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外,密林深處。
一座破廟在夜風中苟延殘喘,蛛網在斷裂的佛像上結了一層又一層。
廟內,一堆篝火燒得有氣無力,映著兩張慘無人色的臉。
黑煞護法煩躁地來回踱步,腳下的枯葉被踩得咯吱作響。
分壇壇主魏合,則像一尊石雕,死死盯著那堆即將熄滅的火焰,一動不動。
一道黑影連滾帶爬地衝進破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護……護法大人……壇主……”
黑煞護法猛地轉身,一把揪住那探子的衣領。
“說!城裡怎麼樣了?!”
探子渾身篩糠,牙齒打著顫:“完了……全完了……醉仙樓……被端了……”
“什麼?!”黑煞護法眼珠子都紅了。
“官府的兵馬,還有……還有道錄司的那幫牛鼻子,把樓圍得水泄不通!”
黑煞護法咬牙切齒:“楊烈這個匹夫!他竟敢如此!”
他雙目赤紅,一把揪住那探子的衣領。
“就憑他們?一群凡夫俗子,也敢動我聖教的據點?執事呢?屍傀呢?!”
探子嚇得魂飛魄散,牙齒都在打顫。
“執事大人……死了……屍傀……也全都被毀了……”
“不……不止是道士……”
“還有……還有和尚!好多和尚!”
“和尚?”黑煞護法愣住了,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你說什麼?和尚?!”
“是……是雲林寺的和尚!”探子帶著哭腔。
“他們衝在最前麵,個個都跟金剛羅漢一樣,刀槍不入!我們的人,連一炷香都沒撐住!”
黑煞護法一把將探子推開,氣得渾身發抖。
他可以接受官兵的圍剿,也能理解道門的參與。
畢竟,那該死的玄穹雲澤真君,就是道門的神。
可和尚算怎麼回事?!
南楚佛門,不都是一群關起門來念經,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禿驢嗎?!
他們什麼時候也摻和進來了?!
魏合依舊沒有動,隻是那雙死灰般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嘲弄。
為什麼?
探子跪在地上,繼續說道。
“還有……楊烈下了死命令,全城大索,按著……按著一本冊子抓人……好多……好多跟我們有過來往的大人都被抓了!”
黑煞護法聽到冊子二字,身體猛地一僵,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他知道,那是醉仙樓裡最核心的機密。
完了。
這一下,是真的完了。
“滾!”他一腳踹在探子身上。
探子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消失在夜色裡。
破廟內,隻剩下篝火燃燒的劈啪聲,和黑煞護法粗重的喘息。
“完了……全完了!”他像一頭困獸,在小小的破廟裡轉著圈。
“江州分壇,就這麼沒了!我怎麼跟教主交代?怎麼交代!”
他猛地停下腳步,看向死人一般的魏合,怒火中燒。
“魏合!你啞巴了?!若不是你當初自作主張,去招惹那什麼狗屁玄穹雲澤真君,何至於引來這麼多麻煩!”
“現在江州據點全毀,執事身死,你讓我如何向總壇交代?!”
魏合沒有辯解,隻是低下了頭。
交代?
還需要交代嗎?
從他們踏入青河縣,試圖去試探那位真君虛實的那一刻起,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黑煞護法在破廟裡來回踱步,臉上的神情變幻不定,時而猙獰,時而恐懼。
他很清楚,這次的損失太大了。
醉仙樓不僅是江州最大的據點,更是為總壇提供材料的重要來源。
如今毀於一旦,他這個護法,罪責難逃。
一想到教主那張毫無感情的臉,和那些生不如死的懲罰手段,黑煞護法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不行,他不能死。
絕不能死在這裡!
一個念頭在他腦中瘋狂滋長。
“北燕!”他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對,去北燕!楊烈的手再長,也伸不到北燕去!隻要到了那邊,天高皇帝遠,我們就能活下去!”
他衝到魏合麵前,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搖晃。
“魏合,彆跟個死人一樣!快收拾東西,我們連夜就走!”
魏合任由他搖晃,臉上卻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走?”
“護法大人,我們還能走到哪裡去?”
黑煞護法一愣:“你什麼意思?”
“您還沒明白嗎?”魏合看著他,眼神裡帶著一絲憐憫。
“我們招惹的,不是楊烈,不是官府,更不是那些和尚道士。”
“是神。”
“是真正的神!”
黑煞護法像是看瘋子一樣看著他:“你魔怔了?!”
“魔怔?”魏合笑了起來,笑聲淒涼。
“護法大人,您忘了青峰山那隻妖邪是怎麼死的嗎?忘了那從天而降,瞬殺妖魔的神將了嗎?”
“您忘了那黑風口顯聖,言出法隨,拘魂拿魄的地府執法使了嗎?”
黑煞護法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
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無法用常理解釋的畫麵,再次浮現在眼前。
“那……那都是真的……”魏合的聲音如同夢囈。
“神將是真的,地府也是真的……我們逃不掉的。”
“我們這點微末道行,在人家眼裡,跟螻蟻有什麼區彆?”
黑煞護法嘴唇哆嗦著,卻還在嘴硬:“胡說!那不過是些障眼法!是道門那些牛鼻子搞出來的鬼把戲!”
“是嗎?”魏合反問。
“那本賬冊呢?它為什麼會那麼巧,落到官府手裡?那群和尚,又為什麼會那麼巧,知道我們藏在醉仙樓?”
“這江州城,就像一張網。我們,就是網裡的魚。”
“而那位真君,就是織網的人。”
“去北燕?”魏合的笑意更濃了,也更絕望了。
“護法大人,難道北燕就沒有土地神,沒有城隍爺嗎?”
“我們走到天涯海角,都在那位真君的眼皮子底下。”
黑煞護法徹底說不出話了。
他鬆開手,踉蹌著後退幾步,一屁股跌坐在地。
魏合說得對。
他們麵對的,或許真的是一個無法抗衡的存在。
可求生的本能,還是讓他無法放棄。
“不……我不管!”黑煞護法從地上爬起來,眼神瘋狂。
“就算是神,我也要逃!我不想死!我不想被煉成屍傀!”
他不再理會魏合,跌跌撞撞地衝向破廟後殿,去收拾他那些保命的家當。
他還有些私藏的丹藥和金銀,足夠他逃亡路上的花銷。
魏合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動。
他知道,黑煞護法逃不掉的。
他也逃不掉。
從他動了念頭,想去試探那位真君虛實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死,是肯定要死了。
他伸出自己的雙手,看著上麵無形的血腥。
這些年,為了煉製延壽丹,為了討好教中高層,他害了多少人?抽了多少童男的骨髓?取了多少少女的性命?
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以前,他從不信因果報應。
可現在,他信了。
地府是真的。
那森羅殿,那奈何橋,那十八層地獄,也都是真的。
一想到自己死後,魂魄要被鎖魂鏈勾走,要在孽鏡台前照儘一生罪孽,要在油鍋裡反複煎炸……
一種比死亡本身更恐怖的寒意,攫住了他的心臟。
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不!
他不想魂飛魄散!
死,他已經不怕了。
可他怕死後,連一絲輪回的指望都沒有,要在無儘的冥火中,被灼燒千年萬年。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野草,在他死寂的心田裡,猛地鑽了出來。
我若……
我若去投案呢?
我若去當這個帶路黨呢?
魏合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將功贖罪?
不,他的罪孽太深,深得連他自己都覺得無法饒恕。
如果他能提供整個血羽教在南楚的所有據點,所有核心人員的名單。
將那些與教中勾結的達官顯貴,全都說出來。
這算不算是大功一件?
或許……或許判官在落筆時,能看在這份功勞上,稍稍留情幾分?
讓他少受幾層地獄的苦楚?
讓他能有個機會,去排隊喝一碗孟婆湯,求一個來世變豬變狗的機會?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便再也無法遏製。
這是他唯一的希望。
是他這個注定要下地獄的惡鬼,能為自己爭取到的,唯一的,一絲憐憫。
魏合緩緩站起身。
他看了一眼那堆即將熄滅的篝火,又看了一眼黑煞護法消失的後殿方向,嘴角露出一抹說不清是解脫還是自嘲的笑意。
他什麼也沒帶。
隻是整理了一下早已褶皺不堪的衣袍,仿佛要去赴一個早就定好的約會。
他走出破廟,走入冰冷的夜色裡。
遠方,江州城的燈火依舊明亮。
那裡,有他最後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