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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虎倀·上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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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十四年,四月廿三。

太原城像個巨大的蒸籠,從去年秋末至今,滴雨未落。汾河寬闊的河道萎縮成幾道渾濁的細流,勉強維持著城池的命脈。兩岸龜裂的河床裸露著,像大地乾涸的傷口。往年此時早已蔥蘢的田野,如今一片枯黃死寂,風卷起漫天黃塵,撲打在城牆斑駁的磚石上,也撲打在每一個太原人焦灼而絕望的臉上。空氣裡彌漫著塵土、燥熱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如同鐵鏽般的腥甜氣味——那是饑餓與恐懼發酵的味道。

烈日當空,毫無遮攔地炙烤著晉王府西側那片被高牆圈禁的荒蕪之地——晉恭王朱棡的墳園。牆內牆外,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牆外是晉王府的朱甍碧瓦,戒備森嚴;牆內則是斷壁殘垣,荒草萋萋。幾座巨大的石人石馬歪斜在沒膝的枯草中,更深處,一座規製宏大的墳塋沉默地矗立,正是初代晉王朱棡的長眠之所。然而此刻,真正引人注目的並非這座王陵,而是緊挨著墳塋東側,那幾間臨時搭建、低矮破敗的土屋。

這便是廢晉王朱濟熺和他五個兒子的囚牢。

土屋沒有窗,隻在牆上鑿了幾個拳頭大的孔洞透氣。門是一整塊厚重的榆木板,從外麵用粗大的鐵鏈鎖死。熱浪從門縫、氣孔裡洶湧地灌進去,屋內如同煉獄的烘爐,空氣粘稠得令人窒息。牆角散亂地鋪著些黴爛的草席,便是床鋪。一個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靠坐在最裡側的土牆邊,他便是朱濟熺。曾經貴為親王,如今卻穿著破爛的粗布囚衣,須發糾結,眼窩深陷,隻有偶爾抬起的眼眸中,殘留著一點被絕望反複淬煉後近乎麻木的銳利。他身邊蜷縮著四個瘦骨嶙峋的少年,最小的那個約莫八九歲,正發著低燒,無意識地呻吟著。

屋子中央,一個約莫十七八歲的青年正用一塊破瓦片,小心翼翼地刮著牆角滲出的、混合著泥腥味的濕土。他叫朱美圭,朱濟熺的長子。長時間的饑餓和不見天日的囚禁,讓他顴骨高聳,嘴唇乾裂起皮,動作虛弱無力。他將刮下來的一點濕泥小心地捧在手裡,走到牆邊一個缺了口的破陶碗旁,碗裡隻有淺淺一層渾濁的水。他試圖將濕泥混入水中,用手指攪動,希望能沉澱出一點能入口的泥水。

“圭兒…”朱濟熺嘶啞地開口,聲音乾澀沙啞,“沒用的…省點力氣…”

朱美圭的手頓住了,他抬起頭,看著父親,又看了看角落裡的幼弟,眼神裡是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野獸般的求生欲。他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固執地繼續攪動著那碗渾濁的泥漿。

“父王,總得…試試。”他的聲音微弱,卻帶著一股拗勁。

就在這時,“哐當”一聲悶響!厚重的榆木門下方,一個巴掌大的活板被從外麵拉開。一個粗陶碗被粗暴地塞了進來,碗裡是半碗發餿發黑、幾乎辨不出原貌的糊狀物,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酸腐氣。

“開飯了!豬玀們!”門外傳來護衛粗野的呼喝,伴隨著幾聲不懷好意的哄笑。活板隨即被重重關上。

屋內死一般的寂靜。那碗散發著惡臭的食物,像是對他們最後尊嚴的踐踏。幾個年幼的孩子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眼中充滿了恐懼。

朱美圭放下手中的破碗,盯著地上那碗“食物”,胸膛劇烈起伏。片刻,他猛地撲過去,端起那碗餿食,幾乎是用儘全身力氣,狠狠砸向緊閉的木門!

“哐啷!”粗陶碗碎裂,黑綠色的糊狀物濺得到處都是。

“滾!拿回去喂狗!”朱美圭嘶聲怒吼,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虛弱而顫抖變形。

門外短暫的死寂,隨即爆發出更大的哄笑聲和汙言穢語。

“不識抬舉的賤種!”

“餓死你們這群喪家犬!”

“等死吧!看你們能硬氣到幾時!”

腳步聲漸漸遠去,留下屋內死一樣的沉默和彌漫的惡臭。

朱濟熺閉上了眼睛,兩行渾濁的淚水無聲地滑過臟汙的臉頰,滲入乾裂的嘴角,帶來一絲鹹澀的痛楚。朱美圭背對著眾人,肩膀劇烈地聳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砸碗的爆發耗儘了這少年最後的氣力,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來,眼前陣陣發黑,胃裡翻江倒海,卻空無一物,隻能痛苦地乾嘔。他踉蹌著扶住冰冷的土牆,才勉強沒有摔倒。

就在這時,一陣陰冷的風,毫無征兆地從那幾個狹小的氣孔裡鑽了進來。這股風來得極其詭異,外麵明明是酷熱難當的午後,這風卻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驅散了屋內的燥熱,卻帶來一種更加令人心悸的陰森。

風裡,似乎夾雜著極其細微的嗚咽聲,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如同無數根冰冷的絲線,纏繞上人的耳膜,直往骨頭縫裡鑽。

“嗚…嗚…冤…啊…”

“…還我命來…朱棡…子孫…不肖…”

聲音飄忽不定,時而像女人壓抑的哭泣,時而像老人垂死的呻吟,時而又變成一種非人非獸、充滿了怨毒的尖嘯!這聲音並非單純通過空氣傳播,更像是直接響在人的腦海裡,勾起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和絕望。

“啊——!”角落裡的幼弟被這突如其來的陰風和怪聲嚇得尖叫起來,拚命往哥哥懷裡鑽。

另外三個少年也嚇得抱成一團,瑟瑟發抖,牙齒格格作響。

“父王…父王!又來了!鬼!鬼又來了!”一個少年帶著哭腔喊道。

朱濟熺猛地睜開眼,眼中布滿了血絲。他掙紮著想站起來,身體卻虛弱得不聽使喚,隻能死死地盯著那發出怪聲的氣孔,枯瘦的手緊緊攥成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他經曆過太多次這樣的“鬨鬼”,每一次都伴隨著更深的折磨和屈辱。

朱美圭強忍著眩暈和恐懼,轉過身,背靠著牆壁,將幼弟護在身後。他蒼白的臉上沒有多少血色,隻有一雙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驚人,死死盯著氣孔的方向。他經曆過更深的絕望——幾個月前,他幾乎被活活餓死。那時,他恍惚中不止一次“看”到一些東西。此刻,那細微的嗚咽聲,似乎喚醒了他瀕死記憶中的某些片段,一種冰冷的、粘稠的、帶著腥氣的惡意…比門外那些護衛的獰笑更加真實,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不是鬼…”朱美圭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寒意,“是…彆的東西…在哭…在恨…”

他的話讓屋內的寒意更重了幾分。朱濟熺看著長子那異常明亮又異常空洞的眼神,心中猛地一沉。他想起了美圭那次瀕死後的胡話,想起了王府裡那些關於“餓鬼附體”的惡毒流言。

陰風嗚咽著,在狹小的囚室裡盤旋。嗚咽聲漸漸低了下去,卻並未消失,仿佛潛伏到了更深的陰影裡,等待著下一次的發作。

日頭偏西,酷熱稍減,但空氣中的燥意和塵土氣息依舊濃重。太原城西,靠近汾河殘水的一處破敗龍王廟前,人頭攢動。龍王廟早已荒廢多年,泥塑的龍王像殘破不堪,彩漆剝落,露出裡麵灰黃的泥胎。然而此刻,廟前空地上卻搭起了一個簡陋的高台。

新任晉王朱濟熿一身素色錦袍,端坐在高台中央的楠木太師椅上,神情肅穆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他身後站著幾位王府屬官和本地幾位有頭有臉的鄉紳耆老。高台下方,黑壓壓跪滿了從城中各處彙聚而來的百姓,男女老少皆有,個個麵黃肌瘦,神情麻木而絕望。他們是被強征來“觀禮”的。

台前空地上,幾個穿著破爛法衣、臉上塗著油彩的“法師”正手舞足蹈,繞著中央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跳著怪異的舞蹈。他們揮舞著桃木劍,搖著破鈴鐺,口中念念有詞,時而高聲呼喝,時而伏地叩拜。篝火旁,幾個同樣穿著古怪的人,正費力地將幾隻瘦骨嶙峋、不斷哀鳴的豬羊拖向火堆——這便是今日的“祭品”。

“敕令!”一個須發皆白、穿著最華麗法衣的老法師猛地跳到台前,對著台下百姓和遠處的汾河嘶聲高喊,“四方龍王,河伯水神!速降甘霖,解我焦渴!今奉晉王千歲之命,獻上三牲血食,滌蕩妖氛!祈天憫人,速降甘霖!”

他話音未落,那幾個助手便將掙紮的豬羊狠狠推向篝火!淒厲的慘嚎聲瞬間刺破空氣!皮毛燒焦的惡臭混合著血腥氣猛地彌漫開來!

台下跪著的百姓中,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啜泣。有人不忍地彆過頭去,有人則麻木地看著,眼中隻有對雨水的渴望。

朱濟熿微微皺眉,隨即又恢複了肅穆。他站起身來,走到台前,對著焚化犧牲的煙火和遠處的汾河,深深一揖,朗聲道:“孤王朱濟熿,代天牧民。今太原大旱,赤地千裡,黎民倒懸,皆因邪祟作梗,天心震怒!孤已嚴懲不肖,正本清源!今虔誠禱祝,獻祭犧牲,懇請上蒼開恩,龍神垂憐,速降甘霖,以解倒懸!”他的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勢,將“邪祟作梗”、“嚴懲不肖”幾個字咬得格外重。

他的話音剛落,高台側後方,一個穿著王府低級管事服飾的乾瘦中年人便扯著嗓子對台下百姓喊道:“都聽見了嗎?千歲爺說了!這大旱,都是因為有人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招來了災禍!千歲爺仁德,已經替咱們除了禍根!現在誠心求雨,老天爺馬上就會下雨了!還不快給千歲爺磕頭謝恩!”

百姓們麵麵相覷,在王府護衛凶狠目光的逼視下,終於稀稀拉拉地磕下頭去,參差不齊地喊著:“謝王爺恩典…求老天爺下雨…”

朱濟熿滿意地看著台下匍匐的人群,嘴角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他揮了揮手,示意祭典繼續。更多的“法師”加入了狂亂的舞蹈,鈴鐺聲、呼喝聲、火焰的劈啪聲和尚未散儘的焦臭味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幅荒誕而壓抑的求雨圖。

就在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怪風卷著黃沙,猛地撲向高台!吹得篝火忽明忽暗,火星亂飛,險些燎著了法師的法衣。那股風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和腥氣,與酷熱的環境格格不入。

朱濟熿被風沙迷了眼,狼狽地後退一步。他身邊一個心腹護衛眼疾手快,急忙上前遮擋。

台下的百姓也被這陣突如其來的邪風吹得東倒西歪,驚呼連連。混亂中,不知是誰小聲嘀咕了一句:“這風…邪性…怕不是…墳園那邊的東西…”

聲音雖小,卻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瞬間在人群中激起一圈圈恐懼的漣漪。許多人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了晉王府西側那片被高牆圍起的區域,眼神裡充滿了敬畏和恐慌。關於墳園“鬨鬼”,關於廢晉王父子“引動祖靈震怒”的流言,早已在饑餓和絕望的催化下,傳遍了太原城的大街小巷。

朱濟熿拂去臉上的沙塵,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他冷冷地掃視著騷動的人群,目光如刀。那乾瘦的王府管事立刻跳出來,厲聲喝道:“胡唚什麼!哪來的邪風!分明是龍王爺顯靈,駕風而來!再敢妖言惑眾,擾亂祈雨大典,抓起來送官!”護衛們立刻按著刀柄,凶神惡煞地逼視人群。

騷動被強行壓了下去,但空氣中彌漫的恐懼和疑慮,卻比剛才更加濃重了。那陣帶著腥氣的陰冷怪風,像一道不祥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心頭。

祈雨大典草草收場,除了留下滿地的灰燼、焦臭和一城更加沉重的絕望,沒有帶來一絲雲彩。朱濟熿陰沉著臉回到戒備森嚴的王府承運殿。殿內雕梁畫棟,冰盆裡散發著絲絲涼氣,與外麵煉獄般的景象恍如隔世。

“廢物!一群廢物!”朱濟熿猛地將手中的玉骨扇摔在地上,昂貴的扇骨應聲而碎。他煩躁地在殿內踱步,華貴的錦袍下擺掃過冰冷光滑的金磚。“跳了半天大神,風倒是招來了,可那是他娘的什麼風?邪風!妖風!還嫌流言不夠多嗎?啊?”他指著殿外西側墳園的方向,幾乎是咆哮著,“那邊!那邊才是禍根!那對父子一天不死,太原就一天不得安寧!”

殿內侍立的幾個心腹屬官噤若寒蟬。總管太監王德順小心翼翼地躬身上前,低聲道:“千歲息怒。那朱濟熺父子已是籠中困獸,苟延殘喘罷了。墳園的動靜,不過是護衛們按您的吩咐…稍加‘引導’,讓那些愚民以為是祖宗震怒,罪在廢王…這歲的名位,是大有裨益的。”

“益處?”朱濟熿猛地停下腳步,轉過身,眼神陰鷙地盯著王德順,“本王要的是他們死!悄無聲息地死!死得乾乾淨淨!不是要他們半死不活地吊著,天天弄些鬼哭狼嚎的把戲出來!現在倒好,求雨不成,邪風倒起!百姓都疑心是墳園裡的‘東西’作祟!這‘東西’是誰?還不是指著本王,說本王刻薄寡恩,逼死了兄長侄子,惹得天怒人怨!”

他越說越怒,抓起案幾上一個青玉鎮紙就要砸,終究還是忍住了,重重地頓在案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千歲爺明鑒,”王府護衛統領,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張鐵山抱拳道,“墳園那邊,屬下親自盯著。朱濟熺油儘燈枯,也就這幾天的事了。至於朱美圭那小子…上次餓得隻剩半條命,不知怎麼又緩過來了,骨頭硬得很。不過屬下已吩咐下去,飲食再減半,夜裡‘動靜’再大些,保管熬不過這個月!隻是…”張鐵山臉上露出一絲困惑,“最近夜裡,兄弟們守在外麵,有時…有時也覺得那風聲哭嚎,似乎…似乎有點太真了,不像是咱們的人弄出來的…”

“嗯?”朱濟熿眉頭一擰,“什麼意思?”

王德順忙道:“千歲爺,張統領的意思是,或許是那廢王父子,加之墳園本就陰氣聚集,時日一久,真引來了些不乾淨的東西也未可知。這倒也是好事,坐實了他們‘招災引禍’的名頭!等他們都咽了氣,一把火燒個乾淨,再請高僧道士做幾場法事,超度了便是。眼下,倒也不必太過憂心那些愚民的閒話。”

朱濟熿臉色稍霽,但眼中的陰霾並未散去。他走到窗邊,推開沉重的雕花木窗,一股灼熱乾燥的風立刻湧了進來。他望著西邊墳園高牆的方向,那裡在夕陽的餘暉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

“怨氣?”朱濟熿冷笑一聲,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刻骨的寒意,“本王要的就是他們的怨氣!越重越好!死得越慘越好!讓全太原的人都看看,違逆本王,是個什麼下場!至於什麼鬼祟…哼!”他猛地關上窗戶,隔絕了外麵的熱浪和視線,“張鐵山!”

“屬下在!”

“從今日起,墳園守衛再加一倍!一隻蒼蠅也不許飛進去!裡麵的人,更不許出來!飲食…”他眼中寒光一閃,“不必再送了。讓他們…乾乾淨淨地‘走’!對外,就說廢王朱濟熺自知罪孽深重,觸怒祖靈,引動天罰,絕食以謝天下!懂了嗎?”

張鐵山心中一凜,低頭應道:“屬下明白!定辦得乾淨利落!”

王德順也躬身道:“千歲爺英明。如此一來,名正言順,再無後患。”

朱濟熿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殿內隻剩下他一人。他走到巨大的蟠龍金椅前,緩緩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冰冷的鎏金扶手。夕陽的最後一點餘暉透過高窗,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一半是誌得意滿的狠戾,另一半卻隱在深沉的陰影裡,仿佛盤踞著某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不安。

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沉重幕布,將晉恭王墳園徹底籠罩。白天的酷熱並未散去,反而在封閉的土屋內凝結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悶熱。然而,此刻囚禁著朱濟熺父子的土屋裡,卻彌漫著一種比酷熱更令人絕望的陰冷。

沒有食物,沒有水。門外的活板自黃昏起就再未打開過。

朱濟熺躺在黴爛的草席上,氣息微弱,胸膛的起伏幾乎難以察覺。長時間的折磨和徹底的斷糧斷水,已將他最後一點生命力榨乾。他渾濁的眼睛半睜著,望著低矮黑暗的屋頂,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經提前一步離開了這具飽受摧殘的軀殼。

四個年幼的兒子圍在他身邊,最小的那個燒得渾身滾燙,意識模糊,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另外三個孩子緊緊依偎在一起,身體因恐懼和虛弱而瑟瑟發抖,黑暗中,隻有一雙雙大眼睛裡盛滿了無聲的淚水。

朱美圭背靠著冰冷的土牆,坐在離門最近的地方。他努力睜大眼睛,對抗著陣陣襲來的眩暈和深入骨髓的饑餓感。嘴唇乾裂出血,喉嚨裡像是塞滿了燒紅的炭塊。他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張鐵山白天隔著門縫那幾句充滿惡意的“宣告”,如同淬毒的冰錐,早已刺穿了他最後一絲僥幸。

父王不行了。弟弟們…也撐不了多久。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沒他的頭頂。然而,在這滅頂的絕望深處,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執拗的火焰,卻始終未曾熄滅——那是恨!對朱濟熿刻骨銘心的恨!對這不公世道滔天的恨!這股恨意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讓他的眼神在黑暗中亮得駭人,如同瀕死孤狼的眼睛。

“嗚…嗚…嗚…”

那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嗚咽聲,再一次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這一次,聲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近!仿佛就在門外,就在耳邊!陰冷的風從氣孔裡倒灌進來,帶著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氣,像是腐爛的泥土混合著鐵鏽的味道。

“啊!又來了!鬼!鬼來了!”一個弟弟終於崩潰,失聲尖叫起來,緊緊抱住旁邊的人。

另外兩個孩子也嚇得魂飛魄散,蜷縮成一團,牙齒打顫的聲音在死寂的屋內格外清晰。

朱美圭猛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讓他混亂的頭腦有了一絲清醒。他死死盯著那扇厚重的榆木門,不是看門板,而是仿佛要穿透它,看到門外黑暗中潛藏的東西。

嗚咽聲陡然拔高,變成了淒厲的尖嘯!充滿了怨毒、痛苦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饑渴!

“嗷——!餓啊——!”

“…血肉…朱家…血脈…還債…”

這一次,聲音不再是單純的意念乾擾!朱美圭清晰地“聽”到了!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他的耳膜,直刺靈魂深處!同時,一股冰冷、粘稠、充滿了惡意的“視線”,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門板,死死地鎖定了他!那視線裡,充滿了對他身上流淌的朱家血脈的貪婪和憎恨!

瀕死的記憶瞬間被激活!幾個月前,當他餓得意識模糊、瀕臨死亡時,似乎也曾感受到過這種冰冷粘稠的注視!就是這東西!它一直存在!潛伏在黑暗裡,窺伺著他們的痛苦,吮吸著他們的絕望!它不是護衛假扮的鬼魂!它是…它是某種更可怕的東西!某種因這墳園的怨氣、因他們父子的苦難而滋生、壯大的…怪物!

“滾開!”朱美圭用儘全身力氣,朝著門外嘶吼,聲音嘶啞破裂,卻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凶悍,“滾!”

他的嘶吼似乎激怒了門外的東西。嗚咽尖嘯聲變得更加狂暴!

“砰!砰!砰!”

沉重的撞擊聲猛地砸在榆木門上!不是石頭,更像是某種沉重的、濕漉漉的東西在拚命撞擊!整個門板都在劇烈震動,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門縫裡,一股更加濃烈的、帶著土腥和腐血味道的陰風猛烈地灌了進來!

“爹!爹!救我!”孩子們的哭喊聲徹底被恐懼淹沒。

朱濟熺似乎被這巨大的動靜驚動了,他極其艱難地轉動了一下眼珠,看向門口的方向,嘴唇翕動了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兩行渾濁的淚水無聲滑落。

朱美圭掙紮著站起來,踉蹌著撲到門邊,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死死頂住那不斷被撞擊、震動的門板!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門板傳來的巨大力量,冰冷而粘膩,帶著一種非人的惡意!門縫外,借著極其黯淡的星光,他似乎瞥見了一抹一閃而逝的、粘稠如瀝青般的黑暗,以及黑暗中…兩點猩紅如血的光芒!

那光芒充滿了貪婪、怨毒和無儘的饑餓!

“砰!”

又是一次猛烈的撞擊!巨大的力量透過門板傳來,朱美圭隻覺得胸口如同被重錘擊中,喉頭一甜,一股腥熱的液體湧了上來!他死死咬住牙關,硬生生將那口血咽了回去!身體被震得向後踉蹌,後背重重撞在土牆上,眼前金星亂冒。

撞擊聲和尖嘯聲驟然停止。

門外陷入了一片死寂。隻有那濃烈的腥氣和冰冷的惡意,依舊透過門縫,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趕不走揮不去。

朱美圭順著牆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疼痛。他抬頭,看著黑暗的屋頂,又看向角落裡氣息奄奄的父親和驚恐萬狀的弟弟們。無邊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淹沒。身體的力量在剛才的對抗中徹底耗儘,意識開始模糊。

這一次…真的撐不住了…

就在這時,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鑽入他瀕臨渙散的意識:

“…血…朱家的血…香…”

“…死吧…都死吧…和我一樣…餓死…”

這意念充滿了誘惑和詛咒,仿佛來自地獄的低語,慫恿著他放棄抵抗,沉入永恒的黑暗,結束這無邊無際的痛苦。

朱美圭的眼神開始渙散,身體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那冰冷的誘惑如同溫暖的巢穴,吸引著他疲憊不堪的靈魂。也許…死了…就解脫了…就和門外那東西一樣了…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沉淪的最後一刹那,一股更加強烈的、源自血脈深處的不甘和仇恨,如同最後的火星,猛地在他心口爆開!

不!不能死!就算死,也要化作厲鬼!也要拖著朱濟熿!拖著門外這個怪物!一起下地獄!

這股滔天的恨意,如同回光返照的烈焰,瞬間衝散了那冰冷的誘惑!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劇烈的疼痛讓他獲得了最後一絲清明!

“呃啊——!”朱美圭喉嚨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帶著血沫。他用儘最後一絲力氣,猛地將頭撞向身後的土牆!

“咚!”

一聲悶響。劇痛伴隨著眩暈襲來,眼前徹底陷入黑暗。在意識徹底消失前,他仿佛聽到了門外黑暗中,傳來一聲極其輕微、帶著一絲意外和惱怒的…嘶鳴?

同一片夜空下,遠離太原城喧囂與絕望的汾水上遊,龍門山蒼莽的輪廓在星月微光下沉默矗立。

山深處,一處背靠峭壁、前臨深澗的天然石台上,一座小小的石屋依山而建,簡樸得近乎簡陋。這便是龍門羽士趙清真的臨時清修之所。

石屋內並無奢華陳設,一榻、一幾、一蒲團而已。牆壁上掛著一幅古舊的《黃庭經》拓片,筆力遒勁,道韻盎然。此刻,趙清真並未入定。他盤膝坐於蒲團之上,雙目微闔,氣息綿長深遠,仿佛與周遭的山石、夜風融為一體。掃帚精一戰,趙清真損失了本命精元,他潛心修煉了幾天。

他麵前攤開一張裁剪整齊的黃裱紙。左手邊是一方色澤暗紅、細膩如膏的朱砂墨,右手邊則是一支筆鋒銳利、隱泛紫光的符筆。筆尖懸於紙上三寸,凝而不落。

趙清真心神沉入一片空明澄澈的境地。識海之中,白日裡下山化緣時所見所聞,如同流水般掠過心頭:龜裂的田地、枯萎的禾苗、河道中渾濁的細流、沿途村落裡百姓麻木絕望的眼神、太原城方向隱隱傳來的喧囂與那股揮之不去的燥戾之氣…尤其是當他行至靠近太原府地界時,靈覺之中捕捉到的那一絲若有若無、卻異常陰冷粘稠的怨念氣息。

那氣息並非尋常的災厄之氣,也非單純的兵凶戰危之象。它夾雜著一種極其深沉的、被刻意壓抑的滔天恨意,一種源自血脈被玷汙的怨毒,以及…一種非人的、如同饑餓深淵般的冰冷惡意。這氣息盤踞於太原城西某個方位,如同一個巨大的、流著膿血的瘡疤,不斷散發著汙穢與不祥。

“人怨如沸,戾氣衝霄…更有異類滋生…”趙清真心中默念。他修道多年,深知天地災變,往往由人心怨戾而起,而人心怨戾達到極致,又極易吸引、滋生或喚醒一些汙穢之物,互為表裡,禍亂更甚。

驀地,他心中警兆微生!仿佛平靜的湖麵被投入一顆石子,一圈細微卻清晰的漣漪在靈覺中蕩開!那源頭,正是太原城西怨念盤踞之處!一股極其強烈的、帶著絕望、不甘與滔天恨意的精神波動,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血色火炬,穿透遙遠的空間,隱隱衝擊著他的道心!雖然隻是一閃而逝,卻異常鮮明!

趙清真霍然睜開雙眼!深邃的眼眸中精光一閃,如同劃破夜空的寒星。他毫不猶豫地探手執起紫毫符筆,筆鋒飽蘸殷紅如血的朱砂墨。手腕懸空,穩如磐石。

筆落!

筆鋒觸及黃紙的刹那,一股沛然莫禦的純陽真炁自他指尖透出,注入筆杆,融入朱砂!筆走龍蛇,快如驚電!一道道繁複玄奧的符文在黃裱紙上急速蔓延開來,每一筆都蘊含著至陽至剛的雷霆真意,筆鋒過處,朱砂符文竟隱隱泛起一層淡金色的毫光,仿佛有細小的電蛇在符籙線條間遊走流竄!符籙中央,一個形似古篆“鎮”字的符文驟然亮起,其威凜肅殺之氣,透紙而出!

最後一筆落下,符成!

“嗡——!”

整張符籙無風自動,懸空微微震顫,發出一聲低沉而威嚴的嗡鳴!一股灼熱、陽剛、滌蕩邪祟的凜冽氣息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石屋。

趙清真輕輕呼出一口濁氣,額角隱有汗跡。他小心翼翼地將這“陽罡鎮邪符”折好,納入懷中貼身存放。那灼熱的氣息透過衣料傳來,帶來一絲安定的力量。

他站起身,走到石屋門口。推開簡陋的木門,山間清冷的夜風帶著草木的芬芳撲麵而來。他抬頭望向西南方向,太原城籠罩在一片巨大的、令人不安的陰影之中。星月之光似乎也被那衝霄的怨戾之氣所遮蔽,顯得黯淡不明。

“太原…西…怨煞衝天,人禍引動妖氛…”趙清真低聲自語,清臒的麵容在月色下顯得格外凝重,“此非天災,實乃人禍催生之孽。貧道既有所感,不可坐視。”

他返回屋內,目光落在牆角倚靠的那柄長劍之上。

“歸塵…”他低喚一聲,如同呼喚老友。隨即,將長劍穩穩地斜挎於背後。劍鞘入手,一股沉凝厚重、凜冽肅殺的氣息悄然彌漫開來,與他自身淵渟嶽峙的氣度渾然一體。

不再遲疑。趙清真身形一晃,已如一片毫無重量的落葉,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門外濃得化不開的山林夜色之中。腳步踏在崎嶇的山石小徑上,竟未發出絲毫聲響。青灰色的劍鞘在星光下偶爾閃過一絲微芒,如同指引前路的星辰。

方向,直指怨氣衝霄的太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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