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陸正宏踏月離去的腳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聽濤苑平靜的水麵下蕩開層層暗湧。那句“下月小比,希望看到我陸家的‘核心’子弟,能真正‘核心’起來”,平淡中藏著千鈞重壓,更透著不加掩飾的審視與試探。
陸少鳴獨立窗前,懷中骨片冰冷依舊。清冷的月光穿過窗欞,在他蒼白的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線條。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骨片邊緣那道最深的裂痕,感受著丹田熔爐內,那新近熔鑄、以《殘刀》毀滅為火、以《清風斬》凝練為鋒的奇異刀意。這力量,如同藏在鞘中的妖刀,鋒芒畢露,卻也渴望著飲血試鋒。
小比,是舞台,也是祭壇。他需要一件更趁手的“刀”,一件能完美承載這新刀意、且能光明正大示人的“刀”。石桌上那張從血狼原帶回來的、尚帶著蠻荒腥氣的銀灰狼王皮,便是敲門磚。
三日後,青陽城,百煉坊。
百煉坊並非一間作坊,而是占據了小半條街的龐大建築群。高聳的煙囪日夜噴吐著混雜硫磺與金屬氣息的濃煙,叮叮當當的打鐵聲、淬火的滋滋聲、以及靈材熔煉時特有的能量嗡鳴,交織成一首粗獷而充滿力量感的交響。空氣灼熱,彌漫著鐵屑、靈炭與汗水混合的氣息。
陸少鳴換了一身半新的青色布袍,依舊是那副風吹就倒的病弱模樣,臉色蒼白,腳步虛浮,背著一個不起眼的灰布包裹,在熙熙攘攘、多是孔武有力的武者或精悍夥計的人流中,顯得格格不入。
他無視了周圍投來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徑直走向坊市深處最氣派、掛著“神兵閣”鎏金牌匾的三層樓閣。
踏入神兵閣,喧囂頓止。地麵是光可鑒人的墨玉,牆壁鑲嵌著散發柔和光芒的月光石,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檀香,將外界的燥熱與煙塵隔絕。櫃台後,陳列著寒光凜冽的刀劍、靈光流轉的法器,令人目眩神迷。幾名穿著統一錦緞短褂、眼神精明的夥計正殷勤地招呼著衣著華貴的客人。
陸少鳴的出現,如同闖入孔雀園的病鶴。一個身材微胖、臉上堆著職業笑容的管事模樣的中年人迎了上來,目光飛快地掃過陸少鳴洗得發白的布袍和蒼白的臉色,笑容淡了幾分:“這位公子,可是需要些什麼?本閣靈兵、法器、護具一應俱全,皆是大師手筆……”
“收材料嗎?”陸少鳴打斷他,聲音不高,帶著點沙啞的虛弱。他將背上的灰布包裹解下,放在光潔的墨玉櫃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管事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覺得這包裹玷汙了櫃台的光潔。他耐著性子解開包裹,當裡麵那張完整、銀光流轉、隱隱散發著三階凶獸特有威壓的狼王皮和那對寒芒閃爍的獠牙顯露出來時,他臉上的職業笑容瞬間凝固,隨即被震驚和難以置信取代!
“嘶——!這……這是疾風狼王的皮?!還是銀鬃異種?!”管事的聲音都變了調,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皮毛上堅韌的銀色毫毛,感受著其中殘留的凶煞氣息,“保存如此完好!毫毛無損!這……這怎麼可能?!”他猛地抬頭,看向陸少鳴的眼神徹底變了,充滿了探究和敬畏,“公子……您這是……”
“開價。”陸少鳴言簡意賅,似乎多說一個字都費力。
管事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震撼,臉上瞬間堆起比剛才熱情十倍的笑容:“公子稍候!此等極品材料,小的做不了主!請隨我上三樓雅室,請秦老親自掌眼!”他態度恭敬地引著陸少鳴,穿過幾道回廊,來到一間布置清雅、燃著寧神香的靜室。
靜室內,一位身著樸素灰袍、須發皆白的老者正伏案研究著一塊布滿奇異紋路的礦石。老者麵容清臒,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如同能洞穿金石。他便是神兵閣首席鑒寶師,秦老。
管事恭敬地將狼王皮和獠牙奉上,低聲說明來曆。秦老的目光落在狼皮上,那雙閱寶無數的眼睛驟然亮起精光!他放下礦石,枯瘦的手指如同撫摸情人的肌膚,細細探查著皮毛的韌性、毫毛的光澤、以及那幾乎完美的剝皮手法留下的細微痕跡。最後,他拿起那對獠牙,屈指一彈。
叮!
一聲清越悠長、帶著金屬顫音的脆鳴在靜室中回蕩,久久不絕!
“好!好!好!”秦老連道三聲好,眼中異彩連連,“銀鬃疾風狼王,三階巔峰!皮毛毫發無損,蘊藏風靈煞氣,是煉製輕身護甲的上上之選!這獠牙,更是凝聚了狼王一身精華,鋒銳無匹,自帶破罡之效!難得!實在難得!”他看向陸少鳴,目光灼灼,“小友,此物,神兵閣願出……三百中品靈石!”
三百中品靈石!這足以讓一個普通煉皮境武者傾家蕩產!管事在一旁聽得咋舌不已。
陸少鳴臉上卻沒什麼喜色,隻是微微頷首:“可。靈石換成閣內等價煉器材料兌換額度。”他聲音依舊平淡。
秦老眼中欣賞之色更濃,不貪財,隻求物,此子心性不俗!他爽快應下,命管事去辦理手續,隨即饒有興致地看著陸少鳴:“小友似乎對煉器材料有所求?不知需要何種靈材?老夫或可參詳一二。”
陸少鳴略一沉吟:“晚輩想尋一件……刀器胚胎。不拘品階,唯求兩點:材質需能承載巨力衝擊而不崩,形製需留有重鍛餘地。”他並未提及《殘刀》骨片和新熔煉的刀意,隻提最根本的需求。
秦老捋須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承載巨力?留有餘地?倒是巧了!”他起身,走向靜室一角一個不起眼的、落滿灰塵的鐵木箱子,拂去灰塵,打開沉重的箱蓋。裡麵並非光華奪目的靈材,而是堆放著一些奇形怪狀、黯淡無光的金屬塊、礦石碎片、甚至一些斷裂的兵器殘骸,如同一個廢料堆。
秦老在裡麵翻找片刻,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用厚厚油布包裹的條形物體。解開油布,露出一截……刀尖?
那真的隻是一截刀尖!長度不過半尺,通體呈現一種深邃的、仿佛能吸收光線的暗沉黑色,非金非石,看不出具體材質。刀尖造型古樸厚重,沒有任何花紋裝飾,刃口部分布滿了細密的鋸齒狀崩口,顯得異常猙獰。
最奇異的是,在刀尖斷口處,並非平滑的截麵,而是如同星辰爆炸般,殘留著無數細微的、如同冰裂般的放射狀紋路,紋路深處,隱隱有極其黯淡、幾乎難以察覺的銀芒在緩緩流轉,如同星屑沉浮。
整截刀尖散發著一股極其內斂、卻又無比沉重的氣息,仿佛那不是一塊金屬,而是一顆被強行壓縮凝固的星辰內核!
“此物,”秦老的聲音帶著一絲感慨,“是數十年前,一位神秘強者抵押在此,換取救命丹藥的。據其所言,乃是從一處上古戰場遺跡的星核熔岩深處尋得。材質不明,堅硬無匹,老夫窮儘手段,亦無法重鑄,也無法在其上附加任何符文陣法。
其重無比,尋常武者揮舞都覺吃力,更彆說施展精妙刀法。
因其形製,閣內一直稱之為‘碎星殘鋒’。老夫觀小友所求,此物雖殘,卻正合‘承載巨力’、‘留有重鍛餘地’之需。隻是……”他頓了頓,看著陸少鳴,“此物抵押時限早過,按規矩,小友若有意,需以等價靈石購下。作價……一百五十中品靈石。”
一百五十中品靈石!幾乎是狼王材料價值的一半!去買一塊無法使用、無法重鑄的廢鐵刀尖?旁邊的管事聽得直咧嘴,覺得這病秧子怕不是瘋了。
陸少鳴的目光卻死死釘在那截暗沉的刀尖上!就在秦老取出它的瞬間,他丹田深處,《引氣訣》熔爐猛地一震!一股難以言喻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強烈渴望轟然爆發!仿佛遇到了失散億萬年的本源!
那刀尖斷口處流轉的黯淡星芒,與他熔爐內那新熔煉的、帶著毀滅與穿透氣息的刀意,竟產生了一絲微弱的、卻無比清晰的共鳴!
這共鳴,比當初感應到《殘刀》骨片時,更加純粹!更加深邃!
他強壓下心頭的悸動,臉上依舊是那副病弱的平靜。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刀尖。
嗡!
一股難以形容的沉重感瞬間傳來!仿佛托著的不是半尺刀尖,而是一座微縮的山嶽!同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無比堅韌鋒銳、仿佛能切割空間的奇異波動,順著指尖傳入體內,與他丹田熔爐中的刀意瞬間糾纏、呼應!
陸少鳴眼中精光一閃而逝。他收回手,看向秦老,聲音依舊虛弱:“此物,我要了。”
“小友當真?”秦老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釋然,“也罷,此物在閣內蒙塵多年,今日也算遇得有緣人。”他示意管事去辦理交接。
很快,一枚代表一百五十中品靈石材料兌換額度的墨玉符牌,和那截用油布重新包裹好的“碎星殘鋒”,交到了陸少鳴手中。他收起符牌,將油布包裹的刀尖仔細放入懷中貼身位置,那沉重的質感緊貼著胸口,帶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
正當他準備告辭時,靜室的門簾被粗暴地掀開!
“秦老!聽說閣內收了一張完整的銀鬃狼王皮?還有獠牙?”一個張揚的聲音響起。
幾名衣著華貴、氣息倨傲的年輕人在一個管事諂媚的引領下闖了進來。為首一人,錦衣玉帶,麵容俊朗卻帶著幾分陰鷙,正是陸家嫡係中頗為得勢的陸少峰之兄——陸少雲!他身後跟著的,也都是陸家或依附陸家的幾個核心子弟。
陸少雲目光貪婪地掃過秦老手中尚未收起的狼王皮,隨即落在正要離開的陸少鳴身上,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化為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惱怒:“陸少鳴?!是你?!”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質問,“你這病秧子,從哪裡偷來的這等寶物?!說!是不是在血狼原趁亂撿了我弟弟少峰的遺物?!”
他身後的幾個子弟也紛紛附和,怒目而視:
“定是如此!少峰哥煉皮大成,深入血狼原,定是他獵殺的狼王!”
“這廢物定是躲在後麵撿便宜!說不定少峰哥的死也跟他有關!”
“交出狼王皮和獠牙!那是少峰哥的東西!”
汙言穢語如同汙水般潑來。靜室內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秦老眉頭微蹙,管事噤若寒蟬。
陸少鳴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他臉色蒼白,麵對陸少雲等人氣勢洶洶的逼問和汙蔑,身體似乎因“恐懼”和“委屈”而微微顫抖。他低下頭,聲音帶著哽咽和慌亂:“雲……雲哥……我沒有……這……這真是我……”
“閉嘴!”陸少雲厲聲打斷,一步踏前,煉骨境初成的氣勢隱隱壓向陸少鳴,“人贓並獲!還敢狡辯!你這下賤庶子,也配擁有此等寶物?給我拿來!”他竟直接伸手,五指如鉤,帶著淩厲的勁風,抓向陸少鳴懷中那個裝著狼王皮和獠牙的灰布包裹!動作蠻橫霸道,視秦老如無物!
眼看那包裹就要被奪走!
就在陸少雲指尖即將觸及包裹的刹那!
陸少鳴抱著包裹的手臂,似乎因為“害怕”而猛地向內一縮!動作倉促笨拙。同時,他那一直垂在身側、藏在寬大袖袍中的左手,極其隱蔽地、如同拂去衣袖灰塵般,對著陸少雲抓來的手腕方向,極其隨意地屈指一彈!
沒有勁風!沒有嘯音!
隻有一道細微到極致、幾乎融入空氣的淡青色漣漪,如同投入水麵的無形石子,一閃而逝!
噗!
一聲輕響,如同熟透的果子落地。
“呃啊——!”
陸少雲前衝的身形猛地一僵!隨即發出一聲淒厲至極的慘叫!他抓向包裹的右手手腕處,一個細小的、前後通透的血洞驟然出現!鮮血如同噴泉般噴射而出!傷口邊緣光滑如鏡,仿佛被最鋒利的無形刀刃瞬間洞穿!筋骨儘斷!
劇痛讓陸少雲瞬間臉色慘白如紙,額頭冷汗涔涔!他抱著斷腕,踉蹌後退,看向陸少鳴的眼神充滿了無邊的痛苦、驚駭和難以置信!
靜室內,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秦老渾濁的老眼中精光爆射!那幾個叫囂的子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張著嘴,發不出半點聲音!
陸少鳴似乎也被陸少雲的慘叫和鮮血嚇到了,抱著包裹,驚恐地後退兩步,臉上滿是“不知所措”的茫然和“無辜”,聲音帶著哭腔:“雲……雲哥……你……你怎麼了?我……我沒碰你啊……”他看著陸少雲手腕上那個前後通透的血洞,眼神清澈無辜,甚至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你……你的手……怎麼自己……破了?”
陸少雲看著他那副“驚慌失措”、“無辜茫然”的樣子,聽著那“自己破了”的誅心之語,胸中氣血翻湧,眼前一黑,喉頭一甜,竟是氣得一口逆血噴了出來!他指著陸少鳴,手指因劇痛和憤怒而劇烈顫抖,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陸少鳴抱著包裹,又“害怕”地看了一眼陸少雲噴出的鮮血,仿佛生怕沾上晦氣,慌忙對著秦老深深一躬:“秦老……晚輩……晚輩告退……”說完,他抱著包裹,腳步“踉蹌”、如同逃命般匆匆離開了靜室,留下身後一片狼藉和死寂。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靜室內才爆發出陸少雲野獸般的咆哮和那幾個子弟驚惶的叫喊。
神兵閣外,喧囂依舊。
陸少鳴融入人流,臉色蒼白依舊,腳步虛浮依舊。他懷中,那截名為“碎星殘鋒”的暗沉刀尖緊貼著胸口,傳來沉重而冰冷的觸感,仿佛一顆沉睡星辰的心臟在緩慢搏動。
他抬起左手,袖袍遮掩下,指尖縈繞著一絲極其微弱、轉瞬即逝的淡青鋒芒。那鋒芒之中,隱隱帶著一絲源自星空的冰冷穿透感。
陸少鳴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溫潤如玉,眼底深處卻是一片俯瞰螻蟻的漠然星海。
“刀尖有了,”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像風,“該磨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