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衍走了。
帶著那方沉重的青銅法印,拖著被屍毒和機油戾氣侵蝕的身體,踉蹌的身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隻留下一句“十年必再生禍端”的警示,如同冰冷的鐵釘,深深楔入王德海和趙鐵柱的心底。
墳坑裡,那堆焦黑的屍骨無聲地訴說著昨夜那場驚天動地的道邪之戰。空氣裡彌漫著濃烈刺鼻的焦糊味、屍臭味,還有一股驅之不散的、如同劣質機油燃燒後的怪異腥氣。那灘在晨光下凝聚成“等輪回”三字的黑紅粘液,如同一個巨大的、充滿惡意的,又像是某種不祥的預言。
“老王…這…這算完事了?”趙鐵柱的聲音乾澀沙啞,帶著劫後餘生的虛脫和更深的茫然。他壯碩的身體靠在旁邊一棵被雷火燎焦了半邊的老槐樹上,雙腿還有些發軟。
王德海沒有立刻回答。他佝僂著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墳坑裡那堆焦骨,特彆是骨頭縫隙中散落的、那些被雷霆燒得卷曲發黑、粘連著暗紅肉絲的假發碎屑。那頂蘇婉蓉母親執意縫上去的假發……他打了個寒顫,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落在那灘蠕動的“等輪回”血字上。
“張師傅說……暫時壓下去了。”王德海的聲音像是從砂紙裡磨出來的,“但根子沒除……十年……十年……” 他重複著這個可怕的時限,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竄上來,比昨夜直麵屍魃時更甚。那是一種慢性死亡的、無望的等待。
“那咋辦?這坑……這骨頭……”趙鐵柱指著墳坑,一臉無措。
“埋了!”王德海猛地一揮手,像是要揮散心中的恐懼,“用生石灰!厚厚地埋!再……再去拉幾車水泥來,把這坑整個封死!封得嚴嚴實實!”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決絕。仿佛隻要把這堆焦骨和那片寫著血字的土地徹底封死在水泥殼子裡,就能將那“十年”的詛咒也一同封印。
接下來的幾天,莫河鄉小學後山成了禁區,也成了工地。生石灰刺鼻的味道彌漫開來,混合著屍臭和焦糊味,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氣息。一袋袋生石灰被傾倒入炸裂的墳坑,覆蓋在焦骨之上,發出“嗤嗤”的聲響,升騰起白色的煙霧。緊接著,灰白色的水泥漿被源源不斷地灌入坑中,一層又一層,最終將那個吞噬了太多恐懼和生命的深坑,連同裡麵的一切汙穢與不祥,徹底澆築成一個冰冷、巨大、方方正正的水泥墩子。
看著最後一塊水泥被抹平,王德海長長籲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趙鐵柱也抹了把汗,咧了咧嘴,雖然笑容有些勉強。學校似乎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孩子們的讀書聲重新響起,儘管聲音裡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悸,看後山的眼神也充滿了恐懼。
王德海將張清衍留下的朱砂符水分出一部分給受驚最重的幾個孩子和老吳喝下。老吳胸口的爪痕奇跡般地開始結痂,青黑色的毒血漸漸轉紅,人也慢慢清醒過來,隻是精神恍惚,整日縮在屋裡不敢出門。喝了符水的孩子們,夜裡哭鬨驚悸的症狀也減輕了許多。籠罩在莫河鄉上空的那層濃重陰霾,似乎真的被那場驚天動地的雷法和這厚厚的水泥封印給驅散了。
然而,王德海的心並沒有真正放下來。他常常在深夜驚醒,耳邊似乎還回蕩著那“突突”的引擎聲和頭發撕扯的“簌簼”聲。他變得異常關注湟水河的消息。那條養育了莫河鄉,卻也如同一條巨大傷疤般貫穿高原的渾濁河流。
時間一天天過去,轉眼半個月有餘。
這天晌午,王德海正在辦公室裡批改作業,窗外陽光正好,曬得人有些昏昏欲睡。突然,一陣尖銳淒厲、變了調的哭喊聲如同冰錐般刺破了這份虛假的寧靜!
“死人啦!河裡撈上來死人啦!沒…沒頭發!頭皮沒啦——!!!”
“嗡”的一聲,王德海隻覺得腦袋裡像被重錘砸了一下!手中的紅筆“啪嗒”掉在作業本上,洇開一團刺目的紅暈。他猛地站起來,帶翻了椅子,踉蹌著撲到窗邊!
操場上,幾個半大的孩子連滾帶爬地從河邊方向跑回來,一個個嚇得麵無人色,哭爹喊娘。跑在最前麵的是放羊娃狗剩,他一邊跑一邊撕心裂肺地哭喊:“河…河漂子!撈…撈上來了!腦袋…腦袋光溜溜的!血糊糊的!頭皮沒啦!跟…跟蘇老師一樣啊——!!!”
最後那句“跟蘇老師一樣”,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王德海的心臟!他眼前一黑,差點栽倒。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
頭皮沒了?!
他跌跌撞撞地衝出辦公室,也顧不上喝止哭喊的孩子,發瘋似的朝著湟水河邊跑去!趙鐵柱聽到動靜,也提著柴刀從庫房衝了出來,臉色鐵青地跟在後麵。
河邊已經圍了不少被驚動的村民。人群中央的空地上,濕漉漉地躺著一個人。不,是一具屍體。
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打漁人的舊膠皮褲,身體被河水泡得腫脹發白。最令人頭皮發炸的是他的頭顱——整個天靈蓋的頭皮,被一種極其殘忍、極其粗暴的方式,硬生生地撕扯剝離了!露出下麵暗紅色的筋肉和森白的顱骨!邊緣參差不齊,殘留著撕裂的皮肉和幾縷被扯斷的、沾滿汙血和河泥的頭發茬子!傷口處還在緩慢地滲出暗紅的血水,混合著渾濁的河水,流進岸邊的泥沙裡。整張臉因為痛苦和恐懼而扭曲變形,雙眼圓睜,瞳孔裡凝固著死前無法言喻的驚駭。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河水的腥氣撲麵而來。
“是…是上遊李家坳的周三!”有認得的村民聲音發顫地說,“昨…昨天還說趁水緩,下河起網撈點魚貼補家用……咋…咋就……”
“這…這頭皮…咋沒的?讓啥東西給啃了?”有人驚恐地猜測。
“啃?你見過啃得這麼齊整的?這分明是…是生生給撕下來的!”一個老漁民蹲下身,忍著惡心查看傷口,臉色煞白,“看這傷口…倒像是…像是被無數根鐵線,勒緊了猛地一拽……活活撕掉的啊!”
“鐵線?河裡哪來的鐵線?”有人反駁。
“不是鐵線……”趙鐵柱擠進人群,蹲在屍體旁,他的聲音低沉壓抑,帶著一種巨大的恐懼,“是頭發……是像頭發絲一樣的東西……”
王德海渾身冰冷地站在人群外圍,狗剩那句“跟蘇老師一樣”在他腦子裡瘋狂回響。他看著周三那光禿禿、血肉模糊的頭頂,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蘇婉蓉倒在拖拉機旁,那同樣失去了頭皮、暴露著骨肉的恐怖頭顱!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攫住了他,比麵對屍魃時更甚!那是一種冰冷的、無形的、仿佛無處不在的詛咒!
“王校長!王校長!”一個驚恐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是同村的小學老師劉梅,她臉色慘白地擠過來,聲音帶著哭腔:“不好了!學校裡…學校裡那些喝了符水的孩子…好幾個…好幾個又開始鬨了!”
王德海心頭猛地一沉:“鬨?鬨什麼?”
“掉頭發!”劉梅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大把大把地掉!枕頭上、地上…到處都是!還有…還有的孩子睡夢裡總喊頭皮疼!說…說有人扯他們頭發!”
頭皮疼!扯頭發!
王德海和趙鐵柱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法掩飾的驚駭!周三那被撕掉的頭皮!孩子們莫名掉落的頭發!睡夢中的撕扯感!
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那被水泥封死在地底的怨念,那被天雷轟散又被張清衍斷言“十年必再生禍端”的邪煞,並未真正消失!它以另一種更詭異、更陰毒的方式,順著湟水河……回來了!
“快!回學校!”王德海嘶聲喊道,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
當他們衝回學校時,一股令人窒息的恐慌氣氛已經彌漫開來。幾個低年級的教室門口圍滿了麵色驚恐的老師和學生。教室內,幾個孩子正被大人死死抱住,他們哭喊著,拚命抓撓著自己的頭皮,仿佛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正在撕扯他們的頭發!地上,散落著大把大把烏黑的發絲,觸目驚心!
一個叫小花的女孩哭得幾乎背過氣去,她母親死死按著她抓撓頭皮的手,哭喊著:“彆抓了!小花!彆抓了!頭皮都抓破了!” 小花的頭頂,赫然可見幾小塊被抓破的血痕,周圍的頭發明顯稀疏了許多。
“疼!娘!我疼啊!”小花哭喊著,眼神裡充滿了巨大的恐懼,“有人拽我頭發!好多人!好多冰涼的手在拽!要把我頭皮扯下來!啊啊啊——!!!”
淒厲的哭喊聲如同魔音貫耳,讓在場的所有人不寒而栗!
王德海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直衝頭頂!他猛地想起張清衍臨走前那凝重到極點的眼神,想起那灘蠕動的“等輪回”血字!
輪回?這就是它的輪回?!
不是等待重生,而是……索取!索取生者的頭發,索取生者的頭皮!用新的痛苦和恐懼,來填補它那被撕裂、被剝奪、永世不得安寧的怨念!它順著湟水河的水脈,如同無形的瘟疫,悄然蔓延!
“河…是河!”趙鐵柱猛地抓住王德海的胳膊,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聲音帶著一種絕望的明悟,“周三死在河裡!孩子們喝了符水是好了些,可他們…他們天天在河邊玩!用水洗臉!喝河裡的水!是水!那東西…那東西順著水回來了!”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學校院牆外,湟水河那原本還算平緩的水流,此刻竟隱隱傳來一陣陣沉悶的、如同無數人潛遊攪動的“嘩嘩”聲。那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帶著一種冰冷的惡意,拍打著岸邊的石頭。
王德海麵無人色,踉蹌著後退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牆壁上。他看著眼前哭喊抓撓頭發的孩子,看著地上散落的發絲,聽著牆外湟水河那越來越響、越來越近的詭異水聲,隻覺得天旋地轉。
水泥封得住焦骨,卻封不住那溶於水、滲入地的滔天怨念!
張清衍鎮得住屍魃,卻鎮不住這借水還魂、索發替頭的無儘詛咒!
“等輪回”……原來等的,是湟水河畔,一代又一代生者的青絲與頭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