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宋常在與易妃的夜半之會,水仙並不知曉。
這些時日,比三伏酷暑更熾烈的,是她在昭衡帝那裡獨一份的恩寵。
乾清宮裡時不時傳來的玉鈴聲響,非但未能驅散滿室潮熱,反如火星濺入乾柴,將那曖昧春意撩撥得更盛,連侍立在角落的宮人都聽得麵紅耳赤,垂首不敢抬。
這日晚膳時分,水仙奉召至乾清宮侍膳。
她挽袖布菜,動作輕柔雅致,偶或抬眸,眼波流轉間帶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調皮。
昭衡帝這頓飯吃得心思活泛,好容易撤了膳桌,他攬著水仙纖腰欲往內室,馮順祥的聲音卻隔著錦簾響起:“皇上,貴妃娘娘求見。”
“貴妃”二字入耳,昭衡帝麵上笑意微斂。
他垂眸看向懷中人兒,對上那雙欲語還休、仿佛盛著春水的眸子,心中掙紮一瞬,終究輕拍了下她的後腰:
“今夜你先回長信宮,明日朕去陪你用早膳。”
水仙從不多言爭寵,此刻更是乖順無比,盈盈從他膝上起身。
臨走前,她依禮福身,櫻唇湊近帝王耳畔,吐氣如蘭,聲音低得隻容他一人聽清:
“正好,妾身新得了一匹極好的茜色院綢,明日便穿那新裁的小衣,恭候聖駕。”
她從不開口索要,隻消輕輕一撥,便能讓這天下至尊的男人整夜心旌搖曳。
即便高貴如帝王,骨子裡仍然隻是個平凡的男人罷了。
果然,她看到昭衡帝喉結微緊,眸色驟然轉深。
水仙見好就收,抿唇輕笑了下便轉身離開了。
一踏出殿門,她一眼便看到宮燈暖黃的光暈下,立著一位華服美人。
女子容貌明麗逼人,黛眉入鬢,朱唇似血。整個人比她脖頸間戴著赤金嵌紅寶的瓔珞項圈還要明豔,舉手投足間,儘顯寵冠六宮的煊赫與張揚。
正是麗貴妃。
在這後宮中,若論寵愛,就沒有人能與之比肩的。
水仙按照規矩,退讓到一側,垂首恭敬道:“麗貴妃安。”
麗貴妃雲鬢高綰,點翠掐絲嵌明珠牡丹的頭麵一派富貴,斜插一支累絲金鳳步搖,愈發顯得麗貴妃氣勢驚人。
她微揚著下巴,緩步走來,並未直接入殿,竟直接停在了水仙麵前。
“本宮常見易妃,竟沒發現她身邊還有你這麼個可人兒。這半個月隔幾日便被皇上召幸,看來倒真有些本事。”
麗貴妃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卻無半分暖意:
“本宮可要看緊點,彆哪天讓你主仆二人爬到了本宮頭上去。”
水仙眼睫低垂,廊下斜射的日光落在她側臉,肌膚瑩潤剔透,輪廓緊致無瑕,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她聲音溫軟,不帶一絲火氣:
“麗貴妃娘娘聖寵當空,水仙怎敢與娘娘相比,深感惶恐。”
麗貴妃的視線落在她低垂的眼角,那肌膚光潔細膩,尋不到一絲歲月的痕跡。麗貴妃忍不住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眼角,摸到的,隻有略顯厚重的脂粉。
一股無名火驟然竄起,她冷哼一聲,再懶得與這低賤出身的人多言,廣袖一甩,徑直入殿。
水仙恭送麗貴妃離開,隨即如同宮中無數畏懼麗貴妃威勢的宮人一般,微微縮肩,低頭快步離去。
誰也不知,她心中,正大膽至極地盤算著——
麗貴妃向來與易妃不對付,她也許可以借麗貴妃之手,除掉易妃!
——
回到長信宮時,已是酉時三刻。
庭院燈火通明,竟比往常熱鬨許多。易妃正親昵地挽著宋常在的手,立於院中談笑風生。
見水仙進來,易妃立時揚聲喚她:
“水仙你瞧,宋常在的畫工了得,竟畫了三架屏風。”
水仙凝神去瞧,隻見三架精美屏風陳列庭中,想來方才易妃與宋常在便是在此賞畫。
“宋常在手筆精妙,水仙佩服。”
自那日昭衡帝發怒,降罪於宋常在後,宋常在便閉門不出,今日一見,水仙倒是有種恍然隔世之感。
她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滑過易妃親熱搭在宋常在腕上的手,心中升起些許疑問。
怪了,易妃何時與宋常在變得如此親近?
“正好,你回來了,剛才宋妹妹還同本宮說,你如今新晉了位份,這架繪著竹影的屏風,便是她特意贈你的賀禮。”
自詡清高、視她這等賤籍為泥塵的宋常在,竟會主動送禮?
水仙心有疑慮,並不想收下。
“宋常在有心了,我那西配殿狹小逼仄,日光昏暗,若是將宋常在的珍貴墨寶擺進去,不是可惜了如此優秀的作品?”
她話音未落,便被宋常在略顯急促的聲音打斷:“水仙妹妹莫要推辭!這屏風並非你獨有,我與貴妃娘娘也各得了一架。”
她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意,目光微微閃躲。
“是啊,”易妃一邊輕撫屏風錦緞的畫麵,語氣帶著一宮主位特有的威儀:
“瞧這牡丹雍容,竹影清雅,既顯吉祥,又不失風骨。”
易妃輕笑一聲,“依本宮看,宋妹妹這屏風送得正是時候。前些日子長信宮出了刁奴,鬨得雞犬不寧。這三幅屏風,便當是除舊布新,昭示我長信宮從此上下謹言慎行,恪守宮規,以禮立身,方得長久。”
她目光緩緩掃過院中眾人,帶著無聲的壓迫。
一宮主位發話,無人敢不應承。水仙、宋常在及滿院宮人皆垂首應“是”。
眾人又在院中圍著那三幅屏風虛情假意地賞玩了小半個時辰,說了些言不由衷的奉承話,方才各自散去。
易妃下令,三幅屏風必須擺在各人宮室最顯眼處。
西配殿內,燭火通明。
水仙將那幅竹影屏風裡裡外外、仔仔細細查驗了數遍。畫是瘦竹幾竿,錦緞薄透,實心的木架,敲擊之下也並無夾層異響。
山茶被杖斃後,內務府新撥來的小宮女銀珠伺候在側。小丫頭剛滿十五,眉眼間尚存著未經世事的天真爛漫。
“銀珠,你覺得這屏風有什麼古怪嗎?”
水仙側首,低聲問她。
銀珠繞著屏風轉了幾圈,大眼睛撲閃著,最後肯定地搖頭:“回小主,奴婢瞧著就是個頂好看的屏風呀,這錦緞薄得都透光呢。”
她指著屏風一角,雙丫髻上的碧色十分清新,“您瞧這竹葉,畫得多綠多精神呀!”
水仙心中疑慮未消,但反複查驗確實未見端倪。指尖拂過冰涼堅硬的檀木邊框,一絲寒意沁入。
她絕不信易妃與宋常在會安什麼好心。
然易妃以主位之尊強令擺放,她若丟棄,便是明著違逆,授人以柄。
“銀珠,將這屏風搬到不起眼的地方去。”
權衡之下,隻得如此吩咐。
“是。”
銀珠應得恭謹,帶著幾分小心翼翼,與另一名宮女合力,將那幅描繪著竹影搖曳的屏風,抬到了內室靠牆的一張酸枝木長桌之後。
桌案上,一盆蘭草青翠欲滴,恰好擋在了屏風前方。燭台上燭火輕跳,被拉長的燭影,沉沉地覆蓋在屏風之上,憑添一股揮之不去的陰涼與詭譎之意。
燭淚無聲滾落,在鎏金燭台上悄然堆積
翌日,辰時剛過,昭衡帝的禦攆停在了長信宮門前。
以易妃為首,水仙與宋常在跟隨其後,早已恭候在院中。見帝王踏入宮門,眾人齊齊俯身行禮。
昭衡帝聲音溫潤,目光卻徑直越過眾人,落在水仙身上。
他上前一步,當著易妃與宋常在的麵,無比自然地牽起水仙的手,溫言道:“隨朕去用膳。”
言罷,便攜著她徑直往西配殿行去。
兩人身後,易妃與宋常在微微屈膝。
“恭送皇上。”
她們的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唯有那精心描畫的妝容和身上特意熏染的香氣,無聲訴說著她們為這短暫一麵所耗費的心力。
在西配殿的桌上,早已備好了從禦膳房送來的餐食。
各色精致早點擺了一桌,水仙先是站在昭衡帝身邊伺候布菜,沒過多昭衡帝就嫌她離得遠,手臂一伸,便將人拽到身側坐下。
銀珠連忙上前,執了銀筷為兩位主子分彆布膳。
“清晨便見如此姝色,朕心甚悅。”
昭衡帝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柔荑,指腹摩挲著那細膩滑軟的肌膚,隻覺柔弱無骨。
昨夜被麗貴妃打斷的綺念再次翻湧,尤其憶起她附耳低語的那句“茜色小衣”,眼前仿佛已映出她冰肌玉骨、茜色輕掩的曼妙身姿,半遮半露,引人探尋。
昨日,昭衡帝留宿昭陽宮的消息已然傳遍了整個後宮。
按照這位帝王不會流連後宮的規矩,今日如何也不會再翻牌子。
不過水仙深知,有些佳趣不僅在簾幕之內,更在那欲得未得、浮想聯翩之時。
她嗔怪地抽回手,恰到好處地醋道:“昨日皇上去了貴妃那處,按例又要幾日不進後宮了今日又來招惹妾身做什麼?”
那點小小的醋意,非但不惹人厭,反讓昭衡帝龍心大悅。
他朗聲笑道,“哦?朕倒不知,你竟如此霸道,連朕去旁人處都要管?”
水仙的態度,又恰到好處地軟了下來,她支著下頜輕歪著腦袋,頗具女子嬌俏情態。
“皇上金尊玉貴,水仙能得親近片刻,已是天大的福分妾身都明白的。”
她身子微微前傾,帶著馥鬱馨香,眸光似水波輕蕩,纏繞上帝王的心神,“可妾身這心,偏生管不住。總想著若能日日夜夜伴在君側,與您同寢同食,朝暮相對”
她聲音漸低,帶著一種引人憐惜的脆弱與癡纏,“妾身知是妄念,可這心它不聽話呀。”
眼看她盛滿眷戀與倚靠的眸子變得黯然,仿佛蒙上了一層水霧,昭衡帝心頭一軟,長臂一攬便將她擁入懷中,一個帶著憐惜與情動的吻輕輕落在她唇角。
奴婢出身,家世卑下。卻也意味著,除他之外,水仙再無依靠。
想到這裡,昭衡帝心頭湧起強烈的憐惜與掌控欲,情潮漸湧然而帝王的克製終究占了上風,他深吸一口氣,止住了更深的動作,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流連,攏好她因方才動作略有些散開的衣襟。
就在那灼熱的情愫緩緩平複之際,昭衡帝的目光漫不經心地掃過西配殿內的陳設,最終目光在蘭花後的屏風緩緩定住。
他凝神片刻,微笑道:
“屏風上的畫作精妙,所作之人定有慧心。”
水仙麵上依舊維持著溫婉淺笑,心卻緩緩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