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阿哥哭過一場後,心裡的鬱氣散了一些,這一覺睡得很熟。
睡夢中他隱約聽見皇上說話的聲音,三阿哥一個激靈翻身跪倒。
“兒子給皇阿瑪請安,皇阿瑪萬福……”
閉著眼睛請了安,三阿哥這才清醒了,他發現自己還在床上趴著呢!
“呼——”三阿哥長舒一口氣,抬手狠狠扇自己嘴巴。
“讓你跪!讓你跪!你真是做人奴才兒子上癮了!”
三阿哥心裡充滿了對自己的厭棄,聽到皇上的聲音就跪下,他好像巴普洛夫那條狗。
宮裡規矩大,不,應該說整個封建王朝規矩大。他們編出一套繁瑣的禮儀規則,來維護上層階級的尊嚴。
比如皇帝是天子,以此來標榜君王統治的正統性。再比如父子宗族關係,孝字大過天,父母有錯也輪不到子女指摘。再比如夫為妻綱,女子隻能在丈夫的圈禁下委曲求全……
三阿哥對這一切都感到厭煩。
窗外傳來映梅來喜等人的對答,三阿哥扒著窗戶縫往外看。在聽到柏江說話的時候,三阿哥都替他捏把冷汗。
皇上想去哪就去哪,想乾嘛就乾嘛,哪有你一個小太監置喙的餘地!你還敢攔著!幸好皇上沒計較,不然你哪還有命在!
皇上直奔臥房來了,三阿哥飛快爬回床上,手握得緊緊的,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決定了,他要在這皇宮裡,做一個瘋子。
這不是他一時衝動,在他吐血後的這些日子裡,他一直在思考未來的出路。
封建王朝令他窒息,他在這裡生活了十二年,依然不能習慣。他渴求親情,但他所追求的純粹親情,在皇室裡不可能存在,這裡的親情始終與權利和欲望糾纏。
三阿哥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理狀況出現了問題。他情緒失控,動不動就想哭,有時候又過於亢奮。這裡沒有心理醫生,身邊的親人,服侍他多年的奴仆,沒有一個人能理解他,幫助他,如果他再不自救,終有一天會走向自我毀滅。
三阿哥想得到一份清淨,既然不能融入這個社會,不如把自己變成瘋子,跳出社會的規則。他見過更好的時代,他不能逼著自己在這樣的世界裡沉淪。
梁九功推開內室的門,三阿哥緩緩扭頭,看向皇上。
他麵色蒼白,臉頰消瘦,唇色紅得嚇人。他靜靜地看著皇上,不行禮也不說話。
皇上坐在床邊,輕輕握住他的肩膀。
“胤祉,好孩子,阿瑪來看你了,你有哪裡不舒服?”
三阿哥看了他好半晌,這才輕聲說道:“對不起。”
“有什麼對不起的,你隻是生病了。”
三阿哥撥開他的手,“不!你沒有理解,我是說,我們分手吧!”
皇上愣了愣,“什麼?”
三阿哥抬起手,動作溫柔嫵媚,他手指勾了勾剃得光溜溜的鬢角,把不存在的發絲掖在耳後,然後抱著胳膊聳了聳肩。
“我們分手吧!”三阿哥用真心說著瘋話,“雖然他們都說你很好,但這段關係帶給我的隻有痛苦,我們分手吧!以後不要再聯絡!”
在世人眼中,你是一個極度合格的父親。你平時那麼忙,還會抽出時間考察我們的功課,你教我們觀察星辰,帶我們去圍場騎馬打獵。你嘗到好吃的點心飯菜會賞賜給我們,你會糾正我們的體態,讓我們時刻保持皇子的風度。
你在儘力做好父親的每一項職責,但那些行為像是在一張表格上打分。你做了一樣父親應該做的事,然後快樂地給自己一朵小紅花。但你永遠不知道,被你評價為喜怒不定的四阿哥為什麼那麼敏感,被你評為優柔寡斷沒主見的我,為什麼對你和母妃處處討好。
你管得很多,又管得不夠多。我知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如果我是皇帝,我可能比你還糟糕,但這段父子關係讓我痛苦。對不起,我要放過我自己,去開始新的生活。
三阿哥開始說瘋話,皇上的臉色立刻沉了下去。
“太醫呢?還沒到嗎?”
幾位太醫趕忙擠進來,輪流給三阿哥診脈。他們診脈的結果大同小異,都說三阿哥是心思太重,肝氣鬱結。
皇上大怒,“肝氣鬱結能說胡話嗎?”
太醫們支支吾吾,說不出道理。三阿哥趁機道:“你不用難為他們,我沒懷孕,你不用擔心。小玄啊……”
眾人驚得臉色煞白,這是什麼稱呼!
“小玄,分手的時候最能看出一個男人的品格,痛快放手不好嗎?你也不想要我丈夫發現咱們的事情吧!”
皇上愁得腦仁疼,直摁著太陽穴。
三阿哥抱著胳膊歪頭笑,“你也不要做出這副情深不悔的樣子!你演給誰看呢?你家裡有三百六十個老婆,這樣還要出來偷吃,哼,渣男!”
皇上聽他說話就上火,他揮揮手讓來喜他們過來看住三阿哥,“太醫隨我去外間商量藥方。”
三阿哥突然跳下床,跑過來拉住他的手,“等等!”
皇上垂頭看著他,聲音溫和,“怎麼了?”
他扶住兒子的肩膀,“你彆擔心,皇阿瑪會治好你的。”
三阿哥定定地看著他,突然抬手往他臉上招呼。
幸好梁九功眼疾手快,一把撈住了三阿哥的胳膊,要不然這一巴掌就呼在皇上臉上了。
“哎呦喂!我的爺,你瘋了!”
“皇上,皇上您沒事吧!”
梁九功後怕不已,“我就說這小爺眼神不對勁,跟我見過的刺客一模一樣!”
他招手叫來兩個太監,硬拉著三阿哥把他摁回床上。三阿哥還像活魚似的亂撲騰,“打倒封建主義!打倒封建主義!我要打響反抗封建主義第一槍!”
皇上身子晃了晃,他讓梁九功照顧好三阿哥,他帶人出去商量辦法。
榮妃隨皇上去了外間,整個人都傻了,她嘴裡喃喃道:“我今早過來的時候,他不是這樣的,他還會跟我賭氣,還會跟我發脾氣……怎麼就一會兒不見,他就不認人了?”
皇上看向眾太醫,“你們怎麼說?”
太醫們能說什麼?脈象上看,三阿哥就是常年心情不好,再沒彆的毛病了。
可你讓太醫們怎麼說呢?說他沒瘋,他敢扇皇上耳光。說他瘋了,那瘋病怎麼治呢?他們治不了啊!隻能照著脈象開太平方,但皇上是懂醫理藥理的,這樣的方子拿出來,那不純等著挨罵!
太醫遲遲答不上話,皇上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一直負責照顧皇上的李太醫怕皇上動怒,主動站了出來。
“皇上,臣等無能,治不好三阿哥譫妄的症狀。臣有個糊塗辦法,或許可以一試。”
“說!”
“微臣看過三阿哥的脈案和藥方,也給三阿哥診了脈。三阿哥年紀小,心思重,肝氣鬱結,脾胃不能運化,進而導致氣血凝滯不能疏通,這些都能治,吃藥調理即可。但是按醫理來說,這些毛病並不會導致他的精神出狀況。既然不是醫學上的毛病,或許可以求神問佛試一試。”
榮妃忙道:“我之前也是這麼想的,可今日已經求了符水給他喝了!他反倒更嚴重了!”
李太醫尷尬地張了張嘴,“或許……還是不對症。要不,試試薩滿巫師,還有太皇太後篤信喇嘛教,請喇嘛來做法事也是個辦法。再不濟,還可以試試出馬仙……臣等無能,隻是私心想著,孩子病了,總要各種辦法都試一遍。
微臣還是禦醫呢!以前孩子發燒,給他喂了各種藥都不管用,最後去路口燒了點紙,孩子才好了。”
都是有兒有女的人,養孩子不容易,李太醫一番話正好說到皇上和榮妃心坎上。
榮妃忙道:“李太醫說的有道理!皇上,求皇上給孩子做一場法事!他是好孩子,不是有意冒犯皇上天威,他就是病了,被什麼東西衝撞了!臣妾替三阿哥磕頭,給皇上賠罪!”
皇上閉著眼睛疲憊地搖搖頭,“行了,彆吵了,這事我會安排的。”
他吩咐太醫開藥方,不管能不能治好三阿哥的病,先把他的心肝脾胃腎養好了。之後又把三阿哥院裡的奴仆們叫過來,仔細敲打一番,讓他們好生照顧阿哥,不許有半點懈怠。他還把梁九功留下了,讓他幫著照顧三阿哥,有任何事情及時向皇上稟報。
榮妃忙道:“求皇上準我留在這裡照顧三阿哥!”
皇上往裡間望了望,這會兒三阿哥已經安靜下來了。他又想到剛進門時,那個小太監說的話,他說三阿哥受不得刺激,若是不見人,仔細養幾個月就好了。
那小太監今日剛來,連規矩都不懂,他又不是大夫,不過三阿哥肯讓他照顧,也許他的話也有幾分道理。
再者三阿哥平時好好的,因何心思鬱結?宮裡誰給他受委屈了?
不管怎麼說,榮妃留在這裡不合適。
皇上歎道:“三阿哥院子小,你來了住不下。再者他正是癲狂的時候,萬一傷著你怎麼辦?”
榮妃哭道:“孩子打兩下就打兩下,我不在意的。”
“你可以不在意,但傳出去對孩子名聲不好。等他哪天清醒了,知道自己生病時乾的混賬事,他心裡豈不愧疚?你還是在後宮待著,白天過來探望一下就是了。”
皇上又警告眾人,“今日發生的事,誰也不許往外傳。要是讓我聽到一丁點風言風語,在場的人,哪個都不要活,明白了嗎?”
眾人急忙應下,就差賭咒發誓了。皇上歎了口氣,起身離開去安排驅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