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自殺?
寧檸怔怔地看著醫生。
在她的目光中,醫生隻是靠在她的大腿上,平靜地眺望著寬闊綠葉縫隙之間的天空。
風吹動簾葉一般的樹枝,落下斑點日光,打在醫生的臉上。
讓他那張臉看起來晦澀難明。
不知道過了多久。
寧檸才終於回過神來。
她低下頭,眼光直勾勾地看著自己的腳尖。
生澀的聲音從她的喉嚨裡流出來,沙啞得甚至讓寧檸自己都懷疑這是不是她的聲音:“我能問問……原因嗎?”
【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呢?】
或許是前不久醫生的行動讓寧檸開始珍視她,所以哪怕聽到這種攻擊性極強的語言,寧檸也沒有第一時間鬨起來。
僅僅隻是抿著嘴唇,眼神死死落在腳尖,像是那裡有什麼東西一樣。
她的詢問讓醫生抬起頭。
“你既然能共享寧芝的記憶,那你應該也知道我先前跟她說過的話。”
醫生疲憊地說道:“她很有天賦,雖然外表可能跟你說的一樣……充滿迷惑性,但她身體裡潛藏的力量是一目了然的。”
“而現在,製約那份力量的恰恰就是‘你’——她的‘第二人格’。”
手撐著膝蓋,醫生從她的腿上爬起來:“所以,如果她想要變得比現在更強,那就必須衝破這個枷鎖。雖然我並不特彆了解‘鳴璃’,但我猜測這或許就是你會出現精神分裂的原因。”
鳴璃。
再次聽到這個詞語的寧檸默不作聲。
這是她先前渴望從醫生那裡獲得的身份信息,也是她追尋了很久的“答案”。
但現在這個答案聽起來,似乎也並不是那麼……
重要了。
旁邊醫生的聲音還在繼續:“如果繼續像這樣由兩個人操控這股力量,那必然會導致未來遇到危險的時候無處轉圜。切換人格來戰鬥的方式如果被人發現,破解的方法也很多,所以有必要將這個短板彌補,不然遲早有一天會麵對無法挽回的困境……”
滔滔不絕、滔滔不絕、滔滔不絕。
從來沒有感覺過,語言竟然有一天會比刺刀還要鋒利。
哪怕是在三觀崩塌的那一天也從來沒有感覺過如此不適。
冰冷的寒意從心裡傳來,沿著脊骨向上、直達大腦。
凍得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就算我是寧檸不是寧芝……】
【為什麼要用這麼冷酷的說法?】
簡直就像是在說“你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所以快點去死”一樣。
【如果我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會不會好一點?】
就像醫生說的一樣。
存在本身都劃歸為無的話,自己不用痛苦、其他人也不用痛苦。
但。
不希望這句話是醫生來說。
因為醫生是自己理想中的“大人”。
所以唯獨不希望他這樣跟自己說。
雖然在心裡能說服自己“醫生並不知道寧檸和寧芝是一個人”,但……
寧檸從心裡還是感覺到了些許空虛。
不過沒關係。
【因為醫生是個好“大人”。
他說的話也的確是為了我考慮,是為了寧芝好的。
所以哪怕寧檸不存在也無所謂。
作為“怪異”的寧檸……不存在或許會更好!】
寧芝是自己虛構出來的人類身份,寧檸是研究所賦予自己的名字。
所以舍棄掉“寧檸”,或許更加貼合自己的意圖呢!
這麼想著。
寧檸抬起頭。
臉上強行擠出一絲微笑:“我知道……”
然而,等她視線落在醫生身上的瞬間。
一點極其不自然的顫動刺入了她渙散的視線。
那是醫生的手指。
此時此刻,他的手指正微不可察地顫抖著。
那連結著心弦的指尖,正在以一種痛苦而扭曲的弧度,顫抖著。
仿佛某種無聲的宣泄。
【啊,對了。】
寧檸忽然想起,從剛才開始自己就一直看著腳尖、所以沒有去看醫生的表情。
不然的話她早就會發現的。
明明一直在說著大道理的醫生,此刻為什麼看起來會如此的……
陰鬱。
沒來由的,寧檸突然回憶起先前聽到的那些話。
醫生靠在樹邊時候,輕聲說出來的話語。
“終於可以‘去死’了。”
醫生當時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那句話的呢?
為什麼又會說,自己本來早就應該死了呢?
又為什麼會憑借一個“救下有潛力的新人”這樣的理由,就寧願奉獻生命?
【簡直就像是在自己主動尋找死的機會一樣。】
本來想要說出口的話語凝固在喉頭。
寧檸定定地看著醫生。
看著他難得的長篇大論,訴說著“弱點”、訴說著“失敗”、“背叛”。
以及那仿佛哭泣一樣的指尖。
是這樣啊。
寧檸明白了。
醫生這不是在和她說話。
他是在借著和寧檸說話這個理由,在和他自己對話。
因為有弱點、因為有危險,所以他珍重的人死了。
他在後悔,在宣泄。
那毫無起伏的聲線之後是怎樣的泣訴?那淡漠的表情之下,是如何的扭曲?
寧檸不知道。
她隻是感覺,醫生或許真的很累、很累。
如果說醫生是成年人,那麼自己和其他參與者在他看來都是孩子吧?
正因為是孩子,所以才不希望他們走一遍自己的老路;正因為是孩子,所以才不把傷痛給任何人看。
所以……
“醫生。”
寧檸輕聲打斷了醫生的話語:“抱歉。”
“但我並不打算去死。”
【我想要向你證明。
你並不是失敗者,也並不是早該去死的人。
我並不是你想象中那個有潛力、但卻非常危險的新人。
我是能夠使用自己力量的“怪物”。】
或許從之前開始還隻是個孩子。
但哪怕再胡鬨的孩子,親眼看到夜色下成年人彎下的脊梁、泛紅的眼角,也會變得嚴肅。
“我會變得很強,”寧檸直視著醫生的眼睛,“比任何人都更強,強到隨心所欲都能保護自己。”
“所以我不會舍棄任何人,不管是寧檸、還是寧芝。畢竟正如你所說,我是最危險的存在。”
說著,寧檸笑了起來:“不做一些危險舉動的話,那我不就不是我了嗎?”
看著寧檸的微笑。
醫生沉默了。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隻是眼角微微抽動了幾下。
那些大道理在此刻徹底失去了色彩。
因為寧檸的眼神是如此堅定,如此耀眼,仿佛彰顯著自己絕對不會更替的決心。
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
“會很辛苦的。”
醫生的聲音沙啞到讓人懷疑他此刻的情緒到底多麼複雜:“有弱點存在的話,所有人都會針對這一點。危險時時刻刻,如影隨形。遲早有一天,你所重視的東西都會被摧毀……”
“不,不會!”
寧檸斬釘截鐵地說道:“我絕對不會讓這一切發生!”
“我會儘我所能,哪怕再怎麼困難、再怎麼混沌,我也不想做出讓我後悔的選擇!”
“所以醫生。”
她的身體突然前傾。
然後緊緊握住醫生的手。
“請你一直看著我。”
看著這個你的“學生”,你的“作品”,你的“希望”。
我希望你能夠明白,那不是你的錯,你不是應該死去的人。
因為“我”,寧檸(芝)。
會向所有人證明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