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座之上,帝王眸底的驚豔清晰可見。
水仙眸光瀲灩,朝著昭衡帝的方向輕輕一拜,她清雅不失明麗的身影,在帝王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他喉結微動,將杯中冷酒一飲而儘。冰涼的液體非但未澆滅心頭那簇異樣的火苗,反而順著咽喉一路灼燒下去。
“哼!”
一聲飽含妒恨的冷哼,自帝座之側傳來。
麗貴妃今日盛裝,正紅色蹙金繡牡丹的宮裝華美逼人,滿頭金玉珠翠在宮燈下流光溢彩,豔光四射。
今日本應是她主宰全場!
然而此刻,她精心描畫的遠山眉緊緊蹙起,豔若桃李的臉上仿佛凝了一層寒霜。
在看到水仙的瞬間,她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竟生生將手中一顆葡萄捏碎。
紫紅色的汁液如同濃稠的血液,染紅了她白皙的指尖,愈發顯得麗貴妃那樣穠豔的美麗驚心動魄。
旁邊的宮女嚇得臉色煞白,慌忙上前想要擦拭,卻被麗貴妃一個陰鷙的眼神釘在原地,不敢動彈。
她神色冰冷地盯著殿中那抹刺眼的天青色身影,那賤婢!竟敢穿得如此招搖!竟敢奪走本該屬於她的目光!
“貴妃姐姐心氣怎的如此不順?”
坐於麗貴妃下首的,正是近日來不常出來活動的易妃。
易妃慢悠悠地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
她與麗貴妃向來水火不容,見對方吃癟,自然要添把火。
麗貴妃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用沾著葡萄汁液的指尖輕輕撚起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
“本宮倒要問問易妃妹妹,素日裡最愛與本宮爭奇鬥豔的,今日怎麼穿得如此寡淡?哦”
她拖長了調子,目光意有所指地掃向水仙,“想起來了,你精心調教的棋子沒能懷上龍種,反倒連累妹妹你被皇上遷怒,失了聖心吧?”
麗貴妃冷笑一聲,字字誅心:“連個奴才都管束不住,妹妹這主子當的,可真是出類拔萃呢!”
易妃臉色驟然陰沉,看向場中正被幾位低位嬪妃圍著攀談的水仙,眼中恨意幾乎凝成實質。
這賤婢,爬了龍床就敢反噬其主!她千算萬算,沒算到平日溫順的水仙,竟有如此心機和膽魄!
水仙豈會感受不到那易妃怨毒的目光?
她心中冷笑,麵上卻依舊溫婉沉靜。
承明殿近日聖眷正濃,此刻圍在她身邊的嬪妃,或試探,或拉攏,眼底深處卻都藏著對家生賤婢出身的鄙夷。
水仙態度溫和,言語滴水不漏,既不熱絡也不冷淡,叫人捉摸不透。
漸漸地,那些虛情假意的妃嬪自討沒趣散去,唯有性情直爽、不拘小節的拓跋常在還與她熱絡交談。
而旁人忌憚拓跋常在平日裡的豪放做派,更是不忘這邊湊了,水仙倒也樂得清靜。
就在殿內妃嬪低語,絲竹靡靡,一片喧囂之時,隻聽守在殿門的太監揚聲宣道:“皇後娘娘駕到——”
聽到“皇後”兩個字,偌大的金鑾殿莫名安靜了下來。
眾妃慌忙起身,朝著殿門方向行大禮。
六宮之主——當今皇後劉思敏在宮人簇擁下緩緩步入。
她身著朱紅鳳袍,袍上用金線繡著翱翔九天的鳳凰,頭戴九鳳銜珠冠,珠光寶氣,貴不可言。
然而,那過分寬大的鳳袍裹著她纖薄的身軀,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透露出她有些過分孱弱的身體。
昭衡帝見皇後到來,親自起身步下玉階相迎。
他執著皇後的手,先是低聲詢問皇後身體如何,然後才牽著皇後的手帶人來到了帝後的禦座。
等帝後落座,眾妃才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皇後體弱,這是整個後宮都知道的事情。平日裡的晨昏定省一律取消,這還是水仙成為妃嬪後,第一次見到皇後。
皇後並未與皇帝同坐一桌,而是在禦座稍左側單獨設了一張寬大的紫檀鳳椅。
她的視線緩緩掃過階下眾嬪妃,聲音溫弱道:“今日中秋佳節,皇額娘身子不適,不能前來赴宴,命本宮親自過來主持祭月大禮。”
“一會兒戌時初刻,我們一同去往禦花園祭月,為我大齊祈福。”
皇後懿旨,無人敢怠慢。
戌時初刻,帝後率眾妃移步早已布置妥當的禦花園。園中高設香案,兩旁陳設香爐、燭台,以及各色時令瓜果。
在禮官悠長的唱喏聲中,帝後為首,焚香,跪拜,誦讀祝文,祈求月神護佑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眾妃緊隨其後,依品級次序行三跪九叩大禮。整個儀式莊重繁瑣,直至戌時三刻方畢。
儀式結束,眾妃並未急於回殿,三三兩兩於園中賞月敘話。
水仙正與拓跋常在一處,皇後身邊的大宮女清霜悄無聲息地走近,躬身低語:“常在小主,皇後娘娘請您移步敘話。”
拓跋常在立刻對水仙投去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拉著自家宮女火速遁走,顯然對中原宮廷的彎彎繞繞避之不及。
水仙不知皇後為何突然叫她過去,但麵對後宮之主,還是溫順道:“是。”
她隨著清霜,在一些視線的打量下,走向了帝後所在的觀月亭。
亭子寬敞,四周垂著擋風的輕紗帷幔。此刻亭內唯餘皇後一人,昭衡帝不知去向。
劉皇後斜倚在鋪著厚厚錦褥的鳳椅上,身上還蓋著一條明黃雲龍紋薄被。
那身象征至高身份的鳳袍,在她過於清瘦的身上顯得空蕩,襯得臉色愈發蒼白脆弱,宛如一尊名貴卻易碎的琉璃美人。
她的眼神卻是溫和的,靜靜地看著水仙走近。
水仙走到近前,依規深深拜下:“妾身水仙,叩見皇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咳咳”一陣壓抑的低咳從鳳椅傳來,皇後身邊的宮女連忙奉上溫熱的參茶。
皇後緩了緩,才抬手虛扶,聲音沙啞卻柔和:“免禮,近前些,讓本宮好好看看你。”
水仙依言起身,又向前走了兩步,垂手恭立。她能聞到皇後身上淡淡的藥香,混雜著清雅的熏香。
皇後目光細細描摹著她的眉眼,溫言道:“這身天青色,很襯你。清雅脫俗,不染塵埃,在這滿園錦繡堆裡,倒顯出幾分難得的乾淨。”
她語氣溫和,全然不見高位者的壓迫,也無其他妃嬪眼中的算計,仿佛隻是單純欣賞,“本宮病著,許久不曾好好看看新晉的妹妹們了。今日一見,果然是個齊整的好模樣。”
“娘娘謬讚,妾身惶恐。”
水仙再次福身,姿態恭謹,心中警惕卻不減分毫。
前世血淚教訓,讓她再不敢輕信任何人的善意。
“不必惶恐。”皇後輕輕擺手,又掩唇低咳兩聲,聲音愈發輕飄。
“本宮這身子不爭氣,許多事力不從心。隻盼著你們能和睦相處,安分守己,各自過好各自的日子。莫要徒惹是非,平添無謂的煩惱。”
她的話語間帶著深長的倦意。
“娘娘教誨,臣妾謹記於心。”水仙垂眸應道。
“好了,”皇後似乎倦極,微微闔眼,“本宮乏了,你且退下吧。”
“是,臣妾告退,願娘娘鳳體安康。”水仙恭敬行禮,緩緩退出亭子。
不遠處站著麗貴妃,朝著她看過來的目光像是淬了毒,其中帶著深深的謀算。
水仙緩緩垂眸,似是毫無察覺,從容轉身去尋拓跋常在。
賞月不久後,皇後便向歸來的昭衡帝告退,在宮人小心翼翼的攙扶下,提前離席。
隨著皇後那抹明黃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殿內無形的枷鎖仿佛瞬間解除,氣氛陡然鬆弛,隨之升騰的,是更為赤裸裸的爭寵攀比之心。
絲竹重新奏響,眾妃重回內殿,正式開宴。
酒過一巡,麗貴妃臉上重綻明豔笑容。她執起一隻精巧的瑪瑙杯,嫋嫋娜娜起身,麵向昭衡帝,聲音嬌媚如浸蜜糖:
“陛下,值此中秋佳節,明月當空,清輝萬裡,實乃天賜良日。臣妾觀殿中諸位姐妹皆是才情斐然,何不以此明月為題,即興賦詩一首,既應景,也為陛下助興?”
她話音一落,殿中立刻響起一片附和之聲。
“貴妃娘娘所言極是!”
“正是呢,如此良宵,豈可無詩?”
“臣妾等願獻拙,博陛下一笑。”
……
幾位平日裡以才女自詡的嬪妃,眼中更是閃過躍躍欲試的光芒。這是一個在禦前露臉、展示才情的絕佳機會。
昭衡帝目光掠過那些殷切的臉龐,最終在垂眸靜坐的水仙身上極短暫地停留了一瞬。
他掩去眸底一抹憂色,淡淡頷首:“準。”
麗貴妃眼底閃過欣喜,立刻命人呈上準備好的小鼓與一朵碩大的紅色牡丹花。
“鼓聲起,花傳起。鼓聲停,執花者需即興賦詩一首,若不能”麗貴妃紅唇勾起,目光似有若無地掃過水仙,“便罰酒三杯!”
“本宮提議,便由本宮拋磚引玉。”麗貴妃執花,略一思索:
“瓊樓宴啟月華濃,曾泛蘭舟碧水重。棹破琉璃雙影醉,風牽羅袂兩心融。”
語畢,她一雙美目含情脈脈望向禦座,意圖不言而喻。
昭衡帝唇角微勾,笑意卻未達眼底:“貴妃有心了。賞錦緞五匹。”
鼓聲再起,那朵紅牡丹在席間飛快傳遞。有人搜腸刮肚吟出詩句,有人麵紅耳赤自罰三杯,殿內氣氛時而緊張時而哄笑。
終於,當那朵牡丹花又一次傳到水仙手中時,急促的鼓點戛然而止!
水仙指尖拈著那朵豔紅的花,似有躊躇。她緩緩抬手,欲去取案上的酒杯。
還未自罰,就聽殿上麗貴妃嗤笑道:
“說起來,水仙常在侍奉皇上時日尚淺,又出身易府,想必平日裡侍奉主子辛勞,難得有閒暇舞文弄墨。今日這即興作詩,對妹妹而言,怕是有些為難了?”
她毫不留情地點明了水仙奴婢出身,胸無點墨的事實。
殿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水仙身上。
那些目光裡,有同情,有好奇,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鄙夷。
一個家生賤婢出身的嬪妃,能認得幾個字已是祖上燒高香,還想即興作詩?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等著看她如何出醜,如何在禦前顏麵掃地,成為整個宮廷的笑柄!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靜默中,水仙那隻伸向酒杯的手,驀然頓住。
她緩緩抬眸,迎上麗貴妃得意而輕蔑的目光,唇角竟漾開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麗貴妃娘娘莫急,妾身倒真有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