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好的天賦,這麼好的靈氣,就窩在這深山溝裡,這不是胡鬨是什麼?”
秦教授指著牆上的畫,激動地對林東說:
“小林同誌!你看看,你看看這筆觸,這色彩!野!太野了!”
“這股子生機,這股子原始的力量,是咱們美院那些學生關在畫室裡十年都畫不出來的!”
“這已經不是技巧了,這是從骨子裡,從這片黑土地裡長出來的東西!”
秦教授像個孩子一樣,在畫室裡來回踱步,時而指點,時而讚歎,最後,他停在白雪麵前,鄭重其事地說:
“小姑娘,你是個天才!”
白雪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當天晚上,村委會食堂裡,熱氣和酒氣混在一塊,把煤油燈的光都熏得暖烘烘的。
桌上的菜已經下去了一半。
小笨雞燉榛蘑的砂鍋見了底,紅燒大鯉魚隻剩下個骨架,幾盤山野菜也清清爽爽。
“興安獵人”的幾樣招牌產品,風乾肉、山珍醬,成了最好的下酒菜。
酒是村裡自己拿苞穀釀的“悶倒驢”,勁兒大,上頭快,但不上臉。
酒過三巡,秦教授那張平日裡帶著學者式嚴謹的臉龐,終於泛起了幾分紅光。
話匣子,也像是被這苞穀酒給泡開了。
林東瞅準這個火候,端起搪瓷大碗,嘩啦一下站了起來。
“秦老師,我再敬您一碗!”
他脖子一仰,半碗酒咕咚咕咚下了肚,辣得他直咧嘴。
“您是文化人,是大專家,這兩天把靠山屯裡裡外外看了個遍。我心裡沒底,您給透個實話,我們這窮山溝……到底有沒有奔頭?”
這話問得直接,甚至有點愣。
一旁的白雪都替他捏了把汗,緊張地捏住了自己的衣角。
秦教授放下筷子,端起酒碗和林東碰了一下,也喝了一大口,舒坦地哈出一口酒氣。
他沒直接回答,反而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空盤子,笑了。
“奔頭?這桌菜,就是奔頭!”
“小林啊,你這小笨雞燉蘑菇,絕了!比我幾十年前在鄉下吃過的還地道。還有你這風乾肉,有嚼頭,越嚼越香。”
秦教授話鋒一轉,眼神銳利了起來。
“可光有這些,不夠。”
林東的心猛地提了一下,來了,正戲來了!他趕緊俯下身,像個聽講的小學生。
“秦老師,您說,我們還差啥?”
“我問你,”秦教授伸出一根手指,在林東麵前晃了晃,
“遊客來你們這兒,吃好喝好,逛了獵人小徑,回去了。下次,他還圖個啥?圖你這雞燉得香?”
林東被問得一愣。
是啊,圖啥?
“圖……圖咱們這山好水好,空氣新鮮?遠離城市喧囂?”
他試探著回答,這都是他以前用來宣傳的詞兒。
“錯!”
秦教授斬釘截鐵,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重錘敲在林東心上。
“山水,大興安嶺最不缺的就是山水。你這兒有,隔壁山頭也有。人心留不住,一切都是白搭。”
他拿起筷子,蘸了點碗裡剩下的酒,在油乎乎的桌麵上劃拉了一下。
“你們有山,有水,有故事,有產品……但這些東西,都是散的,像一盤珍珠,沒有線給它串起來。”
“你們缺的,是那根能把珍珠串成一條值錢項鏈的線!”
“是魂兒!”
“魂兒?”林東咀嚼著這個字,眼神裡全是迷茫。
什麼是魂兒?狩獵文化是魂兒嗎?可光靠幾個傳說,幾個路牌,這魂兒也太虛無縹緲了。
秦教授沒理會他的迷茫,反而扭頭看向一直安靜坐著的白雪。
“白雪同誌。”
白雪猛地抬頭,臉一紅,“秦……秦老師。”
“你的畫,我看了。”秦教授的語氣變得柔和了許多,
“你畫的不是山,不是樹,是這片林子在你心裡的樣子。我問你,城裡那些畫家,他們畫得出這個味道嗎?”
白雪搖了搖頭,小聲說:“他們……沒在這裡生活過。”
“對嘍!”
秦教授猛地一拍大腿,桌上的碗筷都跟著跳了一下。
他目光灼灼地盯住林東,一字一頓地說道:
“他們畫不出來,所以他們才會想來!來你們這兒,尋找他們畫不出的味道!尋找靈感!”
“藝術家!”
林東腦子裡仿佛有道閃電劈過,瞬間照亮了所有的迷霧!
那盤散落的珍珠——原始的自然風光、神秘的狩獵文化、地道的農家美食、淳樸的鄉土人情,還有……白雪和她的畫!
原來,線頭在這裡!
“秦老師,您的意思是……”
林東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他感覺自己抓住了什麼關鍵的東西,
“我們……我們吸引那些畫家、作家、攝影師來這兒?”
“不止是吸引!”秦教授用筷子在桌上重重一點,仿佛一個將軍在點著沙盤上的要害。
“是給他們搭一個窩!一個能讓他們安心創作,又能體驗地道林區生活的‘窩’!一個‘創作基地’!一個‘寫生基地’!”
“創作基地!”
這四個字,像一顆炸雷,在林東的腦海裡轟然炸響!
他眼前仿佛已經出現了畫麵:
村東頭那幾間閒置多年、被知青們戲稱為“棲鳳巢”的老屋,不再破敗,而是窗明幾淨,盤著火炕,掛著白雪畫的風景畫。
院子裡,有人支著畫架,對著遠山塗抹;
屋簷下,有人抱著相機,對著炊煙和晚霞哢嚓作響;
火炕上,甚至有作家鋪開稿紙,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他們創作出來的作品,每一幅畫,每一張照片,每一篇文章,都是一個活廣告!
比自己在報紙上登豆腐塊強一百倍!
這哪是“一箭雙雕”?這簡直是把靠山屯的未來,給盤活了!
“秦老師!”林東激動地滿臉通紅,端起酒碗又要喝,
“您……您這番話,真是……真是我們靠山屯的指路明燈啊!”
“先彆急著喝酒。”秦教授擺擺手,笑著壓下他的碗,
“想法是好,但路不好走。那些文化人,可比普通遊客金貴、也挑剔得多。”
他看了一眼白雪,意有所指:
“你的畫,就是最好的敲門磚。我幫你聯係幾家美術刊物,先發表幾張,打響名氣。”
“再幫你問問,看能不能在省城,給你辦個小畫展。”
白雪的眼睛瞬間瞪大了,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眼圈卻紅了。
秦教授又看向林東,表情嚴肅起來。
“至於你,小林。你得琢磨琢磨,怎麼給鳳凰築好巢。”
“這事兒,比你養雞、做罐頭,要複雜一百倍。”
夜,深了。
送走了秦教授,林東一個人站在村委會院子裡,山裡的冷風一吹,酒意醒了大半,心卻比喝了酒還要滾燙。
他的目光,穿透黑夜,仿佛落在了村東頭那幾間孤零零的“棲鳳巢”老屋上。
秦教授的話還在耳邊回響。
怎麼改?
既要讓那些金貴的“文化人”住得舒坦,有隱私,能找到城裡沒有的創作激情;
又不能失了靠山屯最寶貴的“野”味和“真”味,不能把這兒弄成度假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