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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廢墟裡的刺與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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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證會議室那扇厚重的門在林溪身後合攏,如同墓穴封土。走廊儘頭泄進來的天光白得刺眼,像手術台上的無影燈,將她暴露無遺。

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麵的“叩、叩”聲,在驟然死寂的走廊裡空洞地回蕩,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骨頭上。

她挺著背,下頜繃緊一條僵硬的線,走向那片虛妄的光明。隻有她自己知道,這副看似完整的軀殼裡,早已被那短短幾分鐘的視頻絞成了血肉模糊的碎片。

母親的尖嘯。

自己絕望的哭喊。

評審席上驟然凍結的嫌惡。

蘇晴嘴角那抹淬毒的、勝利的弧度。

還有周野砸在桌麵上那聲困獸般的怒吼…

無數聲音、畫麵在顱內瘋狂衝撞、爆炸,尖銳的耳鳴是唯一的背景音。

轉過走廊拐角,確認身後再無窺視的目光,林溪強撐的骨架瞬間垮塌。她猛地撲向冰冷的牆壁,額頭重重抵在粗糙的牆麵上,冰冷的觸感也無法熄滅皮膚下岩漿般奔流的羞恥。

胃部劇烈痙攣,喉嚨裡湧上濃烈的鐵鏽味。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腥鹹的液體,這時林溪的嗚咽聲終於像決堤的洪水,肆意渲泄開來。

口袋裡的手機在持續震動,像一隻焦躁的蜂,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父親林建國的名字在屏幕上瘋狂跳動,每一個震動都傳遞著千裡之外暴怒的電流。

她甚至可以想象電話那頭,父親那張因羞憤而扭曲的臉,和他砸在紅木書桌上、指關節泛白的拳頭。

聽筒裡會傳來怎樣冰冷刺骨、刀刀見血的咆哮?

——“林家的臉被你丟儘了!”

“你媽是個瘋子,你也想步她後塵嗎?”

“早說過讓你安分點!現在全完了!”

她沒接。

林溪指尖顫抖著,長按電源鍵。屏幕固執地亮了幾秒,父親的名字在最後一次絕望的閃爍後,徹底陷入冰冷的黑暗。

世界終於清靜了,隻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空蕩的走廊裡回蕩。

她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緩緩滑坐在地,昂貴的絲質襯衫後背蹭上牆灰,也渾然不覺。精心打理的低馬尾早已鬆散,幾縷深栗色的發絲狼狽地粘在汗濕的額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鐘,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走廊另一端傳來由遠及近的、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摧毀性的氣勢。

林溪沒有抬頭。

一雙沾著泥漬和可疑暗紅色鏽跡的厚重馬丁靴停在她麵前的地麵上,褲腳磨得發白。一股混合著鐵鏽、機油和舊書紙頁的強烈氣息霸道地侵入她的鼻腔。

“起來。”

周野的聲音從頭頂砸下來,沙啞,低沉,像砂紙磨過粗糲的岩石,每一個字都裹著未散的硝煙味。

林溪依舊蜷縮著,一動不動,仿佛一尊失去靈魂的石膏像。她甚至沒有力氣去感受憤怒或難堪。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她。

“聾了?”

周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暴躁。

他猛地彎腰,大手像鐵鉗般攥住林溪纖細的上臂,毫不憐惜地將她整個人從冰冷的地麵上硬生生拽了起來!力道之大,讓林溪痛哼一聲,感覺骨頭都要被捏碎。

“你乾什麼!”

她被迫抬頭,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裡。那裡麵燃燒著熊熊怒火,像兩口即將噴發的火山,幾乎要將她焚燒殆儘。額角那道新鮮的擦傷還在隱隱滲血,為他本就鋒利的輪廓更添幾分戾氣。

“我乾什麼?”

周野冷笑,那笑容毫無溫度,隻有尖銳的嘲諷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瘋狂。

他猛地將她往前一搡,林溪踉蹌幾步才勉強站穩,後背重重撞在牆上。

“林大小姐!看看你自己!像條喪家之犬一樣縮在這裡舔傷口?等著你那高貴的老爸派人把你打包接走,關進另一個更漂亮的金絲籠子裡,繼續演你那完美的戲碼?”

他逼近一步,強烈的壓迫感幾乎讓林溪窒息。

“你他媽剛才在裡麵的那點硬氣呢?質問蘇晴‘這就是真實’的那點膽子呢?被狗吃了?!”

他的話語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林溪裸露的神經上。

空洞麻木的軀殼被這粗暴的刺痛喚醒,一股混雜著屈辱、憤怒和無處宣泄的悲愴猛地衝上頭頂!蒼白的臉上瞬間湧起病態的紅潮。

“閉嘴!”

林溪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淺褐色的瞳孔裡終於燃起一絲屬於活人的火焰,儘管那火焰是憤怒和絕望交織的產物。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以為你是誰?!一個檔案上寫著‘問題少年’、‘潛在暴力傾向’的…”

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周野的眼神在聽到“檔案”兩個字的瞬間,變得極其可怕。

那不再是憤怒,而是一種被徹底刺中要害、瀕臨失控的、野獸般的凶光。

他額角的青筋暴起,呼吸粗重,攥緊的拳頭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那道猙獰的舊疤在緊繃的皮膚下像一條扭曲的蜈蚣。

有那麼一刹那,林溪甚至以為那拳頭會毫不猶豫地砸在自己臉上。

但他沒有。

他隻是死死地盯著她,眼神像冰錐,又像烙鐵。

空氣凝固了,隻剩下兩人粗重的喘息聲在無聲對峙。

“嗬!”

最終,周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極其短促、冰冷的嗤笑,那笑聲裡充滿了自嘲和一種更深的疲憊。

“‘問題少年’?‘潛在暴力傾向’?林副主席,您調查得可真清楚。”

他鬆開了一直緊攥的拳頭,手臂垂落身側,那瞬間爆發的駭人氣勢如同潮水般退去,隻留下一片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荒漠。

“行,我走。你好自為之。”

他不再看她,轉身,邁開步子。沉重的馬丁靴踏在地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每一步都透著決絕的疏離。

看著他高大卻顯得有些孤寂的背影即將消失在走廊拐角,林溪心裡某個地方猛地一抽。一股強烈的衝動讓她脫口而出,聲音帶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和一絲哀求:

“等等!”

周野的腳步頓住,但沒有回頭。

林溪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了肺葉,也讓她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絲。她混亂的思緒裡隻剩下輔導員那張公事公辦的臉和最後通牒:“…心靈樹洞社…觀察期…最後機會…實踐學分…強製…”

她閉上眼,再睜開時,聲音已經強行壓下了所有情緒,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或者說,是認命。

“輔導員…王老師,”她艱難地吐出這個稱呼,“讓我…去你的社團。完成…心理實踐學分。”每一個字都像生鏽的刀片在喉嚨裡刮過。

周野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殘忍的了然和譏誚。

“哦?”

他拖長了語調,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

“怎麼?完美世界崩塌了,終於肯屈尊降貴,來我們這‘藏汙納垢’的‘問題社團’體驗生活了?”

他一步步走回來,停在離林溪極近的地方,低頭俯視著她狼狽卻強撐平靜的臉。那股混合著機油、鐵鏽和舊書的氣息再次籠罩了她。

“林溪。”

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而清晰,像冰冷的石塊砸進死水。

“搞清楚,我那兒不是收容所,更不是你逃避現實的避難所。”

他微微傾身,氣息幾乎噴到她的額發上,話語如同冰冷的刀鋒,精準地剖開她最後的偽裝。

“想躲?門都沒有。心靈樹洞社,隻收留敢直麵‘真實’的人,不管那‘真實’有多臟,多痛。你,敢嗎?”

林溪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周野的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試圖封閉的心口上。

敢直麵真實?敢直麵那個在視頻裡狼狽不堪、有著瘋癲母親、被所有人鄙夷唾棄的“真實”的自己嗎?

她垂在身側的手指死死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帶來一絲病態的清醒。她抬起頭,迎向周野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黑眸。

林溪蒼白而乾裂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隻吐出兩個乾澀卻異常清晰的音節:

“帶路。”

沒有解釋,沒有承諾。隻有一種被逼到懸崖邊、退無可退的孤注一擲。

周野盯著她看了幾秒,那審視的目光仿佛要將她的靈魂都稱量一遍。

最終,他什麼也沒說,隻是嗤笑一聲,帶著一種“看你還能撐多久”的嘲諷,轉身大步朝走廊深處走去。

林溪沉默地跟上。

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荊棘之上。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麼,隻知道身後的完美世界已成地獄,而眼前這個散發著危險氣息的男人和他那所謂的“真實”,或許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流放之地。

穿過幾棟現代化教學樓背後一條被高大法國梧桐遮蔽的、幾乎無人問津的小徑,空氣裡的喧囂和光鮮被迅速過濾掉。

繞過一排堆滿廢棄體育器材、散發著淡淡黴味的倉庫,一棟與校園整體風格格格不入的、低矮破敗的紅磚小樓出現在眼前。牆皮大片剝落,露出底下暗紅色的磚體,像一塊塊醜陋的瘡疤。幾扇窗戶的玻璃殘缺不全,用木板或硬紙板潦草地釘著。小樓門口掛著一塊搖搖欲墜的木牌,上麵的字跡早已斑駁模糊,隻能勉強辨認出幾個殘缺的筆畫——“…動…室”。

一股混合著陳年灰塵、黴味、舊紙張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於鐵鏽和過期油漆的複雜氣息,從敞開的、鏽跡斑斑的鐵門內撲麵而來。這味道濃烈而頑固,像一條冰冷的蛇,瞬間纏繞上來,鑽進林溪的鼻腔,讓她胃裡又是一陣不適的翻湧。

周野熟視無睹地推開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他側身,沒什麼表情地示意林溪進去。

門內,是一個光線極其昏暗的、仿佛被時光遺忘的空間。

空間很大,卻異常擁擠雜亂。高高的天花板下,幾根裸露的水管蜿蜒爬行,牆角掛著厚厚的蛛網。幾盞瓦數極低的白熾燈泡懸在屋頂,光線昏黃無力,勉強驅散一小片濃稠的黑暗,反而在更遠處投下更深的陰影。空氣沉滯,灰塵在微弱的光柱裡無聲地飛舞。

占據最大空間的,是幾排幾乎頂到天花板的、巨大的、深褐色的木質書架。書架本身已經歪斜變形,上麵密密麻麻堆滿了書。不是圖書館裡那種排列整齊、書脊簇新的書籍,而是五花八門、新舊不一、品相各異的書冊。有的封麵華麗,有的破舊不堪,有的厚重如磚,有的薄如蟬翼。它們被隨意地、甚至是粗暴地塞在書架上,擠得滿滿當當,許多書因為空間不足而歪斜著探出身體,搖搖欲墜,仿佛隨時會坍塌下來,將人掩埋。

書架之間狹窄的過道上,也堆滿了雜物:蒙塵的舊樂器(斷了弦的小提琴、癟了氣的銅號)、廢棄的畫架、疊放得搖搖欲墜的塑料椅、看不出原色的破舊沙發、甚至還有一輛沒了輪子的舊自行車骨架。

牆壁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被層層疊疊的海報、塗鴉、便利貼覆蓋。海報內容五花八門,有搖滾樂隊猙獰的呐喊,有抽象扭曲的現代畫,有褪色的電影劇照。

塗鴉更是肆意妄為,抽象的線條、潦草的口號(“fxxk the rules!”、“be real or die!”)、扭曲的人臉布滿牆壁的每一寸空隙。無數張顏色大小各異的便利貼像藤蔓一樣爬滿了海報和塗鴉的縫隙,上麵寫滿了字跡各異的話語,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甚至被新的便利貼覆蓋。

房間中央,唯一還算“空曠”的地方,擺著一張巨大的、傷痕累累的舊木桌。桌麵坑窪不平,布滿刻痕、墨漬和可疑的深色汙漬。桌角放著一個用硬紙板粗糙糊成的、裂著大嘴的“信箱”,上麵用黑色馬克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樹洞君”。信箱旁邊,散亂地扔著幾支筆、一疊便簽紙、一個掉漆的舊鐵皮餅乾盒(裡麵似乎裝著回信用的信紙信封),還有半包皺巴巴的廉價香煙。

桌旁,零散地坐著幾個人影,在昏暗中如同沉默的剪影。

一個穿著寬大嘻哈t恤、頭發染成誇張綠色的瘦高男生,正戴著巨大的頭戴式耳機,身體隨著無聲的節奏劇烈搖晃,手指在桌麵上瘋狂敲擊,像在彈奏一架隱形的鋼琴。

一個戴著厚厚黑框眼鏡、梳著兩條麻花辮的圓臉女生,正抱著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硬殼書,看得入神,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還有一個蜷縮在舊沙發角落裡的嬌小女孩,穿著洗得發白的棉布裙子,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破舊的泰迪熊玩偶,眼神空洞地望著空氣中飛舞的灰塵,仿佛與周遭的一切隔絕。

周野高大的身影一進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敲桌子的男生摘下一邊耳機,綠毛在昏暗光線下像一簇怪異的火焰。眼鏡女生從書頁上抬起頭。沙發上的女孩隻是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

“喲,野哥!回來啦?聽證會咋樣?那群老…”綠毛男生話沒說完,目光越過周野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後那個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他張著嘴,後麵的話卡在了喉嚨裡,眼神瞬間變得驚訝、好奇,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眼鏡女生也看到了林溪,厚厚的鏡片後閃過一絲愕然,隨即是毫不掩飾的審視和排斥。她下意識地把懷裡的厚書抱得更緊了些。

連沙發角落裡那個仿佛遊離在外的女孩,空洞的眼神也聚焦了那麼一瞬,帶著一種小動物般的驚疑不定。

空氣仿佛凝固了。灰塵的飛舞都顯得格外清晰。

林溪站在門口,逆著門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她身上那件價值不菲、此刻卻蹭著牆灰、沾著淚痕的絲質襯衫,腳上那雙精致卻沾了塵埃的高跟鞋,她蒼白憔悴卻依舊難掩清麗的臉龐,以及她身上那種即使落魄也無法完全磨滅的、與生俱來的“秩序感”和疏離感,都與這個混亂、破敗、彌漫著邊緣氣息的空間格格不入。

她像一顆誤入廢棄礦洞的、被打磨得過於精致的鑽石,在昏暗的光線下,反而顯得異常突兀和…脆弱。

周野仿佛沒感受到這凝滯的、充滿無聲審視的氣氛。他徑直走到那張大木桌前,大手粗暴地扒拉了一下桌麵上散亂的雜物,發出嘩啦的聲響。

“都聽著,”他頭也沒回,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這方空間統治者的強硬,清晰地穿透了昏沉的空氣,“這位,”他用大拇指隨意地朝身後林溪的方向指了指。

“林溪。新來的。輔導員塞過來‘體驗生活’的。”

他刻意加重了最後四個字,嘲諷意味十足。

他猛地拉開一張吱呀作響的木椅,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他大馬金刀地坐下,兩條長腿隨意地架在桌角一個空紙箱上,舊馬丁靴的鞋底沾著新鮮的泥巴。然後,他抬起那雙深邃的黑眸,直直地、帶著毫不掩飾的挑釁和看戲般的神情,看向門口僵立著的林溪。

“林副主席!”

他刻意用了這個曾經代表身份、此刻卻充滿諷刺的稱呼,嘴角勾起一抹沒有溫度的弧度,“歡迎光臨‘垃圾堆’。”他抬手,指了指那個咧著嘴的硬紙板“樹洞君”信箱。

“你的活兒,就從處理這堆‘垃圾’開始。”

話音落下,死寂。

隻有灰塵在昏黃的光束裡,無聲地、固執地飛舞著。

綠毛男生和眼鏡女生交換了一個複雜的眼神。沙發上的女孩又縮了縮身體,把臉埋進了泰迪熊破舊的絨毛裡。

林溪站在門口,像一尊被遺忘在風雨中的雕像。門外最後一點天光勾勒著她單薄僵硬的輪廓。周野的話像冰冷的鐵錘,一下下砸在她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上。

“垃圾堆”…“處理垃圾”…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刺向她搖搖欲墜的自尊。

她感到一陣眩暈,胃裡翻江倒海。視線掃過那張布滿汙漬和刻痕的破桌子,掃過那個粗陋可笑的“樹洞君”信箱,掃過昏暗角落裡那些沉默而充滿排斥的麵孔,最後定格在周野那雙寫滿嘲諷和挑釁的黑眸上。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她幾乎想立刻轉身逃離,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散發著腐朽氣息的角落,逃離周野那刺人的目光。但腳下仿佛生了根。輔導員的最後通牒在耳邊回響,父親暴怒的幻影在眼前閃現,蘇晴那勝利的、扭曲的笑容…她無處可逃。這個“垃圾堆”,竟成了她唯一的容身之所。

一股深沉的、冰冷的絕望攫住了她。比在禮堂被當眾剝光更加徹底。那是一種被剝奪了一切身份、價值、甚至最後一絲體麵,徹底放逐到荒蕪之地的絕望。

她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脆弱的陰影。再睜開時,那雙淺褐色的眼眸裡,所有激烈的情緒——憤怒、羞恥、恐懼——都如同潮水般退去了,隻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死寂的空茫。

她沒有看任何人,也沒有回應周野的挑釁。她隻是像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一步一步,僵硬地、無聲地走向那張傷痕累累的木桌。高跟鞋踩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留下一個個清晰的、孤零零的印痕。

她停在桌前,看著那個咧著嘴的“樹洞君”。信箱口黑黢黢的,像一個深不見底的傷口,等待著吞噬什麼。

周野依舊架著腿,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眼神像在觀察一隻落入陷阱的、徒勞掙紮的獵物。

林溪伸出手。那隻手曾經在學生會文件上簽下漂亮的名字,在鋼琴鍵上奏出優雅的旋律,此刻卻微微顫抖著,指尖冰涼。她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沾染上什麼致命病菌般,避開了信箱旁邊散落的廉價香煙和掉漆的鐵皮盒,隻用兩根手指的指尖,捏住了信箱邊緣。

入手是粗糙的、帶著毛刺的硬紙板觸感,有點紮手。

她屏住呼吸,另一隻手探進那黑暗的信箱口。指尖觸碰到的,是厚厚一疊、雜亂無章、帶著各種褶皺和卷邊的紙張。觸感各異,有的光滑,有的粗糙,有的甚至帶著可疑的黏膩濕痕。

她用力,將裡麵所有的東西一把抓了出來。

嘩啦——

一大疊信件、紙條、便簽,甚至還有幾張畫著扭曲塗鴉的紙片,如同被強行傾倒的垃圾,散落在臟汙的桌麵上。紙張的顏色各異,新舊不一,字跡更是五花八門,有的娟秀工整,有的狂放潦草,有的歪歪扭扭如同孩童的筆跡,有的則被淚水暈染得一片模糊。

一股混合著劣質墨水、灰塵、陳舊紙張,甚至隱約一絲淚水鹹腥的氣息,猛地衝入林溪的鼻腔。

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小半步,仿佛被這撲麵而來的、屬於他人混亂無序的痛苦氣息灼傷。

“愣著乾嘛?”周野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不耐煩,“撿起來,看。這就是你的‘工作’。”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堆散落的“垃圾”。

林溪的身體僵硬得如同石化。她看著桌上那堆代表著無數個隱秘痛苦、絕望呼救的紙張,胃裡一陣劇烈的翻攪。這些混亂的、肮臟的、充滿負能量的東西…這些就是她必須麵對的“真實”?她曾經的世界裡,一切都有清晰的邏輯、完美的規則和光鮮的答案。而眼前這一切,無序、混亂、充滿了無法理解的痛苦和絕望,像一片散發著惡臭的泥沼。

她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和眩暈。喉嚨發緊,幾乎要嘔吐出來。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試圖用疼痛壓下生理性的排斥。

綠毛男生和眼鏡女生停止了各自的動作,目光無聲地聚焦在她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觀察和一絲看好戲的意味。連沙發角落裡那個抱著泰迪熊的女孩,也悄悄抬起了眼皮。

周野依舊維持著那副懶散而充滿壓迫感的坐姿,黑沉沉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嘴角那抹嘲諷的弧度加深了。他在等。等她崩潰,等她尖叫,等她像那些嬌貴的溫室花朵一樣,被這“垃圾堆”的真實氣息熏得落荒而逃。

時間在昏沉的光線和飛舞的塵埃中,一分一秒地粘稠爬行。

林溪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混合著灰塵和鐵鏽的空氣刺痛了她的肺葉,卻也帶來一絲病態的清醒。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下了腰。

這個動作,仿佛耗儘了她全身的力氣,也抽走了她最後一絲屬於“完美女神”的矜持和驕傲。昂貴的絲質襯衫後背繃緊,勾勒出她微微顫抖的肩胛骨輪廓。

她伸出手,不再是用指尖,而是用整個手掌,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絕,探向了離她最近的一張紙條。

那張紙皺巴巴的,像是被人狠狠揉搓過又展開。紙麵很臟,沾著幾點暗褐色的、像是乾涸血跡的汙漬,還有幾處被水漬暈開的深色痕跡。上麵的字跡是用一種廉價的藍色圓珠筆寫的,筆觸極深,力透紙背,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用儘全力刻上去的,充滿了絕望的戾氣:

“樹洞君:

活著真他媽沒勁!每天都是行屍走肉!那些傻逼的笑臉看著就惡心!虛偽!全是假的!

父母?嗬,隻會問成績!考不好就是廢物!他們隻愛那個能給他們長臉的‘好孩子’!

朋友?背後捅刀子的婊子!把我最丟臉的事到處說!現在所有人都看我笑話!

我受夠了!受夠了這些假惺惺的臉!受夠了這操蛋的世界!

藥片攢夠了。今晚,就今晚。天台的風,應該很乾淨。

再也不用裝了。真好。

——一個早就該消失的‘影子’

彆找我,誰都彆找。找到也晚了。”

字跡在最後幾個字時已經完全失控,歪斜扭曲得難以辨認,仿佛書寫者彼時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那濃烈得幾乎要溢出紙麵的絕望、憤怒和死意,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入林溪剛剛彎下腰、低垂的眼簾!

嗡——!

林溪的大腦一片空白。剛才強行壓下的惡心感瞬間以十倍的力量反撲上來!她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眼前陣陣發黑。胃裡的酸液灼燒著喉嚨,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襯衫。

那張沾著汙漬的、充滿死亡氣息的紙條,像一個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指尖蜷縮,幾乎要脫手掉落!

她猛地抬起頭,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淺褐色的瞳孔因極度震驚而放大,失焦地望向昏暗的天花板。耳邊仿佛又響起了禮堂裡母親歇斯底裡的尖嘯和自己絕望的哭喊,與紙條上那冰冷的死意交織在一起,形成一首令人窒息的死亡交響曲!

“影子”…消失…天台…藥片…晚了…

每一個詞都像重錘,敲打在她搖搖欲墜的神經上!

“怎麼了?林副主席?”

周野冰冷而充滿惡意的聲音如同毒蛇,適時地鑽入她混亂的意識。

“一張紙就把你嚇破膽了?看來這‘垃圾堆’的‘真實’,比蘇晴放的視頻還刺激?”

他的話語裡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諷和一種近乎殘忍的快意。

綠毛男生和眼鏡女生也察覺到了林溪劇烈的反應,眼神中的審視變成了更深的懷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林溪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更濃烈的血腥味。她用儘全身力氣壓製住嘔吐的衝動和身體的顫抖。不能倒下!不能在這裡倒下!不能被周野看扁!不能被這些“垃圾”打敗!

她強迫自己將視線重新聚焦在那張可怕的紙條上。那扭曲的字跡,那濃烈的死意,像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她的咽喉。

怎麼辦?

她的大腦一片混亂。學生會處理危機事件的標準流程是什麼?上報輔導員?聯係安保處?啟動心理乾預預案?這些清晰明確的步驟,在這個昏暗、破敗、散發著絕望氣息的“樹洞社”裡,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此…格格不入。上報給誰?輔導員王老師那張公事公辦的臉?隻會讓事情更複雜!安保處?他們會怎麼看待這張紙條?會不會粗暴地、大張旗鼓地去“找人”,反而可能刺激到那個絕望的“影子”?心理乾預?遠水解不了近渴!

冰冷的恐懼感攫住了她。這不僅僅是處理一張紙條那麼簡單!這背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可能正在走向天台邊緣、手握致命藥片的生命!時間在流逝!每一秒都可能是致命的!

她的理性思維在尖叫著尋求最穩妥、最符合規則的解決方案,但直覺卻在瘋狂地拉響警報:來不及了!常規手段來不及了!

冷汗順著她的額角滑落。她捏著紙條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怎麼辦?到底該怎麼辦?!

就在林溪被巨大的恐慌和無力感淹沒,思維陷入一片僵局,幾乎要窒息的時候——

“拿來。”

周野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一柄重錘,砸碎了林溪混亂思緒的堅冰。

林溪猛地一震,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周野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架在紙箱上的腿,坐直了身體。他臉上那種玩世不恭的嘲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和凝重。那雙深邃的黑眸緊緊盯著林溪手中那張皺巴巴的紙條,眼神銳利得像鷹隼鎖定了獵物。

他甚至沒有看林溪一眼,隻是向她伸出了一隻手。那隻手骨節分明,手背上那道猙獰的舊疤在昏黃燈光下像一條蟄伏的毒蛇。

林溪愣住了,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在周野那強大而迫人的氣場下,她幾乎是機械地、順從地將那張如同燙手山芋般的紙條,遞到了周野攤開的手掌中。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掌心的皮膚,帶著一種粗糲的溫熱感。林溪像被靜電擊中般,猛地縮回了手。

周野根本沒在意她的反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張紙條上。他捏著紙條的邊角,湊近昏黃的燈光,目光如掃描儀般快速而精準地掃過每一個字,每一個扭曲的筆畫,甚至那些汙漬的形狀和位置。他的眉頭緊鎖,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額角那道新鮮的擦傷在凝重的神情下顯得更加刺目。

整個活動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綠毛男生和眼鏡女生也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看著周野。連沙發角落裡的女孩,都下意識地抱緊了懷裡的泰迪熊。

時間在昏沉的光線和飛舞的塵埃中,一分一秒地粘稠爬行,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長到極限。

終於,周野的目光定格在紙條的某處。他的瞳孔幾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

“筆。”他頭也不抬,聲音低沉而急促。

眼鏡女生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慌忙從桌上散亂的雜物中翻找出一支普通的黑色簽字筆,遞了過去。

周野接過筆,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他根本沒找紙,直接將那張皺巴巴的、沾著汙漬的紙條翻到空白背麵。他的手指穩定得可怕,完全不像他平時表現出的那種暴躁和粗粷。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麵,發出沙沙的聲響,字跡狂放不羈,卻帶著一種驚人的速度和力量感:

“影子:

風是乾淨,但摔下去,臉朝地,會很醜,很疼,稀巴爛。你恨的那些傻逼,會一邊吐一邊笑得更開心。

藥片?更蠢。吐白沫抽抽的樣子,能讓你恨的人笑三年。

想消失?可以。但彆便宜了那些讓你惡心的傻逼。

有種就活著。活得比他們長,比他們好,看著他們一個個先變成灰。

這才是最狠的報複。

現在,告訴我你在哪棟樓。彆慫。

——比你更恨這個操蛋世界的樹洞君”

寫完最後一個字,周野猛地將筆拍在桌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他看都沒看林溪和其他人一眼,直接掏出自己那部屏幕碎裂的舊手機,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按動,撥通了一個號碼。電話幾乎是瞬間被接通。

“喂!強子!是我!”周野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感,“聽著!光華校區,女生宿舍區,f棟!對,就是靠近小樹林那個最舊的!你他媽現在、立刻、馬上帶兩個人,給我盯住天台!所有能上去的地方都給我看死了!一隻鳥都不許放上去!裡麵可能有個女生,狀態非常不對!穿什麼?…操!不知道!反正給我看緊了!彆驚動人!等我消息!”

他語速極快,指令清晰乾脆,帶著一種戰場上指揮官般的殺伐決斷,完全不同於他平日的懶散和暴躁。

掛斷電話,周野沒有絲毫停頓,立刻又撥了另一個號碼。這次他的語氣稍微緩和,但依舊緊迫:“喂?張姐?…對,我小周。急事!我們這邊有個孩子,現在非常危險,有自殺傾向!女生!位置在光華校區f棟附近!…對!非常緊急!我這邊有人去天台堵了,但需要專業支援!麻煩您立刻聯係最近的危機乾預小組!越快越好!…好!有情況我馬上同步您!”

放下手機,周野才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他緊繃的肩背線條放鬆了一絲,但眼神依舊銳利如刀,緊緊盯著桌上那張被他寫滿了字的紙條,仿佛在等待某種回應。

整個活動室落針可聞。隻有周野略顯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風聲。

林溪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她看著周野一係列行雲流水、精準狠辣的操作,大腦一片空白。

他…他怎麼判斷出是f棟?那紙條上明明沒有寫任何地點!還有他打電話給誰?“強子”?“張姐”?這些人是誰?他怎麼會認識專業的危機乾預小組?

剛才那個在聽證會上砸桌子怒吼的“問題少年”,那個用最粗俗惡毒的語言描述死亡方式刺激輕生者的“樹洞君”,在這一刻,竟然展現出了如此冷靜、高效、甚至…專業得可怕的行動力?

這巨大的反差,像一記悶棍,狠狠砸在林溪混亂的認知上。她看著周野在昏黃燈光下顯得異常沉靜和專注的側臉,看著他手背上那道猙獰的舊疤,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這個玩世不恭、滿身是刺的軀殼之下,隱藏著一種她完全無法理解的、強大而複雜的力量。

一種…在黑暗深處,依舊能精準嗅到痛苦氣息並悍然出手的力量。

就在這時,桌上那個咧著嘴的硬紙板“樹洞君”信箱內部,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紙張摩擦的“窸窣”聲。

周野的眼神瞬間銳利如電,猛地投向信箱口!

林溪的心也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周野的動作快如閃電。他一把拉開信箱下方那個簡陋的、用膠帶粘著的活動擋板(一個用於取內部信件的設計)。他的手伸進去,再拿出來時,指間夾著一張嶄新的、邊緣整齊的淡藍色便簽紙。

紙條被迅速展開。

上麵隻有一行字,字跡依舊是那種帶著顫抖的潦草,卻比之前那封少了些戾氣,多了些虛弱的、難以置信的茫然:

“…f棟天台。風…真的好大。你…怎麼知道?”

看到這行字,周野緊繃的下頜線條終於鬆動了那麼一絲。他閉上眼睛,極輕地、幾乎不可聞地籲了一口氣。再睜開時,那雙黑眸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沉澱了下來。

他沒有回答紙條上的問題,而是再次拿起筆,在那張淡藍色便簽紙的背麵,飛快地寫下一行字:

“等著。風大,彆站邊。有種就活著看戲。強子他們馬上到。彆慫。”

他將紙條仔細折好,重新塞回“樹洞君”信箱內部那個特定的、用於回信的夾層。動作乾脆利落。

做完這一切,周野才仿佛徹底卸下千斤重擔,身體向後重重靠在了吱呀作響的舊椅背上。他抬手抹了一把臉,臉上帶著一種經曆高強度戰鬥後的疲憊,但眼神卻亮得驚人,像黑暗中燃燒的炭火。

他轉過頭,目光終於落在了依舊僵立在一旁、臉色蒼白、眼神複雜的林溪身上。

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一抹林溪從未見過的、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真實的弧度。那笑容裡沒有了之前的嘲諷和惡意,反而有一種近乎…溫柔的、洞悉一切的平靜力量。

“看到了?”周野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寂靜的活動室裡清晰地響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林溪,”他叫她的名字,不再是“林副主席”,沒有諷刺,隻有一種沉甸甸的、如同交付某種重量的認真。

“這就是樹洞社的‘垃圾’。”

“也是它存在的意義。”

他的目光掃過桌上那堆散落的信件和紙條,最後定格在林溪那雙依舊寫滿震驚和茫然的淺褐色眼眸上。

“歡迎來到真實的戰場。”

話音落下,死寂被打破。窗外,隱約傳來由遠及近的、急促而克製的腳步聲和人聲,正快速靠近f棟的方向。

活動室內,塵埃依舊在昏黃的光束裡飛舞。綠毛男生和眼鏡女生無聲地對視了一眼,眼神複雜。沙發角落裡的女孩,抱著泰迪熊的手臂似乎鬆了一點點。

林溪站在原地,手裡還殘留著那張死亡紙條冰冷粗糙的觸感。她看著周野那雙在昏暗光線下亮得驚人的黑眸,看著桌上那堆代表著無數痛苦掙紮的“垃圾”,聽著窗外隱約傳來的、關乎生死的急促聲響…

周野最後那句“歡迎來到真實的戰場”,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她被震得一片空茫的心湖深處,炸開了前所未有的、混亂而劇烈的漣漪。

她一直以來的完美世界,追求的是無暇的秩序、可控的邏輯和光鮮的表象。而眼前這個破敗的“樹洞社”,這個滿身是刺的周野,這堆充滿絕望和混亂的“垃圾”,以及剛才那驚心動魄、與死神賽跑的一幕幕…向她展示的,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充滿粗糲質感、無序痛苦,卻又在絕望深處迸發出驚人生命力的…真實。

這“真實”,肮臟、混亂、痛苦、危險…卻也帶著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她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手掌上。那隻手,曾經隻觸碰精裝書頁和鋼琴的象牙鍵。此刻,掌心似乎還殘留著紙條粗糙的觸感和周野指尖那粗糲的溫熱。

指尖,幾不可查地,輕輕顫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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