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門血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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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地凍,寒霜不封流水,遠處飛瀑隆隆。

星月下,一道黑影破風而來,身形如掠空玄鳥,足尖點過結冰的河灘,帶起細碎冰碴,三兩下便掠過淺水灘,直往山林深處疾掠而去。

山林中林木幽深,光影暗綽,黑影掠入林際時,抬手輕振,黑袍內閃出一道粉白暖光——正是那隻名為“蝶靈”的靈蝶,振翅急飛,為前方照出一片朦朧暖域。

“蝶靈”發光來源在翅膀上,翅膀背麵無光,光來自翅膀內麵,因此擅動翅膀時,光線輻射範圍忽大忽小,有忽明忽暗感,停落收翅時完全可以當照明燈來用。

“蝶靈”一路領路在前照明,黑影足尖連點樹乾,借勢縱躍如飛。唐策望著“蝶靈”振翅的軌跡,喉間泛起苦澀——這隻他馴養了十年的靈蝶,今日竟成了他獨歸山門的見證者。那些本該跟在身後的弟子們,此刻都化作了山風裡的殘念,連塊像樣的骸骨都沒能帶回來。他想起小徒弟阿青總愛揪著“蝶靈”的翅膀問“師傅,它為什麼叫小月呀”,想起大師兄李硯在暴雨夜為護他擋下的那一劍……此刻山風灌進衣領,他突然覺得冷,冷得骨頭縫都在疼。

前方林中忽逸出一道流光攔在了路中,又是一隻發光的蝴蝶。

唐策急收身形,足尖在碗口粗的樹乾上碾出深痕,引路的“蝶靈”閃回他的跟前。他掀開鬥篷露出麵容,清矍老者三縷花白長須,兩眼有神,隨手扔出一枚令牌。

潛伏在樹上的人影接了令牌查看過後,將令牌扔回,阻攔的發光蝴蝶迅速收回,隱沒在了黑暗中。唐策望著樹影裡若隱若現的同門標記,心頭一沉——連山門暗樁都如此警惕,可見近日來上清宗外的風波,比他想象中更烈。暗樁弟子隱去前,他瞥見對方紅著眼眶,喉結動了動,似有千言萬語,終究隻化作一聲低低的“掌門”。

黑影再次騰起,足尖點枝掠葉,追著“蝶靈”的光痕沒入山林深處。

皓月生輝,山林深處是一鐘靈毓秀之地,奇峰峭崖林立,山崖之上有殿宇宮樓,可見通明燈火,此地正是修行界上清宗宗門所在之地。

唐策掠至一處山崖下,足尖在崖壁凸石上連點七次,身形如鷂子翻身躍上崖頂,黑色鬥篷被山風卷起,露出染血的衣擺。

一名弟子剛轉過廊角,便見掌門從崖下破空而來,驚得慌忙見禮:“掌門!”聲音發顫,眼底泛著水光——他是上個月才入門的小弟子,曾被唐策親手糾正過三次劍式。

唐策擺了擺手,未作停留,沿著崖壁上“之”字型回轉的石階快速閃身而上,腳下幾個點落縱躍便飄落在了崖頂,已經來到山上巍巍宮殿之外,繼續快步前行。

飛簷屋宇下,一青螺發髻披紗的女子靜立。

眉黛如細長柳葉,一雙鳳眼,明眸黑玉寶石般,瑤鼻嬌美,櫻唇如綻放花蕊,麵若芙蓉,又略帶端莊冷豔,膚白嬌嫩如細瓷,胸隆飽滿,身段婉約,一襲灰色籠紗長裙,氣質出塵如仙。

正是唐策的女兒唐瑤,舉頭望月,寂寥之夜獨自孤立賞月。月光漫過她的發梢,在裙裾上染出銀邊,卻掩不住眼底那絲孤寂——自母親故去後,她總愛站在這裡,仿佛能從月光裡尋到些舊年的溫度。此刻她望著“蝶靈”的光痕,忽然想起七歲那年,父親也是這樣踏著月色歸來,懷裡揣著用荷葉包的桂花糖,說“瑤瑤,這是山外最甜的糖”。

發光蝴蝶引人注目,雖然一到崖頂就被收了,卻還是被唐瑤發現了。

唐瑤回頭看了眼,略顯詫異,走向了台階那邊迎接,看了看父親身後,不見其他人,不禁有些奇怪地對登上台階的唐策問道:“爹,師兄他們沒一起回來嗎?”

誰知唐策身形一晃,分心之下居然被腳下台階給絆的摔倒在了台階上,同時噗一聲嗆出一口血來。

唐瑤大吃一驚,憑父親的修為怎麼可能這樣,迅速閃身而去相扶。她的指尖剛觸到父親的衣袖,便被那浸透的濕冷驚得一顫——這哪是尋常血漬?分明是混著黑紫色淤血的傷,怕是中了陰毒。“爹!”她撲過去時撞得發簪鬆動,烏發如瀑散落,卻顧不上整理,隻死死托住父親的背,“您彆嚇我,您彆嚇我……”

靠近後聞到了父親身上不輕的血腥味,觸手袖臂發現是濕的,還有點黏糊糊,抬手借著屋簷下的燈光一看,才發現是血跡,不由大驚失色道:“爹,你受傷了?”

唐策微微擺手,示意她不要聲張。他望著女兒眼底的慌亂,喉間泛起鈍痛——十年前妻子咽氣時,這雙眼睛也是這樣紅的。如今他要把這雙眼睛再推進風波裡,當真是……“瑤瑤,”他抬起染血的手,想摸摸女兒的臉,卻在半空垂了下去,“爹沒事,隻是……隻是走得急了些。”

外麵天寒地凍,山上氣溫更冷,但屋內卻是溫暖如春,一個碩大的銅爐,類似煉丹爐的東西鎮在廳內中央,人站在爐下需要仰望,裡麵全是燃燒的炭火,靠近能感受到炙熱,將整個屋內烘烤的暖烘烘,熱氣直通內部的各間裡屋,敞開著大門也難減屋內暖意。

將父親扶入內坐下,唐瑤一臉焦慮,要給父親檢查傷勢。她的手指剛要按上父親的脈門,卻被唐策攥住手腕——那掌心的溫度涼得驚人,像塊浸在冰水裡的玉。“彆費力氣,”他輕聲道,“爹自己知道。”

唐策抬手阻止,沉聲道:“立刻通知三位長老和內門弟子前來見我,我有要事宣布!”

唐瑤著急:“爹,您的傷…”

唐策喝聲打斷,“快去!快!”

唐瑤銀牙咬唇,明眸中泛起淚光,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卻不得不旋轉長裙,快閃而去。她跑過走廊時,裙角掃過廊柱上的銅燈,映出自己顫抖的影子——父親的傷重得反常,連護體真氣都壓不住,難道是遇上了傳說中的“千蛛蝕心毒”?她想起母親臨終前也是這樣,全身血液發黑,最後連喊疼的力氣都沒有……

沒多久,有數名內門弟子快跑著先到了,見到唐策的樣子皆震驚,燈光下明顯能看出唐策是受了重傷。

弟子們迅速上前查看,尤其是唐策的親傳大弟子魏厚,更是急的不行,“師…師傅…您…怎麼傷…傷成這樣了…弟子為您…療…療傷!”他是個天生的結巴。魏厚跪在地上,手指攥得發白——他想起昨日清晨還跟師傅討教劍法,如今師傅卻成了這副模樣,自己空有一身修為,連個傷都治不了,算什麼親傳大弟子?他顫抖著摸出懷裡的金瘡藥,那是他上個月在藥穀千辛萬苦采來的,本想等師傅生辰時獻寶,此刻卻隻能攥著藥瓶,眼淚大顆大顆砸在青石板上,“師…傅…您…您喝藥…喝藥就…就好了…”

唐策擺手,示意退開,不讓他們管,一臉憨厚的魏厚急得跪在了一旁不起。

唐策閉眼,似乎已無精力跟他多說什麼。他能聽見魏厚抽鼻子的聲音,像隻被踩了尾巴的小狗。這孩子跟了他十二年,從街邊討飯的小叫花子,到如今能獨當一麵的內門大弟子,可他終究……不是那塊當掌門的料啊。“厚兒,”他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歎息,“去把我案頭那本《劍譜》拿來,爹…爹想再看看。”魏厚猛地抬頭,眼淚糊了滿臉,卻拚命點頭,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他知道,師傅這是在跟他告彆。

稍等了會兒,上清宗居於後山的三位長老飛落門外,聯袂而入,兩男一女。

三人分彆名叫羅元勳、蘇銳、唐清,皆顯年邁,蒼老度勝過掌門唐策,本都是唐策的師叔,唐策接掌上清宗後,三人便退居長老之位。

儘管三人來之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見了唐策的狀況還是吃驚不小,三人上前一起動手檢查。

不比下麵弟子,唐策不好拒絕,隻好任由。羅元勳的指尖剛貼上唐策的後心,便倒抽一口冷氣——掌門的任督二脈全斷了,像被人用鈍器生生砸爛的琴弦。蘇銳的掌心覆在唐策丹田,隻覺那裡空得像個冰窟窿,連半絲真氣都留不住。唐清的眼淚當場就落了下來——她分明摸到了唐策肋骨間的凹痕,那是被人用掌力生生捏碎的。“阿策,”她顫抖著捧住唐策的臉,“是誰…是誰下的狠手?”

三人施法為其檢查過後,臉色都顯得極為凝重,知道了唐策不讓救治的原因,因為救不了了,傷的太重,五臟六腑毀的差不多了,全靠一口真氣吊著不倒。

三人大概也猜到了唐策急招大家來是要宣布什麼。

“誰乾的?”唐清有些憤怒地問了聲,她是唐策的親姑姑,當年唐策進入上清宗也是她一手引薦進來的,後唐策能坐上這個掌門的位置她亦出力不小,自己的侄子成了這樣,叫她如何能不怒。唐清望著唐策蒼白的臉,想起他小時候被同門欺負,哭著跑到她房裡的樣子。那時她摸著他的頭說“阿策要變強”,如今他強到能當掌門了,卻被人傷成這樣……“你說啊!”她搖晃著唐策的肩膀,“你說出來,姑姑就算拚了這條老命,也要替你討回公道!”

唐策徐徐道:“等人到齊!”

眾人隻好等著。

直到唐瑤回來,將上清宗留在的內門幾十名弟子全部喚來了,在廳內尊卑有序站了幾排後,唐策雙手抓著扶手坐直了身子,聲音清晰有力道:“我因身體原因,無法再執掌上清宗,今內門弟子皆在,聽我法旨,人人為證,我正式將上清宗掌門之位傳於師弟東郭浩淵,聽令者不得有欺,上有門規,違者嚴懲不貸!”

一群弟子還好,隻是互相看了眼,三位長老卻是吃驚不小,傳位於東郭浩淵?

按照上清宗的門規,上清宗掌門隻能由內門弟子擔任,由上任掌門來指定,若掌門出了什麼意外不能指定的話,則從其弟子中選一人出來繼承掌門的位置,由所有內門弟子來推選。除非掌門連弟子都沒有,才會從旁係來選擇。

東郭浩淵是唐策的師弟,自然算是內門弟子,也符合掌門指定的接掌人選,可從唐策這一係來說,卻是選了旁係的人來接位,加上一些其他因素,從某種角度而言,東郭浩淵並非合適人選。

唐清第一個繃不住了,厲聲道:“還請掌門三思,東郭浩淵和寧王商立眉來眼去已久,商立異想天開,惹得天下修士不滿,正是介於此,師兄當年欲傳位於東郭浩淵時才被師伯師叔們攔了下來而傳位於你,如今你又繞了回去,豈不知東郭浩淵一旦上位會給上清宗惹來滅門之禍,如此大事豈能兒戲!”唐清越說越氣,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她想起二十年前東郭浩淵為討好商立,差點把宗門秘典送給寧王的事,這等心性,如何能掌得上清宗?說到最後,她突然哽咽起來,“阿策,你是不是…是不是撐不住了?你告訴姑姑,咱們不傳位,咱們找天下最好的大夫,總能……總能……”

唐策平靜道:“來的路上我已聽到消息,商立遇刺身亡,所以商立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商立死了?寧王商立可是燕國當今皇帝的親弟弟,是位列三公之一的大司馬,統領燕國兵馬大權,能征善戰,真正的位高權重,居然遇刺身亡了,這得是多大的事,這邊居然沒收到消息?

儀態老邁的唐清抬頭挺胸道:“我反對!”

唐策斜目視之,問:“為何反對?可曾有違門規?”

唐清:“不曾有違,但上清宗自建立以來,掌門之位按慣例都是傳於親傳弟子,還沒有傳於旁係的先例,掌門座下弟子中並非無人,何故傳於旁係,總得有個理由吧?”

唐策閉目歎道:“此番跟隨我外出的弟子皆已罹難。”

眾人略默,見到唐策傷成這樣回來,又不見其他隨行弟子,心中大概就有了猜測,如今得到證實,一個個不禁疑惑,到底出了什麼事?

唐清又指向魏厚:“魏厚是你大弟子,掌門豈可無視?”

唐策無動於衷道:“魏厚忠厚老實,可為賢輔,不適為主,擔不起掌門重任。”

這個說辭倒也沒人反對,加上魏厚結巴,做掌門的話的確有損上清宗形象,就連魏厚自己聞言都低下了頭。他摳著青石板上的縫隙,喉嚨裡像塞了團棉花——師傅說的對,他連句話都說不利索,哪能當掌門?可他更想問:“師傅,是不是因為我太笨,所以您才不要我?”

唐清又指向唐瑤:“唐瑤呢,上清宗可沒有女子不能做掌門的道理。”

唐策:“唐瑤是我女兒,上清宗又不是我家私產,我身為上清宗掌門豈能暗藏私心自家代代傳?”

唐清大聲道:“舉賢不避親,誰敢不服?”

唐策淡然道:“不妥!”

唐清怒了,“說到底,掌門就是想將掌門的位置傳給東郭浩淵,究竟是為什麼,可有見不得人的企圖?”

唐策霍然睜眼,目光掃去,語氣中帶了幾分嚴厲,“上清宗的門規對唐長老來說,是不是可有可無?”

“……”唐清凝噎無語,雙拳緊握,氣得瑟瑟發抖,沒想到自己至親的侄子居然會當眾這樣說她,頭回對她如此強硬,當著眾弟子的麵令她顏麵無存。她望著唐策染血的衣襟,突然想起他方才咳血時,手心裡緊攥著半塊碎玉——那是東郭浩淵當年送他的生辰禮。“你這個傻子,”她背過身去抹眼淚,“你這個傻子……”

“我意已決!”唐策摸出了掌門令牌,遞向就近的羅元勳,“師弟東郭浩淵不在場,按門規,掌門令牌由幾位長老聯合代為保管,師弟回來後,掌門之位正式轉由東郭浩淵接掌,上清宗上下弟子為見證,不得有誤!”

殿外的“蝶靈”突然振翅,粉白光暈掃過唐策的臉。他望著令牌上斑駁的紋路,想起東郭浩淵臨走前說的那句話:“若我死了,便傳位於你;若你死了,便傳位於我。”如今他重傷將死,東郭浩淵卻還活著——這大概就是他們師兄弟間,最後一場未說破的約定。

唐瑤突然撲進父親懷裡,哭聲壓抑得像抽噎:“爹,我不要什麼掌門之位,我隻要您活著……”唐策的手輕輕撫過她的發頂,最後一絲力氣散在她的發間。

魏厚捧著《劍譜》衝進來時,正看見師傅的手從唐瑤肩上滑落,他踉蹌著跪在地上,《劍譜》啪嗒摔在地上,封皮上“親傳弟子魏厚”六個字被眼淚暈開,模糊成一片。

羅元勳背過身去,用袖子抹了把眼睛;蘇銳攥著胡須,指節發白;唐清跌坐在椅子上,嘴裡反複念叨著:“阿策,阿策……”

殿外的月光突然暗了暗,仿佛連月亮都在為這一場離彆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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