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天剛蒙蒙亮。
林東就開著村裡那輛湊錢淘換來的二手北京212,突突突地往縣城趕。
縣招待所門口,他一眼就認出了那撥人。
氣質太紮眼了。
為首的是個頭發花白的老者,穿著一身板正的灰色中山裝,手裡盤著兩顆核桃,
眼裡帶著一股子審視的勁兒,一看就是常年發號施令的主,這應該就是省美協的周副了。
他旁邊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人,文質彬彬,但眉宇間透著點敏感和清高,八成是那位柳詩人。
最顯眼的是個年輕人,背著一個碩大的帆布包,胸前還掛著一台嶄新的海鷗牌相機,正寶貝似的用絨布擦著鏡頭,這肯定是攝影師小方。
另外兩位,一個像老學究,一個像機關單位領導,也都透著與眾不同的氣場。
“各位老師好!我是靠山屯的林東,秦教授讓我來接你們!”
林東滿臉堆笑,熱情地迎了上去,挨個握手。
周老畫家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瞥了他一眼,開口道:
“你就是林東?秦老可是把你們那兒誇成了一朵花,我們倒要看看,是騾子是馬,得拉出來遛遛。”
話裡帶著刺兒,是下馬威。
林東心裡咯噔一下,但臉上笑容不減:
“周老您說的是,我們那就是個窮山溝,條件差,全憑一股子實在勁兒。一會兒路不好走,得委屈各位老師了。”
他不卑不亢,把姿態放低,反而讓周老挑不出毛病。
北京212汽車在搓板似的山路上,不停的顛簸。
車廂裡,柳詩人的臉都白了,緊緊抓著扶手。
那位省報的王記者,一路打聽著沿途的風土人情,手裡的本子記個不停。
隻有周老畫家,閉著眼,一言不發,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思考。
顛了足足三個多小時,車子猛地一停,靠山屯到了。
車門一開,一股混著鬆針和濕潤泥土氣息的冷冽空氣,瞬間灌了進來。
柳詩人深吸一口氣,蒼白的臉上竟有了幾分血色,喃喃道:“這味兒……乾淨。”
周老畫家睜開眼,掃過眼前錯落的紅磚瓦房,遠方層巒疊嶂的林海,以及村口那嫋嫋升起的炊煙。
林東和村長沒搞什麼歡迎儀式,就是一人遞過去一杯熱氣騰騰的金銀花茶。
“各位老師,山裡沒什麼好招待的,先喝口水,暖暖身子。”
周老接過搪瓷缸子,呷了一口,滾燙的茶水順著喉嚨下去,一股暖意散開。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黝黑樸實的臉,終於點了點頭。
“嗯,茶不錯。”
晚飯設在村委會的大屋裡。
桌上擺的都是山裡特色:小雞燉蘑菇,野豬肉燉粉條,山野菜,還有一大盆金燦燦的苞米麵餅子。
城裡來的客人們聞著肉香,食指大動。
可當翠花嫂把那一大盤餅子端上來時,柳詩人的筷子明顯頓了一下。
那餅子,做得粗,一眼就能看到玉米的粗大顆粒,拉嗓子。
林東將這一幕儘收眼底,心裡一笑。
他沒解釋,隻是給翠花嫂使了個眼色。
翠花嫂會意,一邊給眾人分餅子,一邊用她那大嗓門說道:
“各位文化人可彆嫌棄這玩意兒粗。擱前些年,這可是咱們這兒的救命糧!一冬天就指著這個活命呢。現在日子好了,吃著它,叫憶苦思甜!”
一番樸實無華的話,讓桌上的氣氛瞬間變了。
柳詩人夾起一塊餅子,慢慢放進嘴裡,細細地嚼著。
那粗糲的口感,仿佛帶著過去歲月的印記,讓他眼圈微微有些泛紅。
“好,這頓飯,吃的是味道,更是故事。”他放下筷子,感慨道。
周老也默默地吃完了整整一塊餅子,一言不發。
接下來的幾天,采風團徹底被這座大山給迷住了。
周老畫家像是著了魔,每天天不亮就背著畫板往山裡鑽,嘴裡念叨著:
“這光!這山脊的線!這才是畫!”
那位年輕的攝影師小方,更是像隻發現了新大陸,一整天,相機拍個不停。
當他看到白雪在溪邊支著畫架,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側臉上時,他幾乎是屏住呼吸,瘋狂地按動快門。
“絕了!太絕了!這張照片,我回去就洗出來,保證能上省報!”他激動地對林東喊道。
柳詩人在聽完老獵人王富貴講完一個關於“山神”的傳說後,把自己關在屋裡整整一下午,
出來時,眼眶通紅,手裡捏著幾張寫滿了詩句的紙。
離彆時,招待所門口那股子疏離和審視,早已蕩然無存。
周老緊緊握著林東的手,力氣大得像把鉗子。
“小林!靠山屯是個寶庫!我這次回去,立馬籌備個人畫展,題目我都想好了,就叫《興安嶺的回響》!”
柳詩人也鄭重地遞過來幾頁稿紙:
“林書記,這是我為靠山屯寫的幾首詩,不成敬意。這裡的故事,會流傳下去的。”
方攝影師、錢教授、王記者,也都紛紛表示,會用自己的作品和筆杆子,把靠山屯的名字,傳出去。
林東挨個道謝,心裡的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他知道,這次雅集,成了。
送走吉普車,看著它在山路上卷起一陣黃土,最終消失在視野裡。
林東站在村口,山風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
口碑的種子已經撒下去了。
但名聲是虛的,能換來真金白銀的遊客,才是實的。
自從采風團走了快半個月,村裡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但這份寧靜底下,人心卻都懸著。
地裡的活兒乾完了,男人們蹲在牆根下抽著旱煙,眼神總是不自覺地往村口那條唯一的路上瞟。
“東子,你說那秦教授他們,城裡人,說話算不算數啊?”
趙老四吐了個煙圈,悶聲問坐在小馬紮上的林東。
林東磕了磕煙灰,沒說話。
他心裡也跟長了草似的,這盤棋,最關鍵的一步,就看外頭的響動了。
“來了!郵遞員來了!”
突然,村口傳來王二蛋的一聲吆喝,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伸長了脖子。
隻見一名郵遞員,騎著一輛舊二八大杠,一路顛簸而來。
“林東!有你的郵件,還是個包裹!”
林東心裡“咯噔”一下,快步迎了上去。
接過那個沉甸甸的牛皮紙包,上麵赫然印著“北國畫苑編輯部”的字樣。
他的手,微微有些抖。
“是啥呀東子?”
“快打開看看!”
村民們呼啦一下全圍了過來,腦袋湊成了一堆。
林東小心翼翼地撕開封口,裡麵是一摞嶄新的雜誌。
封麵是彩色的,但內頁是黑白印刷,油墨的香味撲麵而來。
他迅速翻動著,終於,在中間的位置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