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大良原本希望,賈雨村坐在車轎上,自己坐在車把式旁邊的車轅上伺候回話。
賈雨村不坐車,單大良自然也不能坐車轅了,隻跟在賈雨村身後,隨著軟轎前行。
賈雨村腳步輕捷,身形挺拔,走得毫不費力。單大良雖額頭見汗,兩腿發軟,卻也一步不落。
轎兩邊的婆子,每走一段路,就上車換兩人下來,換到第三次時,張月如和雪雁堅持下車了。
林黛玉聽見張月如來了,微微挑起轎簾,遞出一把扇子來。卻不料靠窗子最近的是雪雁。
雪雁看著扇子,呆呆地說了句:“小姐,我不熱,你留著自己扇吧。”
林黛玉又羞又惱,哼了一聲:“呆頭雁!”把扇子又抽回去了。
賈雨村看著這一幕,又好笑又有點溫暖,咳嗽了一聲:“這天兒還怪涼的。”
單大良已經走得滿頭是汗,趕緊附和:“賈老爺說的沒錯,已經入冬了,開始冷起來了。”
此時榮國府已經出現在眼前了,單大良鬆了口氣,瞬間覺得兩腿酸軟無比,今天晚上看來得自己睡了。
到了正門口,抬轎的四個壯漢停轎垂首後退,門裡出來了四個十幾歲的小廝,抬起轎子,卻往角門走去。
單大良彎腰伸手:“賈老爺,我家的送林姑娘去見老夫人,從角門走方便。
您隨我從正門進,二老爺在中堂書房等您呢,貴仆自有人帶去歇息,無需掛心。”
單大良見賈雨村如此禮待瞎老太太,便也格外鄭重,向賈雨村說這一句,有道是禮多人不怪。
賈雨村正要起步,轎旁的張月如向賈雨村招手,賈雨村走過去,林黛玉隔著轎簾,塞出一本書來。
“先生,這是我父親讓我到榮國府後交給你的,裡麵有他給你的謝禮。
你……你剛才若是在碼頭丟下我便走了,這禮物也就不給你了,你也怨不得誰。”
賈雨村接過來,隨手一翻,見裡麵夾著兩張一千兩的銀票,還襯著一張紙,隻有八個字,正是林如海筆跡。
“君子之交,千金一諾。”
賈雨村哈哈大笑,他自然知道,林如海提醒他千金一諾,兩千兩自然就是兩諾了。
一諾是將林黛玉安全送到榮國府,另一諾,就是他答應過林如海的,要照拂林黛玉,不讓她受委屈。
“去吧,去吧,你們父女兩個,才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呢,不要都賴在林夫人身上。”
說完後賈雨村想起了些事兒,小聲對林黛玉笑道:“見了你那表哥,他若摔玉,你不要哭,那玉是神物,摔不壞的。”
林黛玉不解其意,忽閃著水汪汪的眼睛看著賈雨村,賈雨村也不多說,揮了揮手。
林黛玉的轎子遠去了,賈雨村直到看著轎子進了角門,才回過頭來跟著單大良往大門裡走。
榮國府大門的門子們,被賈雨村的氣勢所奪,都垂首站在一旁,等賈雨村過去才敢竊竊私語。
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過在賈府門前這樣大笑的人了,此人看起來官就不大,可這偌大的公府之門,居然鎮不住他。
賈雨村隨著單大良走進正堂,榮國府是國公府規製,這正堂之大,百人裝得下。
正當中一張八仙桌,一把太師椅,對麵一溜三排的座椅,左側有一耳房,陳設簡單,隻擺了一張胡床,讓人存放衣物之用。
這就是當年國公府有重大慶典,例如國公爺壽辰,門生故舊門前來拜望時才啟用的地方。
所謂“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指的就是那些門生故舊上門道賀時,將隨身攜帶的笏板放在耳房的胡床上,能堆滿整張床的意思。
這當然是誇張的說法,畢竟有資格手持笏板的,都是能上朝的官員,基本都在五品以上。
何況笏板才多大,要堆滿一張胡床,需要多少塊?官員們是來拉關係,又不是上朝,隨身帶著笏板乾什麼?
這就是藝術的誇張了,可曆史上這種事兒還真不全是瞎編的,藝術源於生活。
據說乾隆朝的時候,福康安權傾朝野,門生故舊遍布全國的軍隊,連家奴當將軍的都有幾十個。
當他過壽之時,來祝壽的武官們來了不知多少人,光是隨身攜帶的馬鞭子,就堆滿了兩張床!
由此可見,榮國公當年雖不及福康安,但在大康朝也是威名赫赫,四王之下,八公之首,名不虛傳。
有人可能認為寧榮二公是平級的,而且寧國府還是族長,會不會更高點,其實並非如此。
從府邸規製看,榮國公府更大。古代建築都是要符合身份的,這就很明顯了。
何況榮國公第二代仍然是榮國公,而寧國公的第二代已經變成了一等將軍,也說明榮國公的爵位更高。
寧國府的族長,完全是因為寧國公那一脈是長子,這就是族規,當多大的官也得遵守。
賈政當然不會在正堂接待賈雨村,不合規矩。穿過正堂,往前再走,就是中堂了,在二門之外。
中堂才是正經的見客之所,但私密性差,顯得疏遠。尤其賈雨村是妹夫推崇的,賈政有意親近。
中堂左右有兩間書房,當年賈赦和賈政曾在此讀書,賈政那間在右側,單大良便將賈雨村引到此處。
單大良剛一挑簾兒,賈政便放下茶碗站了起來,拱手為禮,然後也是一愣。
雖然妹夫信中已經說了賈雨村返老還童之事,但當真見到人時,賈政還是十分震驚的。
“雨村兄,聞名不如見麵,若非政深知內弟從無誑語,當麵之時當真難以置信啊!可見雨村兄是大造化之人!”
賈雨村當年看書,知道賈政為人質樸誠實,今日一見,也覺得氣質相貌與書中極其相符,也心存好感。
“小弟不才,半生渾渾噩噩,愚鈍無知。曾經真的以為人生就這樣了,平靜的心……
天可憐見,大概覺得小弟尚有可取之處,故而受仙佛點化,得以返老還童,二世為人。
小弟曾對林兄言,當努力發奮,報效朝廷,做一番事業,不負天地仙佛給我的這次機會。”
賈政最是傳統,忠君愛國,光宗耀祖是他最看重的,否則也不會那麼厭煩寶玉的不求上進了。
賈政自己沒從科舉出身,一直引為憾事。所以就拚命雞娃,希望寶玉能彌補自己的遺憾。
賈雨村進士出身,又有這番忠君愛國之誌,雖曾有小瑕疵,但妹夫已經解釋是被人排擠冤枉之故。
所以賈政對賈雨村好感大增,拉著賈雨村一番攀談,直到太陽偏西,賈雨村起身告辭。
賈政頗有戀戀不舍之意,意思是留賈雨村抵足而眠。賈雨村說自己還有兩個仆從沒安排,需要去租房。
賈政一揮手:“這有何難,我家中頗有幾間閒屋,兄若不棄,不妨先住下,早晚請教,豈不方便?”
賈雨村淡然一笑:“存周兄,林兄是我知己,也是恩人,你我如今也可算朋友,有些話不能不說。
我此次回京麵聖,其間變數頗多。你對林兄之言信之不疑,今上卻未必如此,少不得會考教小弟。
若能過關,弟自當與存周兄多來往。若未能過關,弟即是戴罪之身,連累存周兄,心中何安?
今日身負送人之責,進府一續,理所當然,是誰也挑不出錯處的。若留宿,則性質就不同了。”
賈政一愣,隨即心中一熱,深為感動,知道賈雨村確實是可交之人。
他本就有些迂腐,又書生意氣,與賈雨村投契,便忘了這些事。
但他也是久在朝堂之人,一點就透。若是自己,也還罷了,可自己身上扛著整個榮國府,就得謹言慎行。
當下他拱手道:“雨村兄至誠君子,弟心中感念。既如此,兄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
這單大良辦事還算得力,弟讓他去幫雨村兄尋租個住所,暫且安身,麵聖後再從容安置如何?”
賈雨村拱手致謝,就在此時,一個身材高挑的大丫鬟走了進來,盈盈一福。
“老爺,老夫人讓我來請賈老爺去後堂,有件事兒要請教賈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