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展”……或者說寄宿在楊展身上的怪物靜靜地看著陳璿。
好半天之後,她突然開口說道:“你是不是太高估你自己了?”
“你應該明白,這裡的空氣裡存在著某種能夠讓你們陷入沉睡的物質。隻要你繼續走下去,你遲早會陷入沉睡。既然如此,我又為何要答應你的要求?”
麵對這個怪物的疑問,陳璿眼神低垂。
他看著旁邊沉睡的林念薇,以及遠處仿佛深陷噩夢的蘇悅,好半天之後才開口說道:“因為你並不想要我們的命。”
“你沒有展現出半分想要解決掉我們的意圖,不然以你的偽裝早就能夠做到這一點。既然不想要做出這種事,又故意帶領我們走進這種一般情況下根本不可能找到的地方,那就代表你必然有所圖。”
“而且你所圖的不會是其他人,隻可能是‘我’了,至少必須要包括‘我’。”
陳璿點了點兩個“睡美人”:“不然在這兩個人睡下之後你就能收手了,完全沒必要一直假扮劉誌遠到現在。”
聞言,這次反倒是怪物陷入了沉默。
【敏銳……】
怪物上下打量著陳璿,像是要把他完全烙印在自己的眼神裡一樣。
好半天之後,他才緩緩點頭:“你說的沒錯。”
“我把你們帶到這裡,的確是有所圖謀。但,你有沒有考慮過——我根本沒必要這麼麻煩,你的威脅對我更沒有意義。”
他緩慢走上前:“如果我想要你睡著,那麼將你打暈也算是睡,你彌留之際的‘走馬燈’也能算是睡著,等到你支撐不住睡著也符合我的企圖。
所以,我又何必要多此一舉?隻需要繼續等著不就行了?”
陳璿輕輕扯了一下嘴角。
他大概是想要做出一個類似微笑的動作,但最終還是沒能做出來。
“我能這麼威脅你當然是有原因的,”他輕聲說道,“一方麵是因為外麵的寧檸。”
外麵的那個小鬼?
怪物思考了片刻,想起了那家夥的身份。
跑得很快的那個?
他剛想要問那又如何,卻又很快被陳璿的話語所吸引:“第二個當然就是——我曾親身接觸過你,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你的意圖!”
什麼?
怪物愣住了。
他幾乎脫口而出:“你接觸過‘我’?”
“等等,你還說你能理解‘我’?!”他像是陷入了某種混亂,“不,這怎麼可能呢?!區區人類……”
仿佛是聽到了什麼讓他無法理解的事情一樣,他甚至開始旁若無人的竊竊私語。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陷入混亂狀態的怪物在一長串的碎碎念以後,才終於緩緩恢複神智。
他看著陳璿,這一次眼神之中帶上了些許複雜:“我明白了。”
“如果你親身接觸過‘我’,那麼你理解這也很正常。”
“好吧,”他點點頭,“我會把除了你之外的人送出去,隻留下你一個人,這樣如何?”
這樣就夠了。
陳璿在心中鬆了口氣。
如果能說服這個怪物達成這一點,那麼他接下來的計劃就達成一半了。
在確保沒什麼其他問題之後,他低垂眼眸:“既然如此的話,那就開始吧。”
怪物聳了聳肩:“我當然沒問題,隨時都可以。”
他朝著陳璿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真期待……高尚……啊……】
那個聲音回蕩在陳璿的耳邊。
但陳璿全然當作充耳不聞。
他隻是不再抵抗那股催眠的感覺,放任它侵入自己的大腦。
然後任由精神萎靡、意識昏沉。
在意識即將跌落進深淵的時候。
陳璿的眼前開始緩慢浮現出一道道畫麵。
那是破碎的、斷續的、不成片的影像。
將這些影像保存在自己記憶中的應該並非人類。
因為其中的時間跨度……
長到難以想象!
我喜歡人類。
因為從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人類。
他們圍繞在我的身邊,用不成聲調的、原始的聲音對著我嘰嘰喳喳。
我能理解他們的意思——他們在渴求“我”的庇護。
就像是孩子在尋求母親溫柔的臂彎一樣,那些原始的、落後的、可笑又可愛的人類將希冀的願望放在“我”的身上。
“我”同意了。
這很正常,畢竟自從我誕生之後就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驚歎於一切,著迷於萬物,人類自然也是我關注的重點。
所以我將目光放在這些存在的身上,施予他們“我”的力量。
“我”賦予了他們強大的生命力,讓他們擁有在這個扭曲世界立足的力量。“我”指引著他們前進的道路,讓他們能夠安然無恙度過每個危機四伏的夜晚。而當他們死亡,“我”就會伸出手將他們擁入懷抱中。
在“我”的庇護下,這些生命體度過了漫長而安逸的生活。
他們甚至為“我”成立了宗教,讓我成為所謂的祭司。所有人都狂熱地崇拜“我”,將“我”視作精神的圖騰和存在的依賴。
哪怕是神權時代終結,王權時代到來,革命的火焰興起、落後的桎梏破碎,他們對“我”的崇拜也從未斷絕、變質。
因為“我”始終存在,宛如錨定他們的基石。即便風吹日曬,岩石始終沉默不語。
但,隻有他們對“我”的信仰不曾改變。
我自己,卻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變化。
人類實在是這個世界上最複雜的生物,明明這麼小、但他們的意識卻是如此廣博。
當“我”無限製容納他們的靈魂之後,他們身上沾染的惡意也如同病毒一樣感染了我。
對金錢的貪念、對權位的渴望、對美色的向往……
那些最惡毒、最陰暗的情緒,比任何毒藥都要惡毒,浸染“我”的思維、直到貫穿“我”的身體。
當然,人類對“我”而言實在是微不足道
哪怕數百數千萬年死亡的所有人類都被吞噬,也終究抵不過“我”樹梢上最微小那片葉子的重量。
可那是“我”,而不是我。
“我”是神聖的、偉大的、無機質的神。
而我卻隻是神為了觀察世界、體悟世界所分出來的人格。
如果硬要說的話,那就是“我”是神,而我本人卻隻是人格化的人。
所以我無法忍受這種人類的毒素,扭曲了。
本能告訴我,如果想要從這種人類的毒素中解脫出來,那麼就必須要尋找到與陰暗欲望相反的、人性的閃光。就像為了衝淡黑夜,必須要有光芒一般。
但哪怕我尋找了許久、許久,也始終沒有找到足以壓過人類漫長曆史,所有人性彙聚的“毒素”的“閃光點”。
畢竟那是太過龐大的惡意。
並非沒有尋找過其他辦法,比如將其轉移出去。
但沒有用。
毒素是寄宿在“我”身上的,而“我”是偉大的神。任何其他存在連接觸“神”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我逐漸想要放棄了。
或許我最後的結局就是被這人性的毒素侵蝕得逐漸瘋狂吧?
懷抱著這種絕望的情緒。
我開始觀察這個世界。
這是被我身上所攜帶的龐大人之毒所毀滅的世界,除了各種被汙染的生物之外,再沒有其他任何活物。
但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一些人突兀地出現在這裡。
那些人一看就和這個世界原本的存在不相關,各自掌握著超凡的力量,其中不少甚至能夠媲美毀滅前數千年人類的力量。
但那毫無用處。
他們同樣充斥著人性的毒。
毀滅、背叛、謀殺、詭計……
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新的輪回。
這個世界本能地排斥著這種毒素。
所以他們都失敗了。
都成為了這片森林、這個破碎世界的黃土。
不知道持續了多少年。
就在我的意識都逐漸快要消散的時候。
又是一隊新人出現了。
【恐怕又是和以前一樣吧?】我的心裡這麼想著。
更不用說那些人之中還存在著一個被外界的“孩子”寄生的個體。
寄生是最隱秘的手段,一般人根本發現不了,但一旦出現、就代表必然有人死亡。
我一如過去那般,等待著某個人的死亡。
因為在我漫長的曆史中,我意識到如果隊伍有人在最開始死去的話,那麼整個隊伍就會迅速崩潰。
更何況這些人……太弱了。
他們根本沒有強大的力量、危險的武器,弱小得簡直讓人懷疑他們到底是如何抵達這個世界的。
這次又會和過去千百次一樣。
我這麼想著的時候。
突然,有什麼人吸引了我的注意。
啊啊啊,果然“美麗”的人從一開始就注定是為人所矚目的。
因為那人性的美麗光輝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掩蓋住的。
我親眼看著他救下了那個本來應該死去的隊友。
哪怕他的臉上帶著那股厭惡、嫌棄的表情,也完全沒有破壞他一絲一毫的“美”。
因為真正的“美”無需其他雕琢,僅僅是存在本身就時刻不停地在閃爍著。
後麵的一切都在證明著這一點。
機智、勇敢、責任、擔當、組織力、協作性、頑強的精神、犧牲的美德……
太“美麗”了。
我喜歡人。
尤其喜歡高尚的人。
因為那是與人的毒素相反的,“解藥”一般的存在。
這一點在他接觸“我”的瞬間得到了印證。
他伸出了手。
將“我”反過來,拉到他的懷中。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膽敢去觸碰“神”。
狂妄,瘋癲都不足以形容這樣的舉動。
我本來感覺到了恐懼。
過去所有觸碰過神的人都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人是無法理解神的,因為接觸神的瞬間就意味著會接觸到神身上的信息,而那份信息龐大到人類的大腦根本無法忍受。
但他承受住了。
不,不僅僅是承受住了。
他甚至在……理解“我”。
在那個瞬間。
我意識到了一點。
那就是隻有他。
隻有他,隻有他這個美麗的、高尚的、充滿犧牲精神的、能夠理解“我”的人。
是將這份毒素從“我”身上拔除的可能性。
所以我想要把他留下。
他的那些隊友都無所謂,但他留下就足夠了。
所以。
請你進一步展現你的“美”吧。
“讓我看看,你那不會為任何外物所動搖的崇高吧。”
醫生。
看著陷入熟睡的他,我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