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華大學行政樓頂層,聽證會議室。
空氣凝固得像一塊陳年的琥珀,沉重得壓彎了光線。長條會議桌泛著冰冷的光,如同審判席。牆上的校訓“明德格物”四個鎏金大字,在慘白的頂燈下,顯得格外虛偽。
林溪坐在被告席——不,是“陳述席”的位置上。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株被強行釘在標本框裡的雪鬆。深栗色頭發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露出光潔卻繃緊的脖頸。指尖下壓著一份打印好的陳述稿,邊角鋒利如刀。她沒看稿子,淺褐色的眼眸沉靜地掃過對麵。
對麵,是決定“心靈樹洞社”生死的評審委員會。居中而坐的,是學生會代主席,也是她昔日最親密的室友,此刻卻像戴著一張完美釉彩麵具的蘇晴。
蘇晴嘴角噙著一絲公式化的、冰冷的笑意,指尖無意識地把玩著一支鑲嵌碎鑽的萬寶龍鋼筆——和林溪那支用來戰鬥的樸素武器,形成刺眼對比。
“林溪同學,”蘇晴的聲音清亮悅耳,卻帶著淬毒的鋒芒,穿透凝滯的空氣,“關於‘心靈樹洞社’長期存在的‘管理混亂’、‘傳播負麵情緒’、‘潛在安全隱患’,以及其社長周野的…嗯,‘不穩定因素’記錄,你是否還有補充陳述?”她刻意加重了“不穩定因素”幾個字,目光像探針,試圖刺破林溪完美的防禦。
林溪的視線掠過蘇晴精心修飾的指甲,思緒瞬間被拉回三周前那個悶熱的午後。
學生會辦公室,冷氣嘶嘶作響。林溪作為分管社團的副主席,正核對月度報表。
一份被蘇晴“無意”遺落在打印機上的加密郵件草案,刺入她的眼簾。
標題冰冷:【關於裁撤邊緣社團“心靈樹洞社”及資源優化整合的可行性報告(草案)】。起草人:蘇晴。核心論點:該社“管理無序”(周野拒絕提交詳細活動記錄)、“內容消極”(匿名傾訴被指傳播負能量)、“負責人資質存疑”(提及周野孤兒院背景及那份被歪曲的“問題少年”評估報告)。
那一刻,林溪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竄起。她太了解蘇晴了,這份草案,絕非“優化整合”,而是精準的斬首行動!目標是那個蜷縮在廢棄活動室、由周野這個“刺頭”守護的、給無處發聲者一個樹洞的角落!
蘇晴容不下任何“不完美”的存在,尤其容不下林溪暗中欣賞、甚至隱隱向往的樹洞社那份粗糲的真實。
“蘇主席,”林溪開口,聲音不大,卻像冰錐鑿開凍土,清晰傳遍每個角落,“‘管理混亂’,源於樹洞社堅守的匿名原則,他們保護的是傾訴者最後的尊嚴屏障,而非逃避責任。‘傳播負麵情緒’?”
她微微揚起下巴,目光如炬,直視蘇晴。
“將個體的痛苦傾訴定義為‘負麵情緒’,並欲除之而後快,這是否才是對校園心理健康最大的漠視與傷害?至於安全隱患…”
她停頓,一絲銳利的諷刺掠過唇角。
“請問,是傾聽導致了痛苦,還是壓抑和漠視,埋下了更危險的種子?”
她的話像投入油鍋的水滴。評審席上幾位老教授微微頷首,露出思索。蘇晴臉上的釉彩麵具出現一絲裂痕。
“巧言令色!”
一個依附蘇晴的委員拍案而起,胖臉漲紅。
“那個周野!打架鬥毆,不服管束,檔案上白紙黑字!讓這種人主持涉及心理的社團,就是定時炸彈!林溪,你一味包庇,是何居心?難道就因為…嗬!”
未儘之言,惡意昭然。
“周野社長的過去,不能定義他的現在,更不能定義樹洞社的價值!”
林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
“他用他的方式守護著那些不敢、不能、無處發聲的角落!你們隻看到他檔案上的標簽,可曾看到他深夜回複絕望信件時的專注?可曾看到他為保護一個被霸淩者匿名信息,獨自承受校方質詢的壓力?標簽之下的人心,遠比你們冰冷的報告,複雜千倍,也珍貴千倍!”
會議室的門被猛地撞開!
周野像一陣裹挾著鐵鏽和舊書氣息的風,卷了進來。黑色舊機車夾克敞著,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t恤。他頭發微亂,額角還沾著點不知從哪蹭的灰,深邃的黑眼睛掃過全場,帶著慣有的、玩世不恭的嘲諷,最終釘在蘇晴臉上。他手裡沒拿稿子,隻捏著一個厚厚的、邊緣磨損的牛皮紙信封。
“喲,審判大會開得挺熱鬨?”他語調懶洋洋,卻像砂紙磨過金屬,“蘇大主席,裁撤報告寫得文采斐然啊。就是…”他晃了晃手裡的信封,“…好像漏了點東西?”
蘇晴臉色微變:“周野!誰允許你擅闖聽證會!保安…”
“彆急啊,”周野幾步走到林溪旁邊的陳述席,大喇喇地靠桌站著,無視所有規則,“我這兒有份‘補充材料’,關於貴方指控的‘傳播負能量’和‘無價值’。”
他“嘩啦”一聲,將信封裡厚厚一遝信倒了出來,散落在光潔的會議桌上。
不是打印稿,是手寫信。字跡各異,有的娟秀,有的潦草,有的甚至帶著淚痕暈開的墨跡。
“隨便念幾封?”周野隨手拈起一封,清了清嗓子,用一種與他氣質極不相符的、近乎溫柔的平緩語調念道:
“…樹洞君,謝謝你。那天晚上,我拿著刀在樓頂,是你的回信讓我等到了天亮。現在,我在看心理醫生,雖然很難,但我在試著活下去。你說得對,傷口見光才會好。匿名:一顆想墜落的星。”
他又拿起一封: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謝謝那個角落。我爸媽離婚,天天吵,沒人聽我說。我把信投進去,好像就沒那麼憋得慌了。我會好好中考的。匿名:角落裡的苔蘚。”
“…被孤立的感覺快把我淹死了。謝謝你的紙條,讓我知道不是隻有我一個。匿名:溺水的魚。”
周野一封封念著,沒有慷慨激昂,隻有平靜的陳述。那些來自隱秘角落的痛苦、掙紮、微小的希望和真誠的感謝,像無聲的潮水,漫過冰冷的會議桌,衝刷著在場每個人的耳膜。幾個評審委員動容地低下了頭。
“這些,在蘇主席的報告裡,大概都歸類為‘無價值的負麵情緒垃圾’吧?”周野念完最後一封,抬起眼,目光如淬火的刀,直刺蘇晴,“你們想關閉的不是一個社團,是想堵死那些在黑暗裡掙紮的人,最後一絲透氣的縫隙!”
“感人肺腑!”
蘇晴猛地站起,掌聲清脆卻冰冷,臉上最後一絲偽裝的平靜徹底撕碎,隻剩下扭曲的嫉恨和破釜沉舟的瘋狂。
“周野同學,林溪同學,你們配合得真是天衣無縫!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用這些真假難辨的‘故事’來博取同情,掩蓋你們社團管理的巨大漏洞和…某些人不可告人的家醜!”
“家醜”二字,如同毒蛇吐信。
林溪的心臟驟然縮緊,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水澆頭。
蘇晴不再看他們,轉向操作台旁一個臉色蒼白的男生(技術部她的親信),厲聲道:“小劉!把證據放出來!讓大家看看,我們這位‘完美女神’副主席,這位‘守護者’周社長極力維護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真實’家庭!看看遺傳的瘋狂,會不會汙染我們純淨的校園!”
“蘇晴!你敢!”周野臉色劇變,猛地要衝過去阻止。
但晚了。
巨大的投影屏再次亮起!這次不是靜態照片,而是一段搖晃、模糊、卻足以致命的手機視頻!
破敗剝落的樓道牆壁,牆皮如潰爛的皮膚簌簌掉落。昏黃、肮臟的光線切割著飛舞的灰塵。尖銳到失真的女人哭嚎聲,毫無預兆地炸裂在死寂的會議室!
鏡頭劇烈晃動,對準了那個歇斯底裡的女人——蘇婉!林溪的母親!
她年輕卻已形銷骨立,曾經溫婉的長發此刻如枯草般糾纏,眼神渙散癲狂,像兩口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洞。她發出非人的尖嘯,涕淚橫流,雙手如同鐵鉗,死死撕扯著一個穿著藍白高中校服的女孩!
那個女孩——正是林溪!
視頻的衝擊力遠勝照片百倍!高清鏡頭殘忍地捕捉著每一個細節:
蘇婉扭曲變形的臉,口水混著淚水流下,嘴裡含糊不清地嘶吼著破碎的詞語:“…彆走…都是假的…惡魔…殺了他…”
林溪校服領口被撕裂,露出大片鎖骨和肩膀,皮膚上被抓出刺目的紅痕。她滿臉是淚,眼神裡是極致的恐懼、無助和…深不見底的羞恥!她徒勞地想掰開母親的手,身體被狂暴的力量拉扯得東倒西歪,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牆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她絕望地哭喊著:“媽!媽!你醒醒!是我啊!媽——!”那聲音淒厲得劃破人心。
視頻下方,猩紅加粗的血字標題如同詛咒烙印:
【完美女神?精神病的女兒!遺傳的瘋子!你的麵具碎了!林溪!】
死寂!
絕對的、真空般的死寂!連呼吸都停止了。
隨即——
“轟!!!”
會議室徹底炸了!驚呼、抽氣、難以置信的議論、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恐懼,如同海嘯般席卷!
評審席上剛才略有動容的老教授們,此刻臉上隻剩下極度的震驚和避之不及的嫌惡!仿佛林溪身上帶著致命的瘟疫!
副校長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對旁邊的秘書低吼:“錄下來!立刻報告校黨委!啟動緊急預案!這…這成何體統!”
蘇晴派係那個胖委員張大了嘴,隨即臉上露出狂喜和扭曲的正義感:“看看!看看!我說什麼來著!根子上就是歪的!這種人怎麼能留在學生會!那個社團就是毒瘤!”
技術部小劉臉色慘白如紙,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鼠標。
周野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雙眼赤紅,猛地一拳砸在會議桌上!
“砰!”
巨響讓喧囂為之一滯。他死死盯著蘇晴,那眼神恨不得將她撕碎:“蘇晴!你他媽找死!”
蘇晴站在風暴中心,挺直了脊背,臉上終於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扭曲的、病態的快意笑容。
她欣賞著林溪的崩潰,如同欣賞自己最得意的傑作。
她贏了!她把高高在上的“女神”徹底拉進了泥潭,不,是推進了深淵!她心底有個聲音在瘋狂尖叫:“看啊!我們一樣了!都爛透了!”
所有的目光,如同千萬根燒紅的鋼針,聚焦在風暴的中心——林溪。
林溪站在那裡。
聚光燈(會議室慘白的頂燈)不再是榮耀,而是將她釘在十字架上曝屍的刑具。視頻裡母親瘋狂的哭嚎和她自己絕望的尖叫,在耳邊無限循環、放大,震得她顱骨嗡嗡作響。冰冷的麻痹感從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胃裡翻江倒海,喉嚨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
她能清晰地看到評審席上那些曾經欣賞她的目光,此刻隻剩下評估風險般的冰冷疏離和毫不掩飾的恐懼。能聽到那些刻意壓低的、卻如毒蛇般鑽進耳朵的議論:
“精神病…遺傳…”
“太可怕了…看著就瘋…”
“怪不得平時裝得那麼完美無缺,原來是怕露餡…”
“離她遠點,誰知道會不會突然…”
羞恥!前所未有的、足以焚毀靈魂的羞恥感,如同滾燙的岩漿,灼燒著她的每一寸皮膚!對母親疾病的恐懼,對“遺傳”詛咒的絕望,對未來徹底崩塌的冰冷預感…無數隻來自深淵的手,將她往黑暗裡拖拽。
鏡子裡那個完美的“女神”林溪,徹底碎裂了。視頻裡那個在破敗樓道中,被瘋狂母親撕扯、衣衫不整、涕淚橫流、眼神絕望無助的高中女生,才是她赤裸裸、無法擺脫的、肮臟的真實本質!
她精心構築了十八年的、用無數個日夜的“完美”堆砌而成的堡壘,在這一刻,伴隨著視頻裡母親那聲撕裂般的尖嘯和她自己絕望的哭喊,轟然倒塌,灰飛煙滅!
世界,隻剩下尖銳的耳鳴和無邊無際的、冰冷的、名為“真相”的黑暗。
在巨大的、幾乎要將她碾碎的聲浪和目光洪流中,林溪沒有像所有人預期的那樣崩潰尖叫或逃離。
她異常地安靜。
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她抬起頭。臉上淚痕未乾,眼神卻不再是純粹的絕望和恐懼。那裡麵,有一種被徹底焚燒後餘燼般的死寂,以及…一絲奇異的光芒在深處掙紮、凝聚。
她的目光,越過混亂的人群,越過得意洋洋的蘇晴,越過驚怒交加的周野,最終,落在了投影屏幕上。
屏幕上,定格在視頻最後一幀——母親那雙渙散癲狂、卻深藏著無儘痛苦的眼睛,和她自己那張布滿淚痕、寫滿絕望的臉。
時間仿佛凝固了。
然後,在絕對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中(連蘇晴都屏住了呼吸),林溪開口了。聲音嘶啞、乾澀,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一切喧囂的平靜力量,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會議室:
“蘇晴。”
她隻叫了一個名字。
“你煞費苦心,想證明的,就是這個嗎?”
她抬起手,沒有指向任何人,隻是指向了屏幕,指向了那個狼狽不堪的自己和那個瘋狂的母親。
“這就是你眼中,必須被消滅、被隱藏、被貼上‘垃圾’標簽的‘真實’嗎?”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無聲的驚濤駭浪。那平靜之下蘊含的絕望與力量,讓所有嘈雜瞬間凍結。
“好。”
林溪扯了扯嘴角,那不是一個笑容,而是一個被撕裂的、血淋淋的弧度。
“你看到了。”
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的蘇晴。她轉過身,背對著那片將她徹底剝光、審判、並試圖埋葬她的廢墟。
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清晰、穩定、甚至帶著某種詭異韻律的“叩、叩”聲。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凝固的空氣上,踏在所有人的心臟上。
她沒有奔跑,沒有踉蹌。她就那樣挺直了被命運重錘砸彎的脊梁,一步一步,在無數道震驚、複雜、難以言喻的目光注視下,走出了這間剛剛為她舉行了一場完美葬禮的聽證會議室。
門在她身後輕輕合上,隔絕了那片令人窒息的喧囂和惡意。
走廊儘頭的光有些刺眼。
林溪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才感覺到身體裡那根繃到極致的弦,“錚”地一聲,斷了。劇烈的顫抖從指尖開始蔓延,胃裡翻江倒海,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鐵鏽味。薄荷糖的清涼早已失效,隻剩下滿口的苦澀。
完美堡壘已成廢墟。
但在那片滾燙的、令人窒息的灰燼裡,一粒微弱的、名為“真實”的火星,在徹底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後,竟奇異地、微弱地、頑強地,跳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