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裡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兩人低微的咀嚼聲和顧彥舒依舊有些急促的呼吸聲。城門口胡兵模糊的喧嘩聲,隔著厚厚的土層和瓦礫,如同另一個世界傳來的微弱噪音。
“大師……您為何會在這裡?”顧彥舒終究忍不住開口,聲音嘶啞乾澀,打破了沉寂。在這黑暗的地底,麵對一個救了自己性命、卻又神秘莫測的僧人,他心中的疑惑如同藤蔓般滋生。
黑暗中,傳來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那歎息裡仿佛承載著無儘的悲愴與滄桑。
“老衲本是雲遊僧人,自北地而來。”慧明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疲憊,“一路行來,渡黃河,過中原……所見,無非是焦土、白骨、流民、餓殍……胡騎如蝗過境,所過之處,雞犬不留。十室九空,易子而食……”他的話語頓了頓,似乎那些景象太過慘烈,難以言表。
“前幾日,老衲在城外山野間采藥,見城中火起,黑煙蔽日,便知大禍臨頭。待得入城……已是這般光景。”
他的聲音裡充滿了無力感:“本想尋些生者施救,或是收斂亡者屍骨,念幾遍往生經文,也算儘些微薄之力……奈何胡狗凶殘,盤踞不去。隻得尋些偏僻角落,看能否救得一命半命。”
顧彥舒靜靜地聽著,眼前仿佛又浮現出祖宅庭院那屍山血海,母親胸口那支猙獰的狼牙箭,父親被壓在“詩禮傳家”匾額下的半截身軀……巨大的悲慟再次攫住了他,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
“小施主,”慧明和尚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平靜,“觀你衣著談吐,應是世家子弟。遭此大難,家破人亡,心中恨意滔天,老衲明白。這血海深仇,刻骨銘心,亦是天理昭彰。”
顧彥舒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半截血玉簪冰冷的斷口硌得生疼。恨!他怎能不恨!恨那屠戮親族的胡騎,恨這吃人的亂世!
“然,”老和尚話鋒一轉,聲音依舊平和,卻仿佛蘊含著某種沉重的力量,“小施主,仇恨如火,可焚敵,亦可焚己。”
活下去……娘親最後那破碎的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顧彥舒身體猛地一顫,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衝上眼眶。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讓淚水再次湧出。
“老衲並非勸你放下。”慧明的聲音清晰地在狹小的空間裡回蕩,“血債血償,天公地道。隻是……這亂世之路,步步殺機。你身負重傷,孑然一身,若心中唯有熊熊恨火,蒙蔽雙眼,失了冷靜,恐難行遠路,更遑論他日雪恨。”
他停頓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心如明鏡,方能映照前路荊棘;身似磐石,才可承載血海深仇。活下去,小施主,清醒地、堅韌地活下去,走到那能讓你擁有力量的地方去。這,或許才是你娘親,最深的期盼。”
慧明和尚的話語,如同沉重的木槌,一下下敲在顧彥舒的心上。他蜷縮在冰冷的土牆邊,抱著懷中冰冷的劍匣,默默咀嚼著老和尚的話。
恨意依舊在胸中熾烈燃燒,但在這份燃燒的火焰周圍,似乎多了一絲冰冷的、名為理智的堤岸。
活下去,清醒地、堅韌地活下去……走到能擁有力量的地方去!
地窖裡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隻有兩人微弱的呼吸聲,和顧彥舒腿上傷口處傳來的、被藥力壓製後依舊隱隱的抽痛。
疲憊如同巨大的潮汐,終於徹底淹沒了他緊繃了數日的心神。在慧明和尚低沉而平和的誦經聲中,顧彥舒的意識漸漸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這一次,沒有噩夢。隻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輕微的搖晃將他從深沉的昏睡中喚醒。
“小施主,醒醒。”慧明和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壓得極低。
顧彥舒猛地睜開眼,眼前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但洞口縫隙處透進來的那點微光,似乎更黯淡了。
外麵,死一般的寂靜。城門口胡兵的笑罵聲和篝火的劈啪聲,不知何時已經徹底消失了。
“醜時已過,胡狗換防,此刻正是守備最鬆懈之時。”慧明和尚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我們須得趁此機會出城。”
顧彥舒掙紮著想要站起,腿上的傷處立刻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動作頓時僵住。
經過一夜的休憩和藥力的作用,那灼熱感雖然消退不少,但傷口本身的疼痛和腫脹並未減輕多少,強行發力更是劇痛難當。
“莫要逞強。”慧明和尚立刻扶住了他,語氣不容置疑,“老衲扶你出去。到了城外,再尋機覓些草藥,或可緩解一二。”
顧彥舒點點頭,不再言語,將全部重量倚靠在老和尚枯瘦卻異常穩當的手臂上。兩人再次艱難地鑽出那狹窄的地窖入口。冰冷的夜風帶著濃烈的焦臭和血腥味撲麵而來,讓他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了不少。
夜色如墨,殘月被厚重的雲層遮蔽,隻透下極其微弱的光。整座城池如同巨大的墳墓,死寂無聲。
隻有風聲嗚咽著穿過斷壁殘垣,發出如同鬼哭般的淒厲聲響。遠處,似乎有幾點微弱的火光在遊弋,大概是胡騎的巡邏小隊。
慧明和尚對路徑極為熟悉,攙扶著顧彥舒,在斷牆殘壁和巨大的瓦礫堆間無聲穿行,如同兩道融入夜色的幽靈。
顧彥舒咬緊牙關,強忍著腿上每一步邁出帶來的鑽心疼痛,努力跟上老和尚的步伐,不讓自己成為拖累。
懷中冰冷的劍匣緊貼著胸口,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慰藉和力量的源泉。
他們避開了白天走過的路徑,專挑那些被大火徹底焚毀、隻剩殘垣的區域。腳下是厚厚的灰燼和瓦礫,踩上去綿軟無聲。
偶爾踩到一根斷裂的白骨,發出輕微的“哢嚓”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讓兩人都瞬間僵住,屏息凝神,直到確認沒有引來任何動靜,才敢繼續前行。
離南門越來越近。城門洞如同一個巨大的、擇人而噬的黑暗巨口。門洞附近,白日裡那堆篝火早已熄滅,隻剩下一點微紅的餘燼,在夜風中明滅不定。
幾個胡兵的身影蜷縮在殘破的城牆根下,裹著皮袍,鼾聲如雷。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劣質酒氣和汗臭味。
慧明和尚停下腳步,示意顧彥舒伏低身體,兩人隱藏在城門附近一堆傾倒的、巨大的石雕牌坊殘骸之後。
老和尚仔細地觀察了片刻,低聲道:“隻有四個,都睡死了。我們繞開他們,從側麵的缺口出去。”他指了指城門洞旁一段坍塌了大半的城牆豁口。
顧彥舒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那豁口處堆滿了崩落的磚石,形成一道陡峭的斜坡,但確實可以翻越出去。他點點頭。
兩人借著殘骸的掩護,如同壁虎般緊貼著冰冷的城牆根,向那豁口處緩緩移動。顧彥舒每挪動一步,傷腿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他死死咬住牙關,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終於挪到了豁口下方。斜坡陡峭,磚石鬆動。慧明和尚示意顧彥舒先上,自己在下方托扶。
顧彥舒深吸一口氣,將劍匣再次背好,雙手抓住一塊凸起的城磚,用力向上攀爬。
碎磚和泥土簌簌落下,傷腿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幾乎要脫力滑落。下方,慧明和尚枯瘦的手掌穩穩地托著他的腰腿,一股沉穩的力量傳來,助他向上。
當他終於翻過豁口,狼狽地滾落在城牆外側冰冷的土地上時,一股帶著草木氣息的、微涼的夜風猛地灌入他的口鼻!城內的焦臭血腥味瞬間被衝淡!
他出來了!
顧彥舒癱軟在地,貪婪地呼吸著城外清冷的空氣,仿佛重獲新生。身後,慧明和尚也利落地翻過豁口,落在他身邊,動作輕巧無聲。
“阿彌陀佛。”老和尚低宣一聲佛號,目光掃過身後那座在濃重夜色下如同巨大怪獸般蟄伏的死城,眼中悲憫之色更濃。
城外也並非樂土。借著極其微弱的天光,依稀可見官道兩旁被踐踏得一片狼藉的農田。
田埂邊,溝渠裡,同樣散落著屍體,大多是逃亡中被追殺的百姓。幾隻野狗在遠處徘徊,綠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爍。
慧明和尚攙扶起顧彥舒:“此地不宜久留。胡騎白日裡常在城外巡弋擄掠。我們需得儘快遠離官道,尋一處隱蔽所在暫避,待天亮再作打算。”
顧彥舒點點頭,忍著傷痛,在老和尚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官道旁那片被黑暗籠罩的、未知的荒野。
腳下的土地鬆軟而冰冷,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深淺不一的腳印。夜風吹拂著枯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低語。
身後,那座吞噬了他一切的血色城池,在無邊的夜色中,漸漸縮小,最終徹底隱沒在黑暗的地平線下,隻留下一個巨大而模糊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輪廓。
前路茫茫,唯餘黑暗。隻有身邊老和尚枯瘦卻穩當的手臂,和懷中那冰冷堅硬的劍匣,是這無邊黑暗裡,唯一能抓住的依靠。
活下去……顧彥舒在心中默念著,目光投向南方那同樣被濃重夜色覆蓋的、未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