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三刻,寒寂如淵,徐雲瀚的意識驟然失重,仿佛跌穿了時光脆弱的障壁,層層琉璃破碎下,視線漸清
夢境裡,霜雪連天。他看見父親徐剛佝僂在田埂上,曾經如山脊般支撐三石穀物的背脊,彎折如一張枯朽的舊弓,榆木拐杖深陷凍土。母親霍秀梅的銀發在朔風中紛亂如蘆花殘絮,每一次壓抑的嗆咳,都震落血沫,殷紅刺目地暈染在膝頭那件未縫完的、仿佛永遠也縫不進暖意的冬衣上。他張口欲呼,喉間卻凍結著冰棱;奮力欲追,雙腳已陷入流沙般無情的時光泥沼。
“瀚兒……瀚兒啊……”雙親的身影在風雪中淡褪,漸漸模糊,最終化為一紙水墨上洇散的殘痕,隻餘下微弱而焦灼的呼喚在空茫中回蕩。徐雲瀚悲號著向前撲去,指尖徒勞地劃過虛空,僅鉤住一縷裹挾著微薄灶火餘溫的、絕望的風。腳下蒼白的雪原驟然龜裂,蛛網般的裂紋蔓延開來,深深烙刻大地,竟與村長家那塊預言旱魃凶兆的古老龜甲如出一轍!
“哥哥!”
一泓清泉乍破寒冰。徐雲瀚踉蹌回首,十步之外,雲兒俏立風雪。杏黃衫子被狂風鼓蕩如帆,腕間銀鈴叮咚脆響,發梢猶帶著那年除夕未曾融儘的殘雪。仿佛有神力注入,徐雲瀚朝著那抹暖色發足狂奔。腳下青石小徑濺起的,不再是汙濁雪水,竟是無數紛揚漫卷的合歡花瓣——正是母親在他遠行前,密密塞進行囊深處的那抹故鄉的溫柔烙印!
咫尺之距,指尖幾乎觸到妹妹翻飛的衣袖。天地倏然傾覆!無底深淵自雲兒腳下訇然裂開,暴露出其下累累碑林!冰冷青石墓碑上,無數相同的生辰八字如同冰冷鋼印。少女的身影似斑斕彩帛被黑暗凶殘撕扯,唯那一抹微笑與伸出的雙手固執地朝向徐雲瀚!
“長生咒印一旦發動,便是星河倒懸,光陰錯序。”
濃霧湧聚,一道披覆著星輝織就華袍的身影顯現,麵容隱在十二旒垂珠玉藻之後,模糊不清。那人指尖虛托一盞幽微長明燈,燈焰中沉浮明滅著無數張與徐雲瀚驚人相似的臉孔:“萬載光陰,我早已倦看,青絲終成雪,紅顏化枯骨的故事。”
徐雲瀚跪在虛妄的黑暗裡,茫然攤開掌心——那截殘留的平安結紅繩,竟寸寸斷裂,化作無數細密蜿蜒的血絲!血珠滾落焦土,頃刻綻開一片片妖異的血色曼珠沙華。豔麗花蕊中,雲兒不同年歲的臉龐次第顯現:豆蔻年華的羞澀、持家立業的堅毅、垂暮之年的安詳……無論何種情態,最終歸宿,皆是同一抔掩儘芳華的寂寥黃土!
“你執白子落‘不舍’,”星袍人聲音縹緲,帶著亙古的涼薄,“我執黑子落‘忘情’。”
“道化肉身成聖之日,便是永世孤寂長夜之始。”
星袍人緩緩掀開鬥篷兜帽——露出的容顏,竟與徐雲瀚有七分相似!左瞳映照桑田滄海,右眼倒映萬家燈火,然而在那浩瀚瞳孔的最深處,唯餘一片永恒、死寂的荒蕪。“彼時,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妄想……能掙脫這天地的桎梏……”
“不——!”嘶吼衝破夢境藩籬。
徐雲瀚在床榻上驚坐而起,心臟擂鼓般撞擊著肋骨,指甲已深掐入掌心皮肉,留下月牙狀的血痕。身旁雲兒被這驚擾揉醒,睡眼惺忪,小手本能地攥住他的衣袖,含混嘟囔:“哥……做噩夢了?”幾縷清冷月光穿過窗紗罅隙,斑駁地印在她臉頰,宛如其夢中消散時最後一點微光,驚心動魄。
“無事……”少年抬手抹去額角冰涼的冷汗,喉間尚殘留著夢魘深處的血腥氣息,“隻是……噩夢罷了……”他下意識瞥向雲兒素白中衣上繡的百蝶穿花圖樣,那些姿態欲飛、活靈活現的彩蝶,在月光中倏然與他夢中碑林上冰冷的生辰刻痕重疊!駭然之下,他猛地攥緊了妹妹纖細的手腕。
“嘶——”雲兒疼得吸氣,瞬間清醒。借著殘餘的月光,她凝望著兄長眼中那從未有過的、如同暴風雨前幽海的恐懼翻湧。一種近乎本能的心靈相通讓她猝然抬手,冰涼的指尖撫上徐雲瀚緊繃的麵頰:“可是夢見雲兒了?……哥你抖得這般厲害,若夢裡真是雲兒……那、那難道……”她的聲音顫了顫,“是夢見雲兒……死了嗎?”
掌心下的肌膚猛地一顫!不等他回應,雲兒飛快探手從枕下摸出那把桃木小劍,強硬地塞進他手中——那是去年上元,兩人在廟會熙攘人群裡拚力贏回。“拿著它去招修大會。”她纖細的手指撫過劍身兩道深刻的古篆“除祟”,語氣斬釘截鐵,“若那仙途真會噬人心性,變作怪物,我們兄妹便用這辟邪桃木,斬了它頭顱!”
窗外,積雪壓斷枯竹,發出清脆欲裂的聲響。徐雲瀚低頭凝視手中木劍,細密紋理間滲出的暗紅朱砂,宛如父親昔日於門檻上描繪的古老符咒,訴說著守護的執念。他猛地將額頭抵在雲兒單薄的肩窩,熟悉的皂莢清香混著草藥鋪獨有的艾草氣息鑽入鼻腔——原來這半年來,夜複一夜燈下細密縫製的,不止是尋常荷包!
曉光尚在孕育,五更鼓聲沉悶地破開冬夜的重圍。牆壁上,兄妹二人依偎的剪影融為不分彼此的一體。徐雲瀚反複摩挲那桃木劍冰冷溫潤的劍身,豁然徹悟:夢中那低沉囈語何其謬誤!長生或許是一道無解的枷鎖,然若在未戰之前便熄滅心中那簇掙紮的火種,才是真正墜入萬古不化的幽冥!
“倘若天命定要如此逼仄……我便傾力,掀翻這蒼穹!”徹夜輾轉,徐雲瀚不敢再次沉淪夢鄉。
東方天際微熹,露白霜寒。徐雲瀚獨坐庭院,背倚那株虯枝盤結的老棗樹。嚴冬已褪儘它最後的華裳,隻剩光禿的枝椏在凜冽晨風中簌簌顫抖,宛若一位向歲月乞求尊嚴的滄桑老者。他仰麵,目光投向鉛灰色穹頂之上初升的冬日,那薄弱的金芒艱難穿透凝滯的寒霧,塗抹在他略顯青白憔悴的側臉上,暖意稀薄。
“半載等待,終至於斯。”徐雲瀚低聲呢喃,眼瞳深處交織著憧憬的微光與深沉的陰霾。昨夜那場詭譎的裂夢,如一道無法愈合的創口,灼痛地附著於他的神魂,更有一雙無形的、充滿悲憫又飽含警告的視線,冥冥之中緊緊追逐著他,仿佛要將某種昭示刻入他的骨髓。“一場噩夢罷了……豈能因此……絆住腳步?”他輕輕搖頭,驅散心頭愈發濃重的疑慮,自我開解,“至於仙緣根骨……非人力可強求……前路漫漫,且循轍而行罷。”
巳時三刻,鐘磬齊鳴!天雲宗十年一度的招修大典,於天雲城巍峨肅穆的城主府前,正式開啟!這場修真盛事,引動萬人空巷,人潮似洶湧海潮,澎湃而至。其間十之八九者,隻為瞻仰傳聞中餐風飲露、仙姿飄渺的道者真容。
徐安夫婦攜著雲兒與徐雲瀚,在人牆中奮力擠至城主府朱漆高門外。府前廣場,兩列甲胄森然的精悍護衛分列左右,如出鞘利刃般肅立。挺直的脊梁,沉凝的目光,周身彌漫著久經沙場的血腥煞氣。兵士環拱之下,僅矗立著三道氣息迥異的人影。
右首邊,是一襲霞光流錦宮裝、雲髻高綰鳳垂珠的婦人。膚光勝雪,眉目矜貴,正是天雲城煉丹協會執事長老、本城丹會魁首——沈碧君。她周身環佩叮咚,珠翠流霞,氣度凜然超絕,僅是靜立,周身那股玄奧的藥香似引動周遭靈氣微瀾,令人不敢直視。
左首邊,則是一位身披雲紋銀絲鬥篷、身著素白錦袍的持劍男子。身姿挺拔如孤峰雪鬆,寬袍廣袖無風微拂,仿佛隔絕了塵世的喧囂。縱是凡俗,亦能隱隱覺其迥異於芸芸眾生的卓然氣韻。若有修行者在此,必能辨認其衣襟上微繡的天雲宗徽記——正是此次主理大會的天雲宗長老蘇逸塵!
而居中傲立,氣度如山嶽盤踞者,便是天雲城真正的主宰——葉孤城!傳聞其出身東洲赫赫三大家族之一的葉家,乃當代家主嫡長血脈。其本身修為,已達金丹之境!丹氣隱顯,呼吸間似與這方天地脈動同頻,僅一個眼神垂落,便令廣場喧聲瞬間寂滅。
東洲葉家,雄踞一方,底蘊深不可測,勢力遍及東洲乃至接壤之天淵凶地,更有葉家始祖坐鎮,乃一方擎天之柱!此天雲城,便是葉孤城在這天淵域東境所執掌之重鎮。天雲宗,則為天雲帝國疆域內首屈一指的修真巨擘。天雲宗以無上法力庇護帝國根基,帝國則以傾國資源奉養宗門。二者榮辱共生,血脈相連。宗門修士,大多超然世外,唯涉修真界風波。縱在這天雲帝國境內,皇室威嚴亦稍遜天雲宗一頭。
台上,葉孤城眸光似電,緩緩掃視下方烏泱泱人群,聲如洪鐘大呂,沛然回蕩:“十年一度,仙緣再啟。上一個十年,天雲城僅得十名有緣根骨之童。今朝……”他微頓,氣度迫人,“盼能倍之!”言罷,他袍袖輕拂,返歸尊位。蘇逸塵長老應步上前,朗聲道:
“諸位,本人蘇逸塵,奉宗門法旨主持此屆招修盛會。身側這位,乃天雲帝國煉丹協會沈碧君長老,掌煉丹資質的甄選。吉時已至,非參選者請移步府外靜候!”
徐雲瀚的目光牢牢鎖定在蘇逸塵身上,少年心湖掀起滔天巨浪,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膛,緊張到連呼吸都帶著顫意,反複自問:這縹緲仙緣,可會垂憐於己?蘇長老話音雖落,圍觀百姓猶自踮腳引頸,欲窺仙家擇徒的機緣瞬間;而那些參選孩童的至親長輩,早已默默退至府門之外,他們攥緊雙手,眼神熾熱卻又帶著無法言說的祈盼與忐忑,如磐石般守候著,祈求著那一絲改變命運的造化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