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漸沉,天際熔金褪儘,唯餘橘粉流霰,輕覆青石巷陌。徐雲瀚攜妹雲兒信步徐行,足下石板猶存晞陽暖意。微風過處,幾枚枯梧離枝,旋舞蹁躚,悄墜於兄妹履畔。
雲兒玉足微抬,輕撥道旁一顆礫石,櫻唇噘起:“兄長,那些朽簡陳編究竟有何意趣?枯澀無味,不如看蝶影穿花!”
徐雲瀚垂眸,指尖如撫琴弦,輕摹懷中那卷字痕斑駁的竹簡。唇角漾起一痕溫涼淺笑,目光卻已穿透市廛簷角,融進遠山霧靄深處。“雲兒,你不明白的……”他的聲音低沉悠遠,似從歲月的另一端幽幽傳來,“在我們那兒……識字……是件極其奢侈的事情。村子裡,除了老邁的村長爺爺,幾乎再找不出一個識文斷句的人,多少人連自己的姓名,都無從寫起。”
雲兒不解地歪著頭,晶亮的眼眸裡滿是不以為意:“那又如何呢?這些破竹簡、舊紙片子,有什麼非學不可?你整天捧著它們,就不怕眼睛熬壞了麼?”
徐雲瀚沒有直接回應妹妹天真的詰問。他隻是極其鄭重地從隨身包袱裡捧出另一卷更為殘舊的竹簡,動作輕緩得如同捧起一件稀世奇珍。一絲黯然劃過他清澈的眼眸,他沉默片刻,聲音更輕了些,卻字字清晰地落在這暮色裡:“雲兒,還記得村裡的李婆婆嗎?……她去年冬天……走了。”
雲兒驀地頓住了腳步,仰頭望向哥哥,帶著茫然。
“她的孫兒,李柱,在村口冰冷的泥地裡跪著,哭了整整一天……”徐雲瀚的聲音像一把被時光磨得溫鈍的舊刃,緩慢卻深刻地在人心上劃過,“哭他……哭他竟無法為最疼愛他的祖母立一塊像樣的墓碑……最後,是村長爺爺拖著病骨支離的身體,那雙布滿老繭的手,顫巍巍地……在一方粗礪的石頭上,艱難地刻下‘李氏之墓’四個字……”
雲兒不自覺地垂下了眼瞼,腳尖無意識地碾著地上早已失去生機的枯葉。一種陌生的、沉甸甸的酸澀感,悄然湧進她稚嫩的心房。
徐雲瀚側過臉,晚霞的最後一點微光映在他微微濕潤的眼角:“雲兒,你知道嗎?最可悲的……並非僅僅是無人會刻碑。而是……那個日日被李婆婆捧在手心的孩子,竟……連他奶奶的名字都不會寫。”晚風吹過,拂動他額角的碎發,也仿佛一下子卷走了雲兒心頭那份未經世事的天真浮躁。有什麼無形之物堵住了她的喉嚨,讓任何辯解都顯得輕浮而多餘。小小的手無意識地撫過發間那支溫潤細膩的玉脂簪,一絲滾燙的羞愧猛地灼上她的心頭——她想起了午後因新筆不如意而起的吵鬨,想起了故意打翻硯台時濺落的墨點,和哥哥瞬間溢滿心疼又極力隱忍的眼神……那些被她不屑地斥為“破爛”的書冊筆墨,在遙遠的另一個地方,卻是多少人渴求而不得的光明之門!
“所以……所以你才……才這般珍重這些舊書舊簡?”她的聲音變得細弱蚊蠅,仿佛怕驚擾了某種沉痛的秘辛。
徐雲瀚用力點了點頭,緩緩探手入懷,捧出一個用磨損得發白的粗布層層包裹之物。他一層層極其小心地揭開,如同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最終現出一本封麵破敝、邊角磨毛的《千字文》。書頁焦黃脆弱,無數次的翻閱使得一些頁邊起了毛茸茸的細邊,但每一頁都被人悉心撫平,保存得乾乾淨淨。
“這是村長爺爺……”徐雲瀚的聲音帶著微不可察的哽咽,指尖撫過扉頁上那幾行笨拙卻傾注了全部心力的字跡,“是他老人家,在我離開家鄉那日,塞到我懷裡的……他說……說雲瀚你這娃子,是村裡心眼最亮堂的,一定要把所有的字都認全了……日後歸來,去教教大家……一個也彆落下……”
雲兒的目光凝在那本飽經滄桑的書上,隻覺得鼻尖酸澀得厲害。那些曾被她嗤之以鼻的“又臟又破”的抱怨,此刻化作無形的刺,紮得她心頭發慌。“哥哥……”她的小手緊緊揪住了徐雲瀚略顯單薄的衣袖下擺,聲音裡混著濃重的鼻音和從未有過的懊悔,“……我錯了……雲兒……雲兒不是存心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些東西對你、對……對你們,竟是這般要緊……”
徐雲瀚看著眼前這個一向驕縱任性,此刻卻被淚水浸濕了睫毛的小丫頭,心頭翻湧過一陣強烈的酸脹與熨帖。雲兒本性純善,隻是生於錦繡叢中,未曾沾染半點世間的霜雪風塵,又何曾知曉這知識的重量於某些人而言,是命運的分水嶺?
“傻丫頭,”他喉頭微動,聲音柔軟下來,伸手輕輕揉了揉妹妹細軟的額發,“現在知曉,也……不算遲。”
雲兒猛地抬起頭,盈滿淚光的眸子在昏暮中驟然亮了起來,仿佛兩簇被瞬間點燃的小小火苗:“哥哥!我明白了!等我長大——我要在咱們那座山裡,蓋起一座好大好大的學堂!比天雲城最氣派的書院還要大!讓所有山裡的小娃娃們,都能坐下來讀書認字,再不會……不會連自己是誰都寫不出!”
徐雲瀚被這突然其來的宣言驚得一愣,隨即,一股無法抑製的笑意從胸腔深處湧上來。然而笑著笑著,那笑容便沉澱下去,化作眼角不可言說的濕潤。是啊,也隻有這般未經世故浸染的年華,才敢懷揣如此純粹而宏大的勇氣。那些被生計磨平了棱角,壓彎了脊梁的大人們,如何還有力氣做這般翱翔天際的夢?
“好,”他伸出手,用力握緊了妹妹那隻溫熱的小手,十指相扣處傳遞著沉甸甸的承諾,“一言為定。待我們長大,我們就回去……回去蓋學堂!”
雲兒臉上頓時綻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笑容,仿佛刹那間找到了生命之舟的航向。徐雲瀚凝視著她亮晶晶的眼眸,一股暖流緩緩熨燙過心田深處。村長爺爺那飽經滄桑的感慨猶在耳邊:“孩子,學問這東西啊,像種田。種子埋進土裡,哪怕一時瞅不見苗,你耐心等,總有破土見光的那一日……”
或許此刻,在妹妹懵懂的心田裡,那枚堅韌的種子,已悄然生根。
“不忙,我們還小,來日方長……”徐雲瀚抬起頭,望向天際燃燒殆儘的霞雲深處,幾隻飛鳥正舒展羽翼,融入那片愈發深邃的藍海,“雲兒,你可知夫子為何這般殷切地……盯著你功課?”
雲兒偏著頭,認真思索:“唔……因為……因為夫子盼著我長進,變聰明?”
“不止於此。”徐雲瀚抬手指向那悠遠的蒼穹,晚風裡,飛鳥的身影格外靈動自由,“你瞧那些鳥兒,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學問二字,於人,便是這樣一對有力的翅膀。帶上它,你才能去往更高遠的地方,見識更遼闊的風景……才不會被禁錮於方寸之地,才不必忍受那……提筆無言的錐心之痛。”
雲兒循著哥哥指引的方向,癡癡地望著那片愈發浩瀚的藍色。恍惚間,仿佛真的看到了未來的景象在眼前鋪展開來——簡陋卻窗明幾淨的幾間小屋依偎在山坡上,窗欞傳出參差不齊卻充滿生機的稚嫩讀書聲,學堂門前,一塊樸拙的石匾上,深深刻印著她親筆書寫的六個大字:知識改變命運。
“哥哥,”她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吸入了一份沉甸甸的誓言,小臉上褪去了所有的玩鬨,是從未有過的莊重,“往後,我再也不鬨了。我要用心習字讀書,學會寫好多的字……等我學成了,我就回去山裡教那些娃娃們……讓他們都能握起筆,給自家爺爺奶奶寫賀壽的詞兒,寫得漂漂亮亮的!”
徐雲瀚喉頭猝然鎖緊,離鄉場景轟然眼前:鄰裡緊捂的溫潤銅鈿,慈母燈下密縫的布履,村口父親默立的身影裡欲墜不墜的千鈞重望……萬般沉甸甸的寄寓,皆凝於小妹稚嫩卻磐石般的誓言,比金石更堅。
“……好。”他無法再多言,隻能將妹妹小小的身體緊緊擁入懷中,手臂微微顫抖,仿佛要將這份關乎未來與薪火的承諾刻入骨髓血脈,“我們……一起。”
徐雲瀚再難成語,唯將幼妹緊緊擁入懷中,臂彎微顫,誓將此關乎文脈興續的承諾以血脈為契。青石長街上,晚霞最後一縷金縷,溫柔地鍍在兩顆相契的少年心魄之上,亦映亮階前那本靜臥的《千字文》。殘卷微開,村長以生命餘力書寫的幾行墨字,在餘暉中沉浮如舟楫:“贈雲瀚,盼學成歸來”。
暮色四合,巷陌次第燃起人間燈火。千山外寂寥煙村,與眼前塵世繁華,此刻因一雙小兒女心火交融的宏願,被無形的絲縷緊緊係牽。一本殘卷,兩處燈火,已悄然築起一座橫跨關山的津梁——那座以文脈為筋骨,以希望為燈盞的庠序之橋,正從足下溫存的古老青石,向著群山深處無儘延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