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建元十四年,除夕,卯時初。
天色微熹,彎鉤似的明月還在西邊角高懸著。
京都城門仍然緊閉,城門外的早市已經在薄霧中撐起了小攤。天南海北來往的商客行人都在此駐足,溫上一壺熱酒,端上一碗湯餅,一路的艱辛便都拋之腦後。
沈微與也不能免俗得成為其中的一個。
行李都還未放下已經跳著跟老板招呼道:“老板來兩碗湯餅,辣子多多的!”
她身後還跟著一個沉靜嫻淑的女子,腳步緩緩,不急不慢地坐在她的對麵,眼底藏著化不開的陰雲,是她的師姐,名喚蘇靈澤。
“好嘞!二位客官稍等——!”小二腳底生風似的端著兩碗湯麵到了兩人的桌上的同時也不忘向人群招客:“凡是在本店買上一碗湯麵的,茶水免費管夠——!”
此言一出,原本還在猶豫的百姓,不少都落了坐。
小攤瞬間變得擁擠起來,原本隻兩人坐的八仙桌,現在結結實實坐下了八人。沈微與有些不自在的將身子縮了縮。不過好在眼前的美食讓她暫時忘卻了心中的苦悶,鼻腔完全被這碗充斥著辣油香的湯餅吸引住,麵片勁道爽滑,湯色清亮,對吃了三個月乾糧的沈微與來說,簡直是人間美味。
三月前,師父遭人追殺,屍骨被懸掛在後山那片雪見春中。隻留給蘇靈澤一個神秘鐵匣子,沈微與一塊殘缺的玉,其他的一句都不曾說。
還是姐妹兩人在整理遺物時發覺了不對勁,那封夾在《醫經》中催促著“驚蟄”回歸千機閣的信紙,藏起來的京都輿圖……
種種線索讓她們將目光鎖定在京都,於是從初秋走到了隆冬,走到身上的銀兩也逐漸耗儘,她們終於走到了京都。
隻是比起找到師父的線索,她們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如何能在京都紮根,在繁華的京都找到她們安身之所。
而最能體現當地風情,從而最快適應這裡生活的地方便是這種人群密集之處。人一多嘴巴便就閒不住了,大江南北各種奇聞逸事都在這個小攤上彙集一處,眾人唾沫橫飛,個個都是奇案親曆者,又或是趴在屋頂的大俠。
“話說,平常這個時候,咱們這安化門擠得恐怕連站的地兒都沒有,今天還能在這兒舒舒服服地坐著,倒是稀奇!”
“哎呦!”一人立馬憂愁地接道:“莫不是北邊又打起來了?”
“呷——可彆瞎說!要真打起仗來,聖人肯定比咱們跑得快呀!”
眾人皆是一番哄堂大笑,沈微與並沒有跟著人群笑起來,反而是沉著臉,挑著湯餅裡的麵片。戰爭的陰雲似乎已經在京都的上空一掃而空,卻還在黔州留著長久的陣痛。
當年陛下倉皇難逃去了黔州,為了接駕,黔州上上下下每個銅板近乎都要被搜刮乾淨了,可即使戰爭結束了,皇帝也重新坐回了高位之上,但那樣沉重的賦稅依然沒有減輕半分,隻見得百姓瘦如柴,背佝僂,官員個個腰肥體胖。
奇怪的是她這一桌子的人竟然都十分默契的在這片熱鬨的氛圍中詭異地保持著沉默,原本是有兩個想笑的,但是瞧著這桌子的氛圍,也隻好收住臉不再笑了。
沈微與和蘇靈澤默不作聲地對視了一眼,又不動聲色地將剩下的幾人掃視了一遍。一對似乎是逃難來的小夫妻,彼此靠著肩膀,不說話。坐在蘇靈澤身旁的女子約莫快三十的年紀,腳邊背放著一個大竹簍,拿荷葉蓋著,看不出裡麵裝了什麼。她身旁坐著的是個穿著短甲,頭戴鬥笠麵帶黑紗的神秘男子,他手裡拿著一根糖葫蘆,卻並沒有摘下麵紗吃一口。
沈微與眼神飄到那根糖葫蘆上,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瞬間覺得自己手中的湯餅也不香了,滿口都是那糖葫蘆酸酸甜甜的口感,一時都忘了遮掩,眼神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那糖葫蘆看著。
蘇靈澤垂頭歎了一口氣,她也想給沈微與買根糖葫蘆,隻是現在手中的銀兩實在不知還能撐幾日。
“我倒是聽說最近京都發生了一件怪事,害得許多人都搬去郊外了!”
此話一出必然,引得無數人驚呼,忙叫道仔細說來。
那人喝了一口烈酒,臉上瞬間燒上一層紅暈:“京中最近流行一種怪病,這病吧,也沒什麼大的反應,能吃能喝能拉能睡,就是不能聽。”
“不能聽?這算什麼東西!有什麼大不了的!”
“就是!這算什麼稀奇的!耳朵裡塞團棉花不就成了!”
已經聽了一早上奇聞逸事的百姓,麵對這個消息,顯然覺得不夠塞牙縫。
沈微與卻是一愣,茫然地抬頭想要去尋著聲音的來處,眼神和她身旁那神秘男子一線交錯。不知為何,對上那人清朗舒俊的眉眼,她心臟猛得漏跳一拍,心虛地立馬將頭轉過去看向師姐,卻發現師姐正一臉淡定地吃著湯餅,似乎對那人的話一點也不感興趣。
旁人或許可能不知道那人口中說的是什麼,但是對她們來說,有樣東西她們從小就接觸到大的,表現的症狀就是在這不能聽,隻不過還略有不同。
可為什麼師姐卻表現得如此淡漠,沈微與雖然不懂師姐此刻心裡的彎彎繞繞,但是她知道跟著師姐做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眼神再次落在眼前的小碗中時,隨意地瞥向了對麵和師姐緊挨著的女子,不知為何她似乎也在焦急地四處亂看著,眼神沒有焦點,連手中的湯餅也沒吃上半口。
眼神交彙,她像是被火灼燒了一般,直直地將頭埋下去,手忙腳亂地去喝湯麵,又連連被嗆了幾口。
“非也——非也——”那人將頭搖得似波浪鼓,顯然是有些不勝酒力了:“若是如此簡單,怎麼會讓人都搬走呢!”
沈微與微微側過身子看向那不知哪裡來的“神通”,穿著一身黑色厚襖,帶著一頂大大的渾脫帽,將大半張臉捂得嚴嚴實實地,看不清他究竟是何模樣。
她禁不住往後靠了靠,伸長了脖子,企圖看得更加清楚些,卻全然忘了她此時此刻是與一人共坐一凳的。她這一動作,身旁的人擠得那是湯餅也吃不得,茶也喝不得,隻能也側過身子,抵住沈微與繼續後退的身子。
“唔——!”沈微與感受到後背像是被一塊鐵板狠狠一硌,猛地一回頭,才發覺自己將人擠得半條腿都快蹲在地上了,連連倒退了幾步,點頭致歉。
“那些人不能聽鼓聲,一聽那鼓聲便會全身劇痛,像是被萬蟻啃噬一般,難受至極,四肢麻木,嚴重的當場就能斃命——!”
那人話音一落,四周先是死一般的寂靜,很快又恢複了熱鬨,眾人隻當是又聽了個有趣的故事,並未有多少人放心上。
畢竟他們大多都是要來京都做生意的,今天是除夕,不設宵禁,一天賺的錢說不定都夠一家吃上一月了。怎麼可能因為這一則莫須有的故事就打道回府呢!
而沈微與也確定了一定是那東西,反倒變得冷靜下來。
全然沒有注意到,身旁那鬥笠中向她看來的探究目光。
忽然人群中又是一寂靜,隻見安化門竟然開了一條縫隙,可明明還未到開城門的時辰,眾人都將目光落在那一條黑暗中。
銀鈴輕響,馬蹄清脆,一輛馬車從城門中緩行而過,擦過小攤的邊緣,向遠處疾馳而去,不見了蹤影,而那條縫隙也隨即合攏。
一時間眾人都在議論紛紛,這馬車究竟坐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