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死期將至,已經開始張嘴胡言亂語起來。
有個沉默寡言的太監一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掌扣緊了山茶的嘴。
力道之大,山茶的臉都變形了。
山茶拚命掙紮,眼珠暴突,死死盯著易妃,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充滿詛咒的嘶鳴!
那對曾讓她得意非凡的珍珠耳墜,在掙紮中脫落,滾落在冰冷的地磚上,沾滿灰塵。
水仙仿佛被她的慘狀嚇壞了,小臉煞白,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眼中含著驚懼的淚水。
昭衡帝看著水仙這副驚弓之鳥的樣子,想到她方才在禦花園被欺辱的可憐情狀,心中憐惜更甚。
他冷眼看著太監將哭嚎的山茶如同死狗般拖了出去,殿外很快傳來沉悶恐怖的板子聲和山茶撕心裂肺的慘叫。
易妃聽著那聲音,心在滴血。
她從宮外帶進的兩個心腹,一個水仙被她親手獻予了帝王,一個山茶此刻便要命喪杖下她還能倚仗誰?
易妃緊緊咬唇,卻不敢表露分毫,隻能強撐著跪在那裡。
昭衡帝又將冰冷的目光投向宋常在:“宋常在,口出惡言,羞辱宮嬪,有失婦德,更負乃父教導之責!即日起,禁足一月,罰抄《女誡》百遍!好好反省!”
宋常在自詡宮內清流,哪裡受過這樣的處罰,此時一臉屈辱,然皇命難違,隻能俯地應了。
“謝皇上恩典!妾身領罰!”
處理完這兩人,昭衡帝緩緩垂眸,再次落到一直垂首默默流淚、仿佛被嚇壞了的水仙身上。
他冷硬的神色微微緩和,聲音也放低了些:“水仙。”
水仙連忙上前,盈盈跪倒:“妾身在。”
“你受委屈了。”昭衡帝看著她蒼白的小臉和微紅的眼眶,心中那點憐惜化作了實質的維護:
“身為答應,卻連身邊一個奴才都壓不住,反受其辱,是你太過軟弱。這深宮之中,一味退讓,隻會讓人得寸進尺!”
水仙唇瓣微啟,聲音帶著哽咽:“是妾身知錯妾身隻是想著山茶姐姐是娘娘舊人,妾身初封嬪妃,不敢妾身讓皇上失望了。”
她囁嚅著,到了最後竟然將一切罪責都攬到了自己身上。
昭衡帝隻覺她純稚良善,心性過柔。
“不敢?”昭衡帝語氣仍然冷硬,說出來的話卻充滿了對水仙的維護:
“從今日起,你不必再‘不敢’!朕賜你的位份,便是你的依仗!”
他目光掃過地上跪著的易妃和宋常在,聲音清晰地傳遍整個大殿:
“傳朕旨意:答應水仙,秉性柔嘉,溫婉知禮,深得朕心。著即晉封為常在!”
水仙雙膝一軟,跪於昭衡帝身前,一雙浸了淚的眸子帶著崇拜和惶恐看向帝王。
“妾身謝皇上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拜,情真意切。位份晉升,意味著她離複仇的目標又近了一大步。
更重要的是,皇帝當眾晉升,是在狠狠打易妃的臉,是她最堅實的倚仗!
易妃跪在地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要滲出血來。
她聽著皇帝對水仙的維護和晉升旨意,再聽著殿外山茶那漸漸微弱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慘嚎……隻覺得一股腥甜湧上喉頭!
昭衡帝親自將水仙從地上扶起,憐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話卻是對著侍立太監所言:
“至於今夜,”男人攥著她的手微微收緊,“就由水仙常在侍寢。”
這是水仙封了位分以後的初次侍寢。
昭衡帝賜她鑾輿同乘的恩典,共赴乾清宮。
步出長信宮時,水仙落後昭衡帝半步。
即便不回頭,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後那道如芒在背、屬於易妃的狠戾凝視。
水仙垂著頭,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眸底一閃而過的、冰冷刺骨的快意。
複仇之路,她才邁出了第一步而已。
易妃,你可要好生等著我啊。
——
乾清宮裡。
甫一入殿,水仙纖腰便被昭衡帝鐵臂箍住,腿彎一輕,整個人已被打橫抱起,大步流星向內室行去。
“皇上,還未用膳”
水仙雙臂柔柔地勾著帝王堅實的臂膀,聲音裡帶著三分羞意。
“美人為膳,朕正欲享用。”
昭衡帝眸光幽深,抱著她徑直沒入重重錦帳深處。
自三日前水仙代幸,昭衡帝隻覺玉暖生香,錦帳春深,竟是從未有過的暢快肆意。
乃至翌日,那抹倩影扔在他的腦海裡浮沉。
然。
昭衡帝自登基以來,從未連日召幸同一宮嬪。
即使他心緒難平,還是強抑自己沒有立刻召幸水仙。
今日見水仙委屈受辱,他胸腔裡騰起的,不僅是怒火更有焚身欲焰。
“皇上,水仙受不住了”
女子嬌聲讓他愈戰愈勇,一個時辰才雲收雨歇,紗帷輕啟,昭衡帝才啞聲命人傳膳。
雖過了晚膳的時辰,但一切菜肴都在禦膳房那邊用小火溫著,故而端上的時候,如同新做,水蒸氣上升著,在空中打了個繾綣的卷兒。
水仙重新綰了發鬢,立於桌旁侍候昭衡帝用膳。
她素手執筷,手腕上戴著初封答應時被賜的細鐲,動作間細鐲泠泠相擊,發出清脆悅耳的響。
昭衡帝忽而擒住她的手,置於掌心摩挲把玩。
“平日你在易妃處當值,宮女素淨戴不得首飾,未曾想玉腕纖鐲,竟襯得如此嬌豔。”
水仙抿唇淺笑,“皇上怪會取笑妾身。”
“來。”
昭衡帝攥著她的手,將人拉進了自己的懷中。
水仙被他半環在懷裡,耳鬢廝磨,親密中又帶著些許柔情溫存。
“今日你受了委屈,朕體諒你初為妃嬪,脫離了奴婢的身份,或許是還沒轉過來彎。”
他聲音低沉,粗糲的手指輕勾著水仙的指尖,帝王教誨隨之而來。
“不過,為妃嬪者,在這宮裡便是主子,奴大欺主,有時不僅是奴才們的怠慢,更是主子未能禦下治下。”
“妾身受教了。”
水仙身子微微朝後,半側過身,一雙美目帶著全然的信任與仰仗。
昭衡帝是帝王,此刻在內室這一番小天地裡,竟儼然成為了這個小女子唯一的英雄。
他俯下身,吻住了水仙,隱約有水聲作響。
“外麵好似落了雨。”
水仙退開了些,側耳傾聽,輕巧地從昭衡帝的膝上起身,裙擺紗絹輕撫過男人意欲挽留她的指尖。
她走到軒窗旁,將窗子撐起。
窗外掛有成串玉片風鈴,隨著那被雨水推動的風清脆作響。
水仙探出身子,解開繩結摘下一串。
“妾身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玉片做的風鈴聲,真是清雅動聽。”
昭衡帝看著被她握在手裡的玉片風鈴,突然想起了幾個月前,易妃命人將這一串串風鈴掛在簷下,笑意盈盈地回望著他。
“清風拂鈴,清音寄情,惟願陛下聞鈴常憶妾心。”
歲月轉瞬,他忽地想起了,易妃也曾滿懷柔情,與他有過郎情妾意的時候。
“易妃巧思,與眾不同。”
昭衡帝麵色微凝,看著水仙手中的玉片風鈴,似是陷入了某種回憶。
水仙適時輕歎,語帶豔羨:“不愧是娘娘,細雨鈴動,即使是盛時的酷暑也能被驅散一二呢。”
她佯裝懵懂,可她怎會不知這些風鈴是易妃起意命人掛上的?
這原本是水仙的主意!
幾個月前,她在禦膳房裡見小太監自造風鈴玩耍,用貝類的殼子鑽了眼,麻繩一穿,風一吹過就會發出悅耳的聲響。
水仙當時隻覺好玩,回了長信宮後,某個夜裡,突然想起了還在易府的時候,府上老夫人曾養過一隻黃毛大狗。
每每管家搖鈴,還沒等食物拿出來呢,那大狗的口水就流了一地。
下人們說笑的時候猜測過,那大狗多半是通人性,知道了鈴一動就有食吃。
那一瞬,水仙福至心靈。
她想著,若是易妃獻上風鈴掛於乾清宮簷下,這樣隻要風吹鈴響,昭衡帝便能想起娘娘。
彼時的她,一心為了主子,第二天一早便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和易妃說了。
果然。
此後半月,昭衡帝踏足長信宮的次數,顯著頻密。
此刻看著昭衡帝若有所思,顯然又想起了易妃的種種,水仙非但不驚訝,甚至在意料之中。
昭衡帝如此,正是印證了她昔日的想法。
而她,幾個月前能讓易妃的身影住進皇帝的心裡,現在也能親手將那身影摘出來。
水仙拎著那串玉片風鈴,腳步輕慢,來到了昭衡帝麵前。
風鈴每日有宮人擦洗,即使風吹日曬數月也光潔如新。
她將風鈴纏在手腕,向昭衡帝嫣然一笑:
“妾身以雨聲為曲,玉鈴為樂,獻舞一曲,感念皇上今日相護之恩。”
言畢,水仙便輕揚玉臂,揮動臂彎處流雲般的錦緞披帛,頃刻便勾了昭衡帝的目光心神。
回首生姿,玉指纖纖,她身段軟媚,腕間聲響猶如玉碎。
雨聲、玉聲。
昭衡帝哪裡還能品得出半分清雅,端的是嫵媚生姿,春潮暗湧。
幾個呼吸間,水仙哪裡還在冰涼的青磚地上起舞。
玉做的風鈴垂在榻邊,清脆的聲響如天成樂譜,忽而輕緩忽而急切。
這一場忽然而至的大雨,纏綿一整夜都未停歇。
——
同樣是這個夜晚。
長信宮東配殿內,仍掌著燈。
宋常在正在伏案抄寫《女誡》,昭衡帝的盛怒之景仿佛還在她的眼前揮散不去。
窗外雨勢漸急,豆大的雨點砸在琉璃瓦上,劈啪作響。雨水衝刷著青磚,也不知能否洗儘庭院石階上那刺目的猩紅。
心緒煩亂,落筆便失了章法。一滴濃墨不慎滴落宣紙,毛刺刺地暈開一片狼藉。
宋常在擱下筆,眨了眨乾澀的眼睛,微微揚聲,“什麼時辰了?”
一旁侍候的侍女道:“回稟小主,已經子時了。”
子時?
宋常在凝神細聽,西配殿那頭,並未傳來水仙歸來的動靜。
她忍不住蹙緊柳眉,心底翻湧起濃烈的厭惡。
水仙位分低,並無在皇帝寢殿過夜的權利。
即使皇帝留她過夜,水仙也應該恪守妃嬪職責,勸諫皇帝勿貪一時歡晌。
果然賤籍出身,毫無規矩體統!
宋常在忍不住腹誹,恰在此時,窗外傳來一聲低喚,穿透雨簾:
“常在小主還未安寢?易妃娘娘請您移步正殿一敘。”
宋常在一怔,眼中掠過一絲訝異。
這般時辰?
易妃尋她,所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