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翠軒內,死寂無聲。
空氣中彌漫著細小的粉塵,在窗外透入的光束中緩緩沉浮。碎裂的夜明珠粉末散落在暖玉地板上,如同被揉碎的星辰。撕裂的古畫無力地垂下半幅,露出後麵光禿禿的牆壁。牆角青玉花盆的裂縫清晰可見。唯有牆角那塊惹禍的漆黑怪石,此刻徹底沉寂,如同被抽乾了最後一絲生氣,灰撲撲地躺在地上,仿佛一塊再普通不過的頑石。
歐衛坐在地上,小臉煞白,烏溜溜的大眼睛裡還殘留著驚懼的餘波,小嘴微張,保持著方才那聲短促驚叫的口型。他茫然地看著一片狼藉的軒內,又看看牆角那塊“罪魁禍首”,小小的身子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
玄青深邃的目光掃過這短暫的混亂現場,最終落回歐衛身上。那目光平靜依舊,卻似乎帶著一種無形的安撫力量。隨著他那一聲“定”字餘韻徹底消散,軒內最後一絲躁動也歸於平靜。
“起。”低沉平緩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單音節的指令。
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量憑空而生,如同無形的臂彎,將坐在地上的歐衛輕輕托起,穩穩地放回了那張寬大的雲床之上。
小家夥坐在軟綿綿的雲床上,驚魂稍定,大眼睛怯生生地望向玄青。玄青卻已不再看他,重新闔上了雙目,仿佛剛才那場小小的風波,不過是拂去了袖上的一粒微塵。
軒外,兩名器閣弟子麵無人色,如同驚弓之鳥,遠遠地退在回廊儘頭,連呼吸都放到了最輕,生怕驚擾了軒內的寧靜(或者說,再次引爆什麼未知的恐怖)。
翠微苑深處,剛剛經曆了一場勞民傷財的“填坑”浩劫,空氣中還殘留著新鮮的泥土氣息和新潭水淡淡的腥味。雲崖子、清風子、紫霄三人,如同三棵被霜打蔫了的老樹,在臨時搭建的涼亭裡相對枯坐,品著寡淡的靈茶,試圖用這片刻的清閒,安撫一下飽受摧殘的身心。
“唉……”雲崖子放下茶盞,揉了揉依舊隱隱作痛的額角,目光掃過遠處那方明顯小了一圈、水色渾濁的新潭,隻覺得杯中的靈茶都泛著一股苦澀的靈石味兒,“總算……勉強填上了。隻是這潭水,怕是十年之內都難以恢複舊觀了。”
清風子祖師睿智的老臉上也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他捋了捋自己那幾根在泥漿中搶救回來、卻依舊顯得有些萎靡的白須,歎道:“天地偉力,非人力可及。前輩一掌之威,已非我等所能揣度。能將其恢複至此,已是邀天之幸了。隻是……幼尊帶回的那塊黑石……”他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憂色,“總覺有些古怪,其內似有極隱晦的古老氣機殘留,卻又似無源之水,難覓其蹤。昨日攬翠軒內那番震動……”
“管它什麼石頭!”紫霄真人不耐煩地打斷,將杯中靈茶一飲而儘,如同牛飲,粗聲道,“俺老紫就盼著幼尊能安生幾天!讓俺們這把老骨頭也喘口氣!這幾日又是填坑又是防著他掉坑裡,還要聽他問東問西,俺老紫的腦袋都快炸了!”
話音剛落——
轟隆!!!
一聲沉悶卻極具穿透力的巨響,如同地底深處炸開的悶雷,猛地從翠微苑入口方向傳來!緊接著,一股狂暴鋒銳、混雜著無數劍鳴嘶吼的混亂氣息,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間席卷了大半個苑子!
涼亭內的三人渾身劇震,手中茶盞“啪嚓”一聲同時摔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濺了一身都渾然不覺!
“這……這氣息?!”雲崖子臉色驟變,失聲驚呼,“劍閣方向?!萬劍齊鳴?!!”
“不好!”清風子祖師猛地站起,睿智全無,隻剩下驚駭,“是劍塚禁地!封印……封印有變?!”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幼尊那句“黑影子”帶來的後遺症!
“幼尊呢?!”紫霄真人銅鈴大眼瞬間血紅,虯髯根根倒豎,魁梧的身軀如同炮彈般衝出涼亭,雷光一閃,已朝著巨響和混亂氣息爆發的源頭——翠微苑入口處的劍閣方向狂飆而去!“哪個不開眼的敢在翠微苑撒野?!驚擾了幼尊和前輩,俺老紫活劈了他!!!”
雲崖子和清風子也顧不得其他,化作兩道遁光,緊隨其後,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千萬彆是幼尊又闖禍了!千萬彆再牽扯到那位前輩!逍遙宗的家底和他們的心臟,真的經不起第二次折騰了!
翠微苑入口,劍閣回廊。
此刻,這裡已是一片狼藉,如同被颶風橫掃過。
原本肅穆莊嚴的回廊,兩側懸掛的曆代名劍圖譜被無形的劍氣撕裂了大半,碎片如同枯葉般飄落滿地。支撐廊柱的千年鐵木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斬痕,木屑紛飛。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尚未散儘的劍意硝煙和……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顫栗。
回廊中央,以劍閣閣主莫離為首的十幾名長老、執事弟子,姿態各異,卻無一例外地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最高階的定身術!
莫離真人保持著拔劍出鞘一半的姿勢,臉色煞白如金紙,握劍的手抖得如同風中殘燭,劍尖離鞘三寸,卻再難寸進。他身後,一名長老單膝跪地,手中長劍拄著地麵,劍身嗡嗡哀鳴,嘴角掛著一縷刺目的血絲,顯然是強行對抗威壓受了內傷。其餘弟子更是狼狽,有的癱軟在地,瑟瑟發抖;有的死死抱住廊柱,牙齒咯咯作響;有的甚至兩眼翻白,直接暈厥過去,褲襠處隱隱傳來一陣騷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死死地聚焦在回廊儘頭——那個墨袍垂落、身姿挺拔如孤峰的身影之上。
玄青不知何時已站在了那裡。他並未刻意釋放威壓,隻是那平靜站立的身影本身,就如同萬仞神山降臨凡塵,散發著源自生命層次本源的、浩瀚如淵的絕對威嚴。方才那席卷一切的混亂劍意風暴,正是被他這無形的場域,如同按滅燭火般,輕描淡寫地鎮壓、撫平!
在玄青身後半步,歐衛探出一個小腦袋,小手緊緊抓著玄青的墨色袍角,烏溜溜的大眼睛裡充滿了好奇和一絲後怕。他小臉上還沾著點剛才在苑子裡玩鬨時蹭上的泥灰,此刻正眨巴著眼睛,看著眼前這群姿態滑稽、如同被凍住的“冰雕”們。
而造成這一切混亂風暴的源頭——
赫然是歐衛懷裡抱著的一個……東西?
那東西約莫半尺來長,形狀像一把沒有劍格和劍柄、隻有劍身的巨大鑰匙?通體呈現出一種混沌的暗金色澤,表麵布滿玄奧莫測、如同天然生成的扭曲紋路。此刻,這柄“巨鑰匙”正被歐衛兩隻小手吃力地抱著,劍尖(或者說鑰匙尖)拖在地上,在暖玉地板上劃拉出一道淺淺的白痕。一股股肉眼可見的、極其微弱卻無比純粹鋒銳的細小金色氣流,如同不安分的小蛇,正從鑰匙表麵的紋路中絲絲縷縷地逸散出來,又被玄青身周那無形的場域瞬間湮滅。
正是這些逸散出的、微不足道的金色氣流,方才引發了整個劍閣萬劍的瘋狂共鳴與暴動!如同在滾油中滴入了一滴水!
“玄青伯伯……”歐衛看著眼前僵住的人群,又仰頭看了看玄青平靜的側臉,奶聲奶氣地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這些爺爺叔叔……是在玩木頭人嗎?怎麼都不動呀?”
小家夥天真的話語,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間擊碎了凝固的空氣。
撲通!撲通!撲通!
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那些原本還能勉強站著的長老和弟子,在歐衛這聲“木頭人”的靈魂拷問和玄青那無形的壓力雙重衝擊下,心理防線徹底崩潰,紛紛腿軟癱倒在地!就連劍閣閣主莫離真人,也再也支撐不住,“哐當”一聲,手中長劍墜地,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跪坐了下去,額頭上冷汗如瀑!
“幼……幼尊……前輩……”莫離的聲音嘶啞乾澀,帶著哭腔,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他看著歐衛懷裡那把散發著讓他靈魂都為之顫栗氣息的“巨鑰匙”,隻覺得肝膽俱裂!那是什麼東西?!為何會出現在幼尊手裡?!方才那引動萬劍齊喑、差點讓整個劍閣禁製崩潰的恐怖源頭……竟然是幼尊抱著的……一把……鑰匙?!
就在這死寂與驚恐彌漫之時,三道顏色各異的遁光如同受驚的兔子,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砸落在回廊入口!
雷光散儘,露出紫霄真人那魁梧虯髯、卻同樣煞白一片的身影!他銅鈴大眼一掃場中情形——玄龍前輩負手而立,幼尊安然無恙(還抱著一件極其眼熟又讓他心臟驟停的東西),劍閣眾人癱倒一地如同爛泥……
巨大的荒謬感和強烈的恐懼瞬間攫住了紫霄的心臟!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指著歐衛懷裡那把暗金色的“巨鑰匙”,甕聲甕氣的咆哮如同被掐住了脖子:“鎮……鎮……鎮淵……鑰?!怎麼……在……幼尊手裡?!!”
他身後的雲崖子和清風子也剛落地,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紫霄這石破天驚的一嗓子震得魂飛天外!
鎮淵鑰?!
劍塚禁地核心封印陣眼的鑰匙?!
傳說中由開派祖師親自煉製、蘊藏一絲混沌金精本源、非閣主親持秘法不可靠近、能號令劍塚萬劍、鎮壓地脈煞眼的神器?!
此刻正被幼尊當玩具一樣抱在懷裡?!還拖在地上劃拉?!
“噗——!”雲崖子隻覺得一股逆血直衝喉頭,眼前金星亂冒,差點當場暈厥過去!
清風子祖師睿智的老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白須劇烈顫抖,如同秋風中的枯草,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有眼神裡充滿了“宗門要完”的絕望!
就在這時,歐衛似乎覺得抱著這沉甸甸的“大鑰匙”有點累,小手一鬆——
哐當!
那柄暗金色的“鎮淵鑰”直接掉在了暖玉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金屬撞擊聲。
嗡——!!!
一股比之前強烈數倍的狂暴鋒銳之氣,如同被激怒的遠古凶獸,猛地從鑰匙上爆發開來!無數細密的金色劍氣如同炸開的刺蝟,瘋狂四射!
“啊啊啊!”癱倒在地的劍閣眾人發出絕望的慘叫,以為末日降臨!
然而,這些狂暴的金色劍氣剛一離體,就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歎息之壁,瞬間消弭於無形,連玄青的衣角都未能掀起一絲。
玄青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隻是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腳邊那柄掉落的“鎮淵鑰”上,深邃的眸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淡漠的……嫌棄?
隨即,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他伸出那隻骨節分明、仿佛蘊藏星辰之力的腳……
極其隨意地……
用腳尖……
將那柄足以讓整個逍遙宗劍閣奉為聖物、能讓元嬰修士都為之瘋狂的“鎮淵鑰”……
如同踢開一塊礙事的石子般……
“咻”地一聲……
踢飛了出去!
暗金色的流光劃過一道精準的拋物線。
噗!
不偏不倚,正砸在癱軟跪坐的劍閣閣主莫離真人……的懷裡!
莫離真人如同被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到,渾身猛地一哆嗦!手忙腳亂地接住這失而複得(或者說禍從天降)的宗門至寶,隻覺得入手沉重滾燙,那逸散的鋒銳氣息雖然被玄青前輩的場域壓製了大半,依舊刺得他掌心發麻,神魂劇震!
他抱著“鎮淵鑰”,如同抱著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滅世神雷,哭喪著臉,看向玄青,聲音帶著無儘的委屈和哀求:“前輩……這……這……”
玄青卻連一個眼神都欠奉。他微微側身,寬大的墨袍袖擺拂過歐衛好奇張望的小臉,低沉平緩的聲音響起:
“走。”
言簡意賅,卻不容置疑。
歐衛正興致勃勃地看著莫離爺爺抱著“大鑰匙”那副欲哭無淚的滑稽樣子,聽到玄青伯伯的話,立刻乖巧地應了一聲:“哦!” 主動伸出小手,抓住了玄青垂落的袍袖。
玄青不再停留,帶著歐衛,步履沉穩,墨袍微揚,在劍閣眾人如蒙大赦(莫離除外)、又驚懼茫然的目光注視下,在雲崖子三人呆若木雞的注視中,悠然離開了這片狼藉的回廊,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翠微苑深處的花徑之中。
隻留下身後一片死寂的狼藉,和抱著“鎮淵鑰”如同抱著燙手山芋、哭都哭不出來的莫離真人。
良久。
“莫……莫離師弟……”雲崖子聲音發飄,腳步虛浮地走到莫離身邊,看著對方懷裡那柄暗金色的“凶器”,隻覺得嘴裡發苦,“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鎮淵鑰……怎會……”
莫離真人抬起頭,臉上混雜著後怕、委屈、荒謬以及一絲……劫後餘生的茫然。他咽了口唾沫,聲音嘶啞地開始講述:
“回掌教師兄……方才……方才幼尊不知怎地,溜達到了劍閣藏鋒樓附近……值守弟子不敢阻攔……幼尊他……他……”
莫離的聲音帶著哭腔:“他指著供奉在禁製最深處、重重陣法守護的鎮淵秘龕,說……說裡麵那個‘金金的大劍劍’好看!要拿出去玩!弟子們魂都嚇飛了!拚死阻攔,好言相勸,說那是祖宗傳下來的寶貝,動不得!可幼尊他……他不聽啊!”
莫離回想起當時的情形,老臉都在抽搐:“幼尊見拿不到,小嘴一癟,眼看就要哭……就在此時……就在此時!”他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那供奉秘龕……那由開派祖師親手布置、曆經數千年歲月、連化神修士都難以撼動的重重禁製……如同……如同春日薄冰!無聲無息地……自行瓦解消散了!”
“什麼?!”雲崖子、清風子、紫霄三人同時失聲驚呼!眼珠子差點瞪出眼眶!
“然後……然後幼尊就……就自己走進去……把那鎮淵鑰……抱……抱出來了……”莫離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無力感和巨大的荒謬,“弟子們試圖靠近,想請幼尊放下,結果……結果那鎮淵鑰似乎……不太喜歡被外人觸碰?逸散出的氣息……就……就那樣了……”
後麵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
雲崖子、清風子、紫霄三人,如同三尊被雷劈過的石像,僵立在原地。識海深處,隻剩下幼尊那脆生生的“金金的大劍劍好看”在瘋狂回蕩,以及供奉秘龕禁製如同泡沫般自行瓦解的畫麵在反複播放。
祖宗禁製……自行瓦解?
鎮宗神器……被當玩具抱走?
劍閣閣主……差點被逸散劍氣嚇尿?
最終神器……被前輩一腳踢回懷裡?
這……這已經不是闖禍了!
這簡直是……祖宗棺材板都要壓不住了!
清風子祖師睿智的老臉徹底扭曲,他猛地抓住莫離真人的胳膊,聲音顫抖:“莫離師弟!那秘龕禁製……當真……自行消散?再無……修複可能?”
莫離真人哭喪著臉點頭:“消散得……乾乾淨淨……連一絲布陣的靈力痕跡都……都找不到了!仿佛……仿佛從未存在過!”
噗通!
清風子祖師踉蹌一步,一屁股跌坐在地,眼神空洞,喃喃自語:“祖師……祖師顯靈了?還是……祖師他老人家……也被幼尊給……‘省卻禍端’了?” 這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瞬間噬咬了他殘存的理智。
紫霄真人用力拍著自己的大光頭,發出“啪啪”的悶響,甕聲甕氣地吼道:“俺老紫的腦子……真的不夠用了!這都什麼事兒啊?!幼尊他……他難道是哪個上古大能轉世?專克祖宗家法的?!”
雲崖子看著一片狼藉的回廊,看著失魂落魄的莫離,看著跌坐在地喃喃自語的清風子,再看看一臉崩潰的紫霄……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荒誕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
他緩緩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指縫間,溢出一聲悠長、悠長、仿佛耗儘了畢生氣力的歎息,這歎息聲在死寂的回廊裡回蕩,充滿了對宗門未來深深的無力感和……一絲絲麻木的認命。
“唉…………………………………………”
這聲歎,仿佛為這場以“金金的大劍劍”開始、以祖宗禁製瓦解和神器被踢飛告終的“幼尊再臨劍閣”事件,畫上了一個荒誕絕倫、令人啼笑皆非的休止符。隻留下劍閣眾人收拾殘局的哀嚎,和三位大佬風中淩亂、懷疑人生的身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