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特城堡的喧囂,隻持續了不到一刻鐘。
當艾德裡安公爵那張陰沉如暴風雨前夜的麵孔,出現在霜鍛大廳時,所有驚慌失措的仆人和衛兵,都像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瞬間噤聲。
他沒有咆哮,甚至沒有說一句話。
他隻是走過去,彎下腰,用他那件珍貴的、繡著金邊獅鷲的公爵禮服,將昏迷中血肉模糊的兒子,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然後抱著他,一步一步,沉穩地走出了大廳。
他的背影,一如既往地挺拔如山。但每一個看到他的人,都仿佛能感覺到,那座山,正在無聲地崩裂。
格雷的寢宮,一時間成了城堡的禁地。除了公爵本人和家族首席醫師——白發蒼蒼的埃爾文大師,任何人不得靠近。
濃鬱的草藥氣味,混合著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在溫暖的房間裡彌漫。壁爐裡的火焰燒得很旺,卻驅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埃爾文醫師的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他用了兩個時辰,耗儘了自己畢生所學,才終於將格雷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他剪開格雷被鮮血浸透的褲子,那兩條曾經充滿力量和美感的腿,此刻已經變成了某種難以名狀的、青紫色的混合物。
艾德裡安就站在床邊,從頭到尾,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用北境最堅硬的岩石雕成的塑像。
終於,埃爾文醫師疲憊地直起身,他走到艾德裡安麵前,摘下沾滿血汙的手套,聲音沙啞而沉重:
“公爵大人……命,是保住了。”
他頓了頓,仿佛接下來的話,有千鈞之重。
“但是他的腿……骨骼,是粉碎性的。即便用最珍貴的續骨膏,也隻能勉強讓它們重新長合,但會留下永久的畸形和脆弱。更糟糕的是……”埃爾文閉上眼睛,臉上滿是無力感,“……主神經已經徹底壞死。這意味著,他這輩子,可能都無法再站起來了。”
無法站起來。
這五個字,像五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砸在寂靜的空氣裡。
一個無法站起來的煉體者,就像一隻被折斷了翅膀的獅鷲。剩下的,隻有從高空墜落的命運。
艾德裡安沉默了良久。久到壁爐裡的木柴,爆開一朵小小的火花。
“我知道了。”他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你先下去休息吧,埃爾文。”
醫師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但在看到公爵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時,他把所有的話,都咽了回去。他躬了躬身,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
房間裡,隻剩下父子二人。
艾德裡安走到床邊,坐下。他看著格雷那張因失血而毫無生氣的蒼白小臉,看著他緊閉的、仍在微微顫抖的眼瞼。
他伸出手,那隻曾經能將格雷高高舉起的大手,此刻卻有些顫抖。他想去撫摸兒子的臉頰,但手在半空中,卻停住了。
最終,他的手,緩緩地落在了那兩條被厚厚繃帶纏繞的腿上。
隔著繃帶,他依然能感受到下麵那令人心悸的、骨骼的錯位與斷裂。
這一刻,在他眼中的,仿佛不再是自己兒子的腿,而是一件他寄予了全部心血與希望的、獨一無二的傳世神器。一件本該綻放出萬丈光芒,卻在即將成型之際,被意外擊得粉碎的神器。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深切的、屬於父親的痛苦。但那痛苦,很快便被一種更為冰冷、更為沉重的情緒所覆蓋。
那是失望。
是身為阿斯特家族領袖,對一件“報廢品”的,最純粹的失望。
他收回手,靜靜地坐著,宛如一尊正在風化的雕像。
一個時辰後,凱爾被帶到了書房。
他跪在地上,身體不住地顫抖,臉上掛著淚痕,充滿了深深的自責與恐懼。
“公爵大人……是我的錯!”他泣不成聲,“我不該……我不該提議進行那麼高強度的訓練……格雷他太想……太想讓您高興了……他甚至開始主動催動血脈的力量,可他太小了,根本控製不住……是我害了他!請您責罰我!”
他的證詞,天衣無縫。
他將一切,都歸咎於自己的“好心辦了壞事”,以及格雷自己的“好勝”與“冒進”。他把自己,完美地摘了出去。
艾德裡安坐在書桌後,麵無表情地聽著。
“機器呢?”他問。
“索爾大叔檢查過了,”凱爾抽泣著回答,“他說……機器沒有任何問題。可能是……是長時間的極限運轉,加上天氣太冷,導致了萬分之一概率的壓力失控……是……是一場意外。”
意外。
艾德裡安閉上了眼睛。
他當然知道,那不是意外。難度七的測試,必須由他親自在場監督,這是城堡的鐵律。凱爾擅自帶格雷進行測試,已是重罪。
但他沒有說破。
因為,追究誰的責任,已經沒有意義了。
神器,已經碎了。
他看著跪在地上,哭得幾近昏厥的凱爾,這個他收養了多年的戰爭孤兒。這個孩子,天賦雖然遠不及格雷,但足夠努力,足夠忠誠,也足夠……完整。
“起來吧。”他的聲音裡,聽不出一絲情緒,“這件事,到此為止。對外就宣稱,是一場不幸的訓練事故。從今天起,你的訓練量,加倍。”
凱爾愣住了。他沒想到,等來的不是懲罰,而是……加倍的訓練?
他猛地明白了什麼,一股狂喜湧上心頭,但他立刻用更大的悲傷,掩蓋了過去。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聲音沙啞:“是……公爵大人。”
當晚,艾德裡安召集了所有的家族長老。
在昏暗的燭光下,他宣布了自己的決定。
“格雷的煉體之路,已經斷了。”他的聲音,在古老的會議廳裡回響,冰冷而決絕,“但他畢竟流淌著阿斯特的血。我將帶他前往王都,測試術士的資格。”
長老們一陣騷動。術士,那是傳說中的存在,整個亞丁大陸,數百年也未必能出現一個。其測試之嚴苛,希望之渺茫,近乎於無。
“公爵大人,這……”一位長老忍不住開口。
艾德裡安抬起手,製止了他。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他說,“如果他能成為一名術士,阿斯特家族,依然會是他的榮耀。如果不能……”
他沒有把話說完。
但所有人都聽懂了。
如果不能,那這件碎裂的神器,就將被徹底地,遺棄。
因為阿斯特家族,北境的守護者,不需要,也供養不起一個無用的……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