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年農曆十一月十五,內官監太監鄭和再次率領寶船隊從南京出發。
到了太倉劉家港,再沿路下去各港口還將有更多海船彙入船隊,浩浩蕩蕩下西洋而去。
是日,南京城內又有許多人跑到江邊看熱鬨,但這一天不是趙輝所屬的府軍後衛輪值金川門。
朱棣當日從金川門出城大概也是去看下西洋的籌備情況,自那一天之後趙輝已經又過了十來天的平靜生活。
這些天以來,很悠閒的時光。
趙輝停不下一般地卷,已近三十年。
如今躺平吃皇糧,精神分外爽快,才更覺得以前的日子,全是內耗。
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朱家老大,何以多看他兩眼?
這幾天開始,趙輝又知道不妙。
前兩天當值的日子,放值後有人跟蹤。
今天他一早出門轉了轉,家附近的街巷裡又多了些生麵孔,目光總若有若無地看他。
路過巷子北口的醬菜鋪,賣醬菜的馮家婆娘正和一個白麵無須的富態中年眉飛色舞地講著什麼。
看到了趙輝,她就抬手指過來:“看,那就是趙小千總!是不是一表人才?哎,可惜我家……”
趙輝看著那中年人閉口不言,目光好奇又有些幽深地看著自己。
“馮家嬸嬸,生意還好?”趙輝硬著頭皮熱情地打了個招呼。
“這些天是好了些,多虧了你!”那馮家婆娘笑嘻嘻的擠眉弄眼,又對富態中年挑了挑眉,一副了然模樣。
“怎的是多虧了我?馮家嬸嬸,你要這麼說,得分我些醬菜!”
趙輝也看了看那個中年人,隻是點了點頭示意。
“趙小千總是吃肉的人,怎好白圖我家醬菜?”
打趣寒暄聲中,趙輝仿佛隻是個臉皮有點厚的開朗少年。
他走遠了些,才聽那富態中年低聲道:“你怎的……”
“啊!我又沒說你是來打聽他的!”
馮家婆娘嗓門更大,趙輝卻分明聽到那富態中年聲音尖細,顯然十有八九是個太監。
趙輝剛走到門口,卻有一個聲音在另一頭的巷口響起:“輝哥哥,等會!”
“是小雪啊,你怎麼……”
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小女孩臉頰紅撲撲地跑了過來,趙輝身後鑽出一個半大小孩:“駱雪姐姐,又有什麼好吃的?”
那個叫駱雪的小姑娘到了趙輝們麵前,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就雙手遞過來一個捆好的荷葉包:“我切了塊肥的,給你補補……”
“小雪,這怎麼要得?”趙輝連忙擺了擺手。
“輝哥哥!”駱雪急得顧不了忐忑了,抬頭看他,“這一個月來你都不肯要我的肉了!”
趙輝略尷尬,他身後那半大小孩說道:“少爺,我半個月沒吃到肉了。”
駱雪眼裡頓時有霧水:“輝哥哥?你這個月吃過肉了?怎麼不是在我家稱的?”
趙輝很尷尬:“是朋友提來的。”
小姑娘駱雪頓時鬆了一口氣,眼珠子一轉就把手裡那個荷葉包塞到了那半大小孩手上:“小虎,你拿回去!”
“小虎,不能拿……”
“輝哥哥!”
駱雪打斷了他,朝那小虎瞪了瞪眼。
“娘!娘!駱雪姐姐又拿肉來了!”小虎揣著肉就往趙家偏房跑去了。
趙輝隻能對她說道:“小雪,你又拿肉來,街坊鄰居會說閒話的……”
“他們說才好……”駱雪小聲嘀咕著,低頭在圍裙上擦手,“輝哥哥,我聽他們說,你最近跟說媒的講一定要見過麵才……”
“……是有這麼說。”
駱雪抬起頭,滿臉通紅地看著他:“我聽他們說,這樣都沒人敢給你說媒了。輝哥哥,那……你怎麼娶媳婦?”
趙輝避開她熾熱的眼神:“你小姑娘家家的,問我這些做什麼?”
“我不小了!”駱雪著急地反駁,然後聲音又低了下去,“我……我娘說,過完了年就要找媒人給我……給我說親……”
說到後來語氣裡十分不安。
“過完年你也才虛歲十五,太早了。”趙輝微歎,這方麵還是不太適應。
“輝哥哥,你不想我嫁給旁人?”駱雪眼裡更加亮晶晶地看著他。
小姑娘的情意從兩年以前開始懂事了就一發不可收拾,幾乎承包了趙家葷腥的半壁江山。
說實話,駱雪在這廂坊的普通人家裡確實是最出色的。
家裡有個小肉鋪,他爹就娶了個模樣不錯的老婆。由於自小油水多,駱雪自然出落得比尋常人家的女兒更高挑、皮膚更好。
但十分不巧,駱雪母親生她時壞了身體,以後沒能再生育。偏偏又很彪悍,駱雪她爹不敢納妾,所以駱家是要招贅的。
不說本來就有門第差距,趙輝這個獨生子更不可能入贅。
所以儘管駱雪對他有情意,兩人幾乎不可能有結果。
趙輝看著一臉期待的姑娘,她臉頰上的細小絨毛旁先是滾落跑來時的汗水,慢慢又滾落淚水。
她也清楚兩人恐怕是無緣的。
趙輝沉默是因為自己也才虛歲十六,成親這種事……急什麼?
現在又沒什麼措施,難道自己十七八歲就要養孩子了?
可是最難消受美人恩啊。
於是他隻好說道:“我隻是不想你那麼早嫁。”
駱雪的眼裡陡然炸開喜悅,擦了擦眼淚破涕為笑:“我知道了!輝哥哥,你多吃點!你現在已經當差了,很快就能升官的。到時候……我……我回去啦!”
她大著膽子說完就逃也似地跑走了。
“少爺,你要是娶了駱雪姐姐,我們家以後是不是每天能吃肉了?”
小虎不知何時回到了身後,期待地說道。
“……肉肉肉,就知道吃肉!今天的字練好了嗎?寫給我看。”
趙輝關上了門往院子角落的一小塊沙池旁走去,小虎哀嚎一聲。
正房門口走出一個頭發斑白的婦人:“怎麼這麼早回來了?難得不當值,衛裡同僚可以多走動走動。剛才是駱家小姑娘來了?”
“是啊夫人,駱雪姐姐送來一塊好肥的五花肉,足有兩三斤!”小虎開口。
“囉嗦什麼!”趙輝喊了一聲,“娘!走動要錢,先省點。再說兒子剛剛襲職,離升遷還早著呢,當值時候先處好關係就行。”
“都是娘沒用,連你爹留下的宅子都賣了一進,現在又隻能讓你苦熬。”孫停雲歎了一口氣,“小雪這姑娘……輝兒,兩家都隻有一個孩子。”
她搖了搖頭:“你又非要見過一麵才議親,這怎麼成?你要真是對小雪有意,明年娘就找個媒人去說說,大不了將來多生個兒子跟他駱家姓。”
孫停雲倒沒有執念一定要為趙輝找個能幫他的妻家,並不嫌棄駱雪出身。
“娘!兒子現在不急著成婚。”趙輝連忙說道,“您把兒子養大了,如今又順利襲職了,我隻想著先把日子過好。”
現在小虎隻能在院裡的沙池用樹枝練字,吃肉還要靠駱雪接濟,這就是趙家經濟情況的體現。
想把原來的“文化人”技能重新點出來,他這個武夫至少要人儘皆知地練一練,不然很離譜。
但筆墨紙硯的消耗真不小。
物質上,趙家現狀距離趙輝理想當中的大明生活還有不短的距離。
裝糊塗推辭朱棣的青睞,並不是趙輝安貧樂道。
因為趙輝有信心,畢竟已經很好了,沒必要去碰那種凶險。
先適應好新身份,後麵再慢慢來。
“少爺,我寫得對不對?”
“小虎聰明。下一個字。”
看兒子教著老羅家的小子認字,孫停雲心裡寬慰起來。
真是因禍得福,這一個多月以來,兒子像是開竅了,在家裡也呆得住。
受傷之後就在家中學起文來,讀書、寫字、畫畫……渾不像個武官。
那伯爵府的事過去了,現在就隻有一件事讓孫停雲煩憂:這孩子固執地對媒人說,非要和說親的女子見過一麵才好定奪。
她搖了搖頭回到了屋子裡,趙輝又在沙池裡寫下兩字讓他自己練。
身後小虎的母親從偏房裡出來過一趟。看少爺教他兒子認字,又喜滋滋地回去廚房忙碌了。
趙輝很快就把駱雪的事先放開,回到房裡開始寫寫畫畫,又想起這幾天家裡附近的異樣。
過一會有人敲門,小虎開了門之後喊了一聲爹。
趙輝走到門口,隻見一個瘸了一條腿的漢子提了個簍子進來:“輝哥兒,今天有鮮魚吃了。小虎,提給你娘,讓她拾掇一下。”
小虎很開心:“好耶,今天有魚也有肉!”
“肉?”小虎他爹疑惑地問了一句,小虎已經抱著簍子跑進了房裡。
“羅叔,莫不是胡叔給的?”說罷指了指房裡,示意他進來說話。
趙家葷腥的另外半壁江山,就來自另外一個人。
“除了他還能有誰?我怕那憨貨仍氣不過去尋平江伯府的麻煩,今天去叮囑了他。”
趙輝家這老仆名叫羅威,他進門坐了下來就罵道:“死腦筋,既然老是擔心夫人和你,又不肯搬過來有個照應。”
“娘和我從來沒怪他。”趙輝感慨道,“胡叔自己去做漁夫,也是想減輕家裡負擔,不願隻是被養著。再說要不是他在城外總有魚蝦送來,我隻怕都長不了這麼高。”
“不說他。”羅威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今日我出門時也遇到些人,尤其前院布行,生意格外好!輝哥兒說今天出門轉轉,打聽到什麼了?”
趙輝心頭一凜:“按理說平江伯府既然息事寧人了,不該仍舊生事。我上午出門自是又見到許多生麵孔,回來路過巷口醬菜鋪時,疑有一個太監也在打聽我。羅叔,平江伯府竟敢用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