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支教成了很多老師的噩夢。
陳青老師死了,警察趕來時已經晚了。校長張永福失蹤了,村長多吉才讓也失蹤了,警察審問了全村以及全校的人,隻從五年級的學生口中聽到說看到很多的黃眼睛,就沒有下文了,又是一宗懸案。
這時是1986年,半年後,來了新校長王德海,王德海十年前在漠河鄉小學教過語文。王校長把操場中心的籃球架移到了操場角落,又在邊上豎上木架,搭了個秋千,便於孩子們玩耍。
血紅的月亮懸在莫河鄉小學後山墳地的上空,像一隻充血的眼球冷冷俯視人間。距離那場驚心動魄的“黃眼”事件僅僅過去七個月,表麵的平靜如同薄冰,此刻被徹底擊碎。
校長王德海提著那盞玻璃罩子熏得烏黑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在夜風中瘋狂跳動,映著他慘白如紙的臉。他佝僂著背,站在那座用劣質水泥倉促封固的墳塋前,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墳頭——一道猙獰的裂口,如同大地咧開的黑色巨口,足有三尺寬,斜斜地貫穿了整個墳包!
冰冷的夜風嗚咽著灌入裂縫深處,帶來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那不是普通的土腥味,而是混合了濃烈的腐肉氣息、刺鼻的鐵鏽味,還有一種……像是陳年機油混雜著血腥的詭異腥氣。
“才一個月啊……一個月……”王德海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王校長一個月前來的,那時候這個墳還不是這個樣子,沒有一點裂縫,好像是不歡迎這個校長?
王德海握著燈柄的手骨節泛白,身體不受控製地踉蹌後退,撞上身後一個堅實的胸膛。是民兵連長趙鐵柱。這個平日裡鐵塔般的漢子,此刻臉色也難看至極。他手裡的鐵鍬“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粗壯的手指顫抖著指向裂縫邊緣翻湧的泥土:“王…王校長…你看那土!看那土的顏色!”
煤油燈昏黃的光線下,裂縫邊緣翻卷出來的泥土,不再是尋常的黃土或黑土。它們呈現出一種極其不祥的暗紅色,濕漉漉、粘膩膩,如同被鮮血反複浸透又乾涸凝結。趙鐵柱的聲音帶著恐懼的嘶啞:“血壤!縣誌裡寫的‘血壤’!隻有……隻有被大凶大煞、死不瞑目的厲鬼占據的地方,才會滲出這種土!”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恐懼,一陣尖銳得能刺破耳膜的哭嚎聲,猛地從校園西牆根的方向炸響!那聲音充滿了非人的痛苦和絕望,在死寂的夜裡格外瘮人。
兩人頭皮發麻,對視一眼,也顧不上墳頭的詭異,抓起煤油燈和鐵鍬就朝著聲音來源狂奔而去。
西牆根下,守夜人老吳像一灘爛泥般蜷縮在角落裡。他身上的舊棉襖被撕開了幾道大口子,裸露的胸口上,三道深可見骨的爪痕正汩汩地向外冒著血。那血的顏色卻極不正常,在月光下泛著一種詭異的青黑色,散發著淡淡的腥甜和……機油味?
老吳雙目圓睜,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縮成了針尖。他一隻沾滿自己青黑色血液的手,死死地指著前方空曠的操場,喉嚨裡嗬嗬作響,用儘最後力氣擠出幾個破碎的字:“紅…紅衣…那女老師……在…在吊秋千!她的頭…她的頭……”
他沒能說完,頭一歪,昏死過去。
王德海和趙鐵柱的心臟瞬間沉到了冰窟窿裡。他們猛地轉頭,順著老吳指的方向望去——
操場角落那架孤零零的木頭秋千,在血紅的月光下靜靜懸掛著。秋千板上空空如也,隻有夜風吹過繩索發出的輕微吱呀聲。
然而,就在秋千架下方的泥地上,卻清晰地投映著一道扭曲的黑影!
那影子分明是一個穿著長衣(下擺輪廓暗示著裙子或袍子)的女人形態,但她的脖頸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向前耷拉著,頭顱的位置歪斜得幾乎要掉下來!仿佛頸骨已經完全斷裂,僅靠皮肉連著。更詭異的是,那影子的頭部輪廓,異常的光滑,沒有任何發絲的細節,就像一個……剝了皮的葫蘆!
影子靜靜地投射在冰冷的地麵上,隨著秋千繩索的輕微晃動而微微搖曳,無聲地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怨毒和冰冷。
“蘇……蘇婉蓉……”王德海牙齒打顫,念出了那個被水泥封在地下的名字。1976年那個秋天的傍晚,拖拉機突突的轟鳴聲、女教師淒厲到變調的慘叫、圍觀人群驚恐的呼喊、還有那隨著拖拉機後輪飛濺開來的……帶著大片頭皮的烏黑長發……這些被他刻意塵封了十年的血腥畫麵,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的理智。
趙鐵柱也認出了那扭曲無發的頭顱輪廓,巨大的恐懼讓他渾身肌肉繃緊,握緊了手中的鐵鍬柄,指關節捏得發白,卻感覺不到一絲力量。
就在這時,操場中央那血紅的月光似乎扭曲了一下。那道投射在地上的、斷裂脖頸的扭曲黑影,極其緩慢地、極其僵硬地……抬起了“頭”!
影子那光滑頭顱的“眼睛”位置,兩點深不見底的漆黑,仿佛穿透了虛幻的投影,直勾勾地“盯”向了王德海和趙鐵柱!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冰冷瞬間攫住了兩人!
“跑!”趙鐵柱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幾乎是本能地拽起癱軟的王德海,轉身就沒命地朝著有燈光的校舍方向狂奔!他不敢回頭,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十年前蘇婉蓉被卷入拖拉機後輪時,那頭發連同頭皮被生生撕扯剝離的、令人牙酸的“嗤啦”聲,混合著柴油機突突的噪音,成了他一生中最恐怖的夢魘回響。
兩人連滾帶爬地衝進亮著燈的校長辦公室,“砰”地一聲死死關上木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著粗氣,冷汗浸透了他們的後背。煤油燈被扔在桌上,火苗瘋狂跳躍,將兩人驚恐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壁上,如同鬼魅亂舞。
“鎮不住了……真的鎮不住了……”王德海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捂著臉,老淚縱橫,“當年就不該聽她娘的啊!非要穿那身紅!非要……非要給她縫那頂假發下葬啊!”他想起了下葬時,蘇婉蓉母親哭暈過去前,執意給女兒那血肉模糊、失去頭皮的顱骨上,戴上了一頂用黑線密密縫製的假發髻。那抹刺目的紅色壽衣和那頂替代青絲的假發,在昏暗的棺材裡顯得格外詭異和不祥。
趙鐵柱靠著門板,胸膛劇烈起伏,他抹了一把臉上的冷汗,眼神裡除了恐懼,還有一絲決絕:“王校長,哭沒用!墳裂了,血壤出來了,老吳被那東西傷了,血都是黑的!秋千架下那影子……你也看見了!這莫河鄉,怕是要大禍臨頭了!光靠咱們,不行了!”
他猛地站直身體,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得請人!請真正有本事的人來!我明天一早就去縣裡!不,我現在就去!騎自行車去!翻山也得去!我記得縣文化館有個退休的老館長,他年輕時好像認識些……懂這些門道的人!再拖下去,誰知道下一個遭殃的是誰?!”
王德海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趙鐵柱眼中那不顧一切的光芒,絕望的心底終於裂開一絲縫隙。他顫巍巍地點點頭,嘴唇哆嗦著:“去…快去!鐵柱,全靠你了!帶上錢!多帶錢!隻要能請來高人,傾家蕩產也得請!”
趙鐵柱不再廢話,一把抓起桌上的舊軍用水壺灌了兩口涼水,轉身拉開門栓,身影迅速消失在門外濃重的夜色和血紅的月光之中。
辦公室內,隻剩下王德海一人。他蜷縮在椅子上,煤油燈的光暈將他縮成一團的影子投射在牆上,顯得無比渺小和脆弱。他死死盯著緊閉的門板,仿佛那門外就是無邊的地獄。耳朵裡,似乎又響起了拖拉機那單調而沉重的“突突”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伴隨著一種頭發被巨力緩慢、持續撕扯的、令人頭皮炸裂的“簌簌”聲……
他猛地捂住耳朵,發出壓抑的嗚咽。水泥墳塚上那道吞噬月光的黑色裂口,如同蘇婉蓉無聲獰笑的嘴,在他腦海中不斷放大。血紅的月光透過窗戶縫隙,在地上投下一條狹長的、如同淌血般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