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尚書台的公卿們而言,西涼軍頭執掌權力是件極壞的事情,但天子過早的親政,也不是他們希望看到的。
畢竟東漢百餘年來,以士族公卿為代表的地方大族,憑借察舉製壟斷了大多的政治資源,而東漢皇帝多是幼年登基,中年亡故的概率又高,皇帝們管事的時間都不太長。
對士族而言,帝王為尊,士族治政,已經是一種習慣了。
皇帝過早親政就等於侵蝕了士族公卿的權力,這自然是朝堂大佬們不希望看到的。
他們希望“好的傳統”能夠得到延續。
可今日,公卿們是沒有辦法阻止劉協親政的。
畢竟今日之事太大!
不論這件事的幕後操縱者到底是不是天子,但皇帝是明麵上的話事人,天子憑借今日之事,聲勢已隆,威望空前,在這個時候阻止天子親政,是不明智的。
淳於嘉、楊彪、張喜等人都是老謀之輩,在趕往皇宮之前,他們就已經想明白了。
於是,他們立時間就率領百官響應天子親政。
這完全是順水推舟。
董承卻有個錯覺,他以為這事是他辦成的!
很多事兒都是雙刃劍,並不像是表麵上那麼簡單。
而且,樊稠此刻對董承也有意見。
在光複長安這件事上,樊稠的威懾力最大。
若沒有樊稠,單靠劉翊和董承,很難乾成今日這事兒。
董承在此時出來搶風頭,把自己打造成第一功臣,這讓樊稠很厭惡。
這不是撿我漏嗎?
隔閡,有些時候,在不知不覺間就埋下了。
……
此刻的皇帝著實是無比喜悅。
他露出了笑容:“諸位愛卿之言,令朕感動,朕本年少,閱曆尚淺,本不足以親政,隻是時下確是多事之秋,朝廷實是需要朕站出來主持,朕隻能在此順應天命,領諸愛卿之情了……朕年少德薄,還需諸卿多多匡正!”
淳於嘉高聲道:“臣等必為社稷儘忠!”
劉協道:“司徒公,有功者賞,有過者罰,賞罰分明,方能使賢才歸於朝廷,使英豪信服,朕此言是否?”
淳於嘉老謀,明白劉協指的是什麼。
他清了清嗓子,道:“陛下今日擒拿逆賊,掌控大局,自有賢臣相助,功臣理當受賞。”
劉協點了點頭,道:“光祿勳宣璠,右將軍樊稠,南屯司馬董承,羽林郎劉翊,受朕之重托,持朕密詔,聯絡忠良,舍身忘死,若無此四人,朕此時依舊幽閉未央。”
宣璠聽到這,激動的渾身哆嗦。
他“噗通”一聲跪在玉階之下,高呼道:“陛下!臣為大漢,肝腦塗地,萬死不辭啊……陛下!”
皇帝今日當著眾百官這一番言語,算是將宣璠身上多年來“士族叛徒”的恥辱,給洗刷掉了。
淳於嘉對於宣璠的作態視而不見:“陛下,老臣以為,如今李賊、郭賊之親信,居於長安者甚眾,此些人還需拿下嚴審,問明其罪,布告天下,以證李、郭叛逆之行……宣公忠義,可遷廷尉之職,由其主審,以正綱紀!”
劉協看向了宣璠:“宣卿,可願為朕分憂?”
宣璠長長一拜:“臣願為陛下效死力!”
淳於嘉繼續道:“董司馬收服七門,拱衛陛下安全,又帶頭請陛下親政,功勳亦重,可拜為虎賁中郎將,統領內軍,宿衛皇宮,聽命於陛下左右。”
劉協點頭道:“就依司徒之言。”
劉翊長歎口氣。
這個淳於嘉,著實老奸。
宣璠平調當了廷尉,依舊還是九卿,反還失去光祿勳之位,不能再執掌郎官與羽林,等於失了人事權力……查李傕同黨查的再多又有何用?
皇宮七門本來就歸董承管了,虎賁軍昔年被袁術帶走一部分,遺留的被董卓拆散兼並,董承手下依舊還是那些人,啥權力也沒見長,虎賁中郎將隻是聽著好聽。
劉協又道:“司徒,若無右將軍樊卿,長安局勢,亦無法速定。”
卻見樊稠急忙站出來,期待的看著淳於嘉。
可哪曾想,淳於嘉此刻竟捋著須子,閉眼不言了。
樊稠見狀,頓時大怒!
“老匹……”
“陛下!臣有話說!!”
就在這個時候,劉翊突然站了出來,打斷了樊稠的話頭。
絕不能再這麼下去了,皇帝親政,哪有這麼親的?!
特麼的越親權力越小,這不扯淡呢嘛!
一眾公卿沒有想到,在這個當口,此子居然會站出來。
很多公卿露出了不悅之情。
你個湊熱鬨的小兒娃,怎這般無禮?此間之事,焉有汝說話的份?
劉協卻期待道:“劉愛卿有何事稟奏?”
劉翊向著劉協施禮:“陛下,長安雖定,可凶頑未除,李傕和郭汜不遠,凶戾之眾不下五萬,當此時節,應立刻拜將點兵,整備人馬,迎戰賊軍!”
此言一出,大多數的公卿皆變了臉色。
不過,依舊還是有一部分大佬麵色如常,未為所動。
劉協忙道:“卿有何高見?”
劉翊朗聲道:“臣不過一小小羽林郎,本不該直言國事,隻是此誠危急存亡之秋,還請陛下恕臣僭越之罪。”
“朕恕你無罪,直言無妨!”
“謝陛下!臣覺得,如今遍看長安,能敵李傕,郭汜者,唯樊將軍一人爾!”
“隻是樊將軍雖貴為右將軍,可軍職卻未曾高過李、郭,如此征伐恐影響三軍士氣,於國不利,還請陛下授予樊將軍高位,以安三軍之心!”
樊稠泯著嘴唇,神色頗為複雜的看向劉翊。
想不到啊,關鍵時刻,替吾出頭的居然是他……
突然,一個聲音冷冷開口:“這年頭,什麼兒娃也敢言政?!這百餘公卿齊聚於此,尚自互相謙讓,你區區一介孺子,焉敢在此妄言國家大事?!還不退下!勿貽笑於人!”
劉翊轉頭,看向說話之人。
那人似乎知道劉翊要問什麼,回道:“孺子看什麼看?某乃榮邵,現任司隸校尉。”
“見過榮公。”
劉翊向著榮邵施了一禮,隨後一伸手,突然拔出腰間佩劍!
接著,便見他如同餓狼一般,快速向著榮邵走了過去。
此時的劉翊剛剛經過甬道之戰,適才又去武庫搶奪軍械,期間也曾親手殺人,他衣甲上的血跡尚未擦拭,讓人瞧著頗為心忌。
他這幅樣子,驟然拔劍衝向榮邵,震驚了在場諸人!
榮邵見狀大驚,急忙向後退!
便是淳於嘉和張喜、楊彪等人也都嚇了一跳。
楊彪急忙擋在榮邵之前:“小兒娃,你要做甚!行凶嗎?!你瘋了不成?!”
劉翊朗聲道:“某乃東萊劉氏,劉正禮之子,吾父教我,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臣者陳而言,君以其言授之事,君為臣綱,不論其他!”
“今國之將危,社稷遭難,我雖年幼,亦有隨君王赴死之誌,今榮公因我年幼,疑我為豎子,不配參與國政,我隻能殉節以明誌,與榮公同歸於儘,以死報君王!!”
“榮公,你死之後,我當自裁!”
說罷,便見劉翊猛然舉起手中長劍,雙眸瞪的渾圓,期中似有血絲,他高喝一聲:
“殺——!!!”
那邊廂,李典亦是拔劍,響應劉翊:“殺——!!”
跟在李典身後的黃放等人亦是一同高呼:
“殺——!!”
樊稠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的手也悄悄向腰間的環首刀柄摸去……
“等會!!”
榮邵的額頭呼呼冒汗。
這小子是真虎啊,我不就批評他兩句嗎?還至於嗎!
怎麼,還不讓人說話了?
此時,在場諸人還真不懷疑劉翊想殺人的決心。
漢朝的士族子弟,多由察舉製而升遷,故對聲望都有著一種超乎尋常的變態性追求。
為些許爭執而誅人滿門,為了名聲不惜求死,裝瘋賣傻,各種離譜的事,隻要道義上能說的過去的,那漢朝的士族們就會去做!
今日,一個士族出身的少年當著天子的麵直諫忠言,若因榮邵的貶低之語,就要與對方同歸於儘,這種事在大漢普遍嗎?肯定是不普遍的!
但你說這事合乎常理嗎?在漢朝,還真就是合乎常理的。
因為這裡麵涉及到了聲名!
望著眼睛通紅的劉翊,榮邵急忙道:“那個……劉家兒郎啊,至於嗎?”
“我不就說了一句你年紀小,不適合議政嗎?我也不是故意貶低你啊,我就是覺得吧……你尚年幼,閱曆不足!”
“有些事呢,多聽聽彆人的,學習學習再發言多好……行了,行了,我不說了,我不說了還不行?你趕緊把劍撂下……我與你阿公相熟!”
“小兒郎,對不住了!”
高階之上,天子劉協的聲音突然傳來。
“翼德年齡雖小,卻出身名門,又是朕之親侍,此番光複長安,功勳頗重,焉容小覷?”
淳於嘉等人,此刻看向劉翊的目光似有些不一樣了。
這小子不是善茬啊!
和想的好像不太一樣啊……難道他竟不是個混子?
淳於嘉急忙衝著高階上的天子施禮:“陛下所言甚是!劉羽林年紀雖少,卻出身名門,勇謀兼備,合該共議!”
榮邵小心翼翼的退回去,看著仿若真要動手砍人的劉翊,嘀咕道:“回頭我得跟劉正禮說說,這孩子……氣性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