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真怔了一下。
那種遊刃有餘的表情從他臉上消失,變得空白,圓潤的黑瞳睜大了一點,看著她。
“……?”
周夢有些困惑地回視,“孫真?”
“剛才那個、”
這句話出口,青年才像是回過神來意識到什麼,語速快了一點:“不、沒什麼。”他恢複了笑盈盈的臉:“我不喝酒,可不可以去兜風?”
不喝酒……也對,要開車啊。
孫真對於自己的身份設定很敬業呢。
周夢解下防護服,把一次性用品放進垃圾袋:
“你的心情一直這麼好嗎?”
“不會啊,我也有煩心事。”孫真從口袋裡翻出一片消毒濕巾,兩指夾著遞給她。
“低氣壓的時候,乾活可能會粗暴一點吧?”
黑色發絲下清秀的臉上,無害的黑瞳彎了彎,雲淡風輕的樣子反而讓人有點毛毛的。
“粗暴”一點……
周夢目光停留在孫真的外套上,他經常穿的這種款式,應該是有內袋的……手上的手套,也許是在注意不留下指紋……?
她想象了一下孫真用手把玩武器的畫麵。
……這個人的手,有點性感。
周夢伸手,食指的指側和拇指的指腹一起捏住濕巾,輕微地用力,把那張紙片從他的指縫裡抽了出來。
仿佛可以聽到濕巾袋和他的手指之間細微的摩擦聲。
她捋開額前的發絲,從工具箱裡拿了酒精來做消毒,孫真不知道為什麼,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冰冷的濕巾也沒有辦法緩解麵頰的熱量。
好像從那間燒焦的屋子裡,火焰也燒到了她肉質的頭腦上。
周夢坐進車裡,輕輕拉上門,靠在副駕駛上。
孫真耐心地等待著。
她凝視著前方隱沒在黑夜裡的公路和兩旁的路燈。
這種氣氛,讓人的頭腦有些神迷。
孫真的目光在後視鏡裡,微微笑著看她。
他問:“去哪裡呢?”
“……嗯……”周夢安靜了一會兒,稍微側過一點頭。
她的神情沒有什麼變化,青澀的麵容因為疲倦而有些心不在焉,淡粉色的嘴唇慢慢彎起:
“……舞蹈室。”
她說:“我去舞蹈室。”
……
酒精。
在那種天旋地轉的飄飄然之中,搖搖晃晃地,隨著辛辣的液體吞入咽喉,腹中所有壓抑的東西都燃燒起來。
以前工作的時候,周夢就時不時會去喝酒。
漫長的、一點點積攢的情緒,都會在那種燃燒般的暈眩之中宣泄出來。
無論是壓力也好,還是興奮也好,都是這樣。
現在不能攝入酒精,但是其他的方式也是一樣的。
淩晨的夜晚很安靜。
音響連接好後,房間裡很快響起柔和的音樂,空曠的房間裡,空氣裡好像都是鼓點和琴聲。
高大而寬敞的房間,銀白的月光照耀在地板上。除了紗簾、圍著三麵牆壁的等身鏡子、舞蹈把杆,舞蹈室裡什麼都沒有。
周夢坐在地上換好了拉丁鞋。
她的鞋子是常見的棕黃色拉丁鞋,5跟。
穿好拉丁鞋以後,身體都好像隨著那一截鞋跟的增加而向上生長了。視野變高,雙腿下意識並攏、腳尖分開,肩膀隨著肩胛骨下沉,脖子伸長,站姿變得十分挺拔。
鏡子裡黑色的人影隨著這個動作模糊起來,之前不起眼的形象似乎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就好像某種覆蓋物被剝離,有什麼東西開始從她的皮膚裡鑽出來。
周夢看著黑暗的房間,輕輕吸了一口氣。
她喜歡這種空曠的氣味。
好像有種寬闊的氣息一點點鑽進肺部,讓人的身體、頭腦和臉頰微微發燙,腿也開始有點發癢。
是的。
這就是想要邁步的感覺。
一、二、三、四——
她微微垂下眼睫,橫向邁開腳,隨著節拍慢慢扭動髖部、移動重心,在四個拍子後,胯骨也劃完了完整的8字。
這就是庫克拉恰,倫巴的8字胯。
然後,在下一次節拍,收腿、沉下左胯,右胯隨之提起,左腿膝蓋彎曲、腳尖點地,和挺直的右腿形成拉開的弓弦一般的弧度。
高舉的右手放下的時刻,彎曲的左腳擦著地板向前著力,右腳則踮起,微微扭動著帶胯部一起轉動。
“噠。”
一步。
她的身體線條拉成一個柔和的弧度,走出了優美的一步。
不論是多複雜的舞步,都是從最簡單的基本步開始打磨。
在黑暗之中,周夢凝視著鏡子裡仿佛化為黑影、融入了夜晚的自己。
舞蹈室裡不會有多餘的人或者物,無論往哪裡邁步、無論怎麼揮舞肢體,都不用考慮會不會撞到什麼。
低密度的空間放大了自由感,以至於某些埋藏在軀殼之下的東西,被發燙的體溫蒸發,一點點冒了出來。
一、二、三……四。
“唰——”
旋轉。
緩慢地伸展手臂和雙腿。
柔和的倫巴,在煽情的音樂之中,好像連整個頭腦都要融化了。
輕微的呼吸聲,腳尖和地板彼此對抗的力量,還有肢體扭轉的繃緊感。
音樂裡柔緩的男低音,隨著大提琴和薩克斯的旋律緩緩漫開。
她最後旋轉一圈,踩在被汗水弄濕的地板上,停在窗邊。
周夢雙手輕輕搭在把杆上,凝視著窗外。
天邊的晨光,把藍黑色的雲層染成複雜的顏色,緋色、紫色、灰藍和橘色交織在一起。
很好看。
……
六點,周夢拎著包從舞蹈室出來,精神不足地捂著嘴打了個嗬欠,走下樓梯,準備去找孫真的車時,聽到了一點不和諧的聲音。
“啊?我都說了我在找人啊!”
周夢:“。”
她稍微睜大了一點眼睛,繞過門口,看到了爭執的兩個人。
一頭漂亮長卷發的女生,聲音聽起來很有氣勢,身材卻意外的嬌小,穿著私立名牌學校的校服。
周夢認識這個人。
是梅可。
她是挺有名的青少年組選手……為什麼會來這裡?還被警察堵住了。
“你的校服不是附近的吧?是不是離家出走了?彆想著敷衍過去啊,這是為你好。”
梅可的臉皺了起來。
在她整個人的肩膀都繃緊,顯然十分焦躁時,周夢無聲無息貼近,冷不丁開口:“補習班,要遲到了哦。”
“嚇——”
雙方都一激靈,顯然完全沒發現她什麼時候貼到旁邊,被嚇了一跳。
警察歪過頭,詫異:“你又是哪裡來的?”
是這樣的。
路人的低存在感就是這樣的。
和警察反應不同,梅可回過神之後,立刻跺了跺腳盯著她:“啊、你!!!”
周夢聳拉著肩膀,拎著包,加班到淩晨後又跳了一夜舞的蒼白麵容上沒什麼表情,寫著“快死了”三個大字。
她黑色的眼睛眨了下,看著梅可:
“不走麼?”
梅可頓了一下,反應過來,兩步上前躲到她背後:“走啊!”
“等一下,”警察還沒放下疑心:“你們兩個是什麼關係?”
“我——我們——”
梅可不是那種擅長說謊的類型,剛開了腔就卡住了。她板起臉:“是秘密。”
周夢低下頭:“其實她在跟蹤我。”
兩人:“……咦?!”
周夢麵不改色,假裝沒有感覺到梅可揪緊了自己背後的衣服,把拎著的包拉開,展示了一下裡麵的拉丁舞鞋。
“最近全國錦標賽開始報名了,我們約好了不許偷偷練習……昨天晚上悄悄來舞蹈室偷練,忘了早上提前回去,被她發現了呢。”
“……”
警察看了看她包裡被磨損過的舞鞋,打量了一眼她眼下的黑眼圈,麵色漸漸複雜起來。
警察:“……下次不要偷偷用功了,很容易破壞友情呢。”其實警察想說可能會變成社會新聞,但還是委婉道:“而且這附近不安全,不要晚上過來了。”
“說的也是呢。”周夢點頭:“我受教了,謝謝姐姐。那我們就先去上課了。”
警察擺了擺手:“去吧去吧。”
梅可立馬緊緊揪著周夢的衣擺,跟她湊在一起走了。
警察看著黏在一起的兩個少年,忍不住笑了一下:“哎呀,小朋友的友情呢。”
……
被梅可跟著的周夢正在苦惱。
“已經可以鬆手了哦。”她委婉地提醒:“那個姐姐已經走掉了。”
“嗯?我不是因為她才跟著你的。”
“哦。”
周夢在煎餅攤前停下,掃碼付了錢,禮貌地問:
“是因為我嗎?”
梅可輕輕“哼”了一聲,有點彆扭地開口:
“是這樣沒錯啦。我叫梅可,剛才謝謝你。”
“不客氣,我是周夢。”周夢看著老板給自己的煎餅加蛋,問:“你認識我嗎?”
“上個月我看到過你,在自助舞蹈室那裡。”
自助舞蹈室……
啊,是她剛剛回檔的那一晚吧。
清理了血案現場,因為太刺激了壓力爆棚,所以在自助舞蹈室狂舞了一晚上。
難道說發泄的時候被梅可看到了麼。
她的風評下降了……
……算了。
無所謂了,前世在ktv裡和後輩喝上頭的時候,她就已經不在意被彆人看到自己精神不穩定的樣子了。
學會接受自己的狼狽,這也是大人的一課。
周夢:“那麼你是在特意找我麼?”
穿著杏色校服的卷發少女稍微抬起了點下巴,似乎想露出得意的樣子,但沒化妝的眼底有點青黑:
“隻不過是每天早上五點逛舞蹈室,一個月就找到了,也不算難找嘛……不過你還真的是半夜練舞?我一開始還以為隻是偶然。”
“以為是偶然,但還是每天淩晨起床逛舞蹈室?”周夢笑了一下:“執行力很強哦。”
梅可還是老樣子。
被她這麼開了玩笑,卷發的少女也沒有不高興,反而撥開自己的發絲,理所當然道:
“這不是找到了嗎,那些都不重要。”
她儘量裝作不太在意的樣子,眼睛卻一直往周夢身上瞟:“所以你是在哪個俱樂部?學了幾年了?”
“沒有固定的俱樂部。16年。”
“十、……十六年……?”梅可愣了一下,“你看起來好年輕……”難道是看起來童顏實際上已經是二十來歲的職業舞者麼?
周夢從煎餅攤主手裡接過煎餅,咬了一口:“嗯,因為我18歲。”
“……哦……那不是從嬰兒就在跳舞了嗎?!”被騙了!沒有一句真話啊!!
梅可瞪大眼睛盯著周夢,黑發的少女完全沒有欺騙人的負罪感,神情自然地遞給她一個煎餅:“就是這樣啦。”
梅可下意識接過,咬了一口。
“……好吃……你加了兩個雞蛋?”
“嗯。”
周夢看了一眼不遠處,因為她一直沒有過去,孫真似乎已經下了車。他停在小巷口的路燈下,身上長長的風衣因為風鼓起,似乎在看著她。
她拿出手機,打了幾個字。
[小夢:馬上就好哦。]
[孫真:好哦。]
周夢低著頭看完消息,這才看向旁邊似乎在糾結什麼的梅可:
“我要走了。”
雖然舞蹈番的情報不是很多,但周夢大概猜得出來,梅可應該是漫畫裡的角色之一。
此前的每一次比賽裡,一開始梅可都贏不了她,但兩年後,梅可就會實力猛增,成為拉丁單項冠軍的種子選手。
周夢和她不算熟,印象裡梅可對她的興趣也不大……
她問:“為什麼要找我呢?”
“呃……”
在她寧靜的注視中,卷發的少女磕巴了一下,臉竟然慢慢紅了起來。
“……你……你喜歡跳舞嗎?”
周夢:“……啊?”
她們站在日出時溫暖的陽光裡,梅可專注地看著周夢,眼睛閃閃發光,似乎蘊含著某種周夢不太確定的、期待的感情:
“你喜歡跳舞嗎?”
梅可的想法很簡單,她覺得周夢之所以半夜去舞蹈室,隻是因為不喜歡和彆人共用房間。
“我家舞蹈室很大,有很多個……可以隻給你用。”
“……你要不要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