裡……死了!死得好慘啊!”
“死了?!”陸彪如遭雷擊,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難以置信的尖利,“怎麼可能!白天還好好的!”
“是真的!七竅流血!像是……像是中了什麼劇毒,又像是……互相打鬥……”那弟子語無倫次,眼神驚恐地四處亂瞟,“少豹少爺也……也重傷昏迷了!就在旁邊!”
“快!快帶路!”陸彪徹底慌了神,再也顧不上祠堂裡的陸少鳴,拔腿就跟著那弟子衝了出去,沉重的祠堂大門被他慌亂地帶了一下,發出“哐當”一聲悶響,留下一條縫隙。
祠堂內,光線隨著門縫湧入,照亮了跪在青石地上的身影。
陸少鳴依舊保持著跪姿,背脊挺得筆直,仿佛外麵天塌地陷也與他無關。長明燈的火苗在他蒼白的側臉上跳躍,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視線穿過那道門縫,望向外麵慌亂跑動的人影和遠處的樓閣。
祠堂裡檀香的氣息濃烈依舊,混雜著灰塵的味道。
陸少鳴乾裂的嘴唇,在搖曳的燈影下,極其細微地向上彎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笑容冰冷,毫無溫度,如同深冬凝結在枯枝上的寒霜。
靈堂。
白幡垂落,素燭高燒,沉重的棺木停放在中央,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香燭紙錢焚燒的味道,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與死亡氣息。陸少麟和陸少虎的屍體早已收斂入棺,但那股慘烈的死氣仿佛仍縈繞在梁柱之間。
靈堂裡擠滿了陸家的族人。嫡係的幾位長老,包括須發皆張、臉色鐵青的執法長老陸天鷹,都站在最前麵,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女眷們的低泣聲斷斷續續,更添壓抑。
陸少鳴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孝服,踉踉蹌蹌地衝進了靈堂。他臉色比身上的孝服還要白上幾分,嘴唇毫無血色,身體單薄得像是隨時會被風吹倒。一進門,他便被那肅殺沉重的氣氛壓得似乎喘不過氣,腳步虛浮,險些摔倒,幸好扶住了門框。
“咳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聲瞬間打破了靈堂的沉寂,他咳得撕心裂肺,腰都彎了下去,肩膀劇烈地聳動,蒼白的手緊緊捂住嘴。再抬起頭時,指縫間滲出刺目的猩紅,染紅了他的掌心,幾滴溫熱的血珠滴落在冰冷的青磚地麵上,綻開幾朵小小的、觸目驚心的紅梅。
“麟哥……少虎哥……”陸少鳴抬起頭,淚水和血汙混合著,糊滿了那張清瘦憔悴的臉。他聲音哽咽,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悲痛和茫然,踉蹌著撲向陸少麟的棺木,“怎麼會……咳咳……白天還好好的……咳咳咳……你們怎麼就走了啊……留下我這個病秧子……咳咳……以後誰……誰來護著我啊……”
他撲倒在棺木前,額頭抵著冰冷的木頭,身體因劇烈的咳嗽和悲痛而不住顫抖,哭聲嘶啞壓抑,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絕望和無助。
這副淒慘悲痛的模樣,落在不明就裡的族人眼中,確實令人惻然。幾個心軟的女眷也跟著抹起了眼淚。
“唉,也是個可憐孩子……”
“少鳴少爺身子這麼弱,哭成這樣,可彆傷了根本……”
“平日裡少麟少爺他們……唉,現在人都不在了……”
然而,站在靈堂最前方的陸天鷹,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眼睛,卻死死地釘在陸少鳴身上。
陸少麟是他最寵愛的嫡孫,是他陸天鷹一脈未來的希望!如今不明不白慘死,死狀詭異,七竅流血,經脈寸斷,旁邊還躺著同樣重傷昏迷、經脈錯亂的陸少豹!
現場殘留著激烈打鬥的痕跡和陸少虎的貼身玉佩,所有證據都指向他們三人因故內訌,陸少麟、陸少虎同歸於儘,陸少豹重傷瀕死。
可陸天鷹不信!他絕不相信自己精心培養、前途無量的孫子會如此愚蠢!他懷疑的目光掃過每一個可能受益的人,最終,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此刻撲在棺前、咳血痛哭的陸少鳴身上。
這個病秧子,這個下賤的庶子!白天剛被少麟教訓過,晚上少麟就慘死……哪有這麼巧的事?
陸天鷹眼中寒光爆射,一步踏出,強大的氣勢如同無形的山嶽轟然壓下,瞬間籠罩了整個靈堂。哭泣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感到一陣心悸,呼吸困難。
“陸少鳴!”陸天鷹的聲音如同滾雷,震得靈堂裡的燭火一陣劇烈搖曳,“少麟慘死,你為何在此假惺惺哭嚎?!說!此事是否與你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