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臣告退!”朱棣如蒙大赦,再次叩首,強撐著有些發軟的雙腿,恭敬地起身,垂首,一步一步,穩穩地退出了這令人窒息的暖閣。
直到厚重的殿門在身後無聲地關上,隔絕了那道如同實質的目光,他才敢稍稍直起一點腰背。
中秋節,鐘山的寒風迎麵撲來,帶著刺骨的冷意。朱棣卻恍若未覺。他快步走下丹陛,穿過空曠肅殺的宮道,隻想儘快遠離那座象征著無上權力也蘊含著無儘凶險的宮殿。貼身的小太監遠遠跟在他身後,大氣不敢出。
走到宮牆拐角無人處,朱棣的腳步猛地一頓!
他背靠著冰冷刺骨的宮牆,這才感覺到貼身的裡衣,早已被涔涔冷汗浸得濕透,冰冷地黏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
一股劫後餘生的虛脫感,混雜著對天機泄露的恐懼和對父皇那深不可測心思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
他閉上眼,天幕上“道衍”二字,父皇那平靜卻暗藏機鋒的“不必當真”,反複在腦海中衝撞。道衍……道衍…… 這名字如同鬼魅,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烙印在他心頭。
等等!
一道靈光伴隨著刺骨的寒意,如同冰錐般刺入腦海!
天界寺!
就在不久之前,他隨大哥朱標或是奉父皇之命,曾去過位於應天府城南的皇家寺院——天界寺進香祈福。那寺廟莊嚴肅穆,香火鼎盛,往來僧侶眾多。
記憶的畫麵驟然清晰:
在寺內一處相對僻靜的回廊下,他遇見過一個僧人。
那僧人一身半舊的黑布僧衣,身形瘦削,麵容清臒,眼神卻異常深邃,甚至帶著一絲與佛門清淨格格不入的陰鬱之氣。
他獨自站在廊下,目光似乎穿透了嫋嫋香煙與喧鬨的香客,投向不可知的遠方。
朱棣當時並未在意,隻當是個尋常僧人。就在他即將走過時,那黑衣僧人卻忽然轉過頭,目光精準地落在他身上!那眼神,銳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更讓朱棣當時心頭莫名一跳的是,那僧人並未行禮,也未言語,隻是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極淡、極古怪的笑意。
然後,他的目光緩緩移開,落在了廊下一個剛捐了香火錢、正高興地戴上一頂嶄新白紗帽的富態香客頭上。
那僧人枯瘦的手指,竟遙遙指向了那頂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的白帽子!
同時,他那雙幽深的眼睛,再次轉回到朱棣臉上,嘴角那抹古怪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麼!
“白……白帽?”朱棣當時隻覺得這僧人舉止怪異,眼神讓人極不舒服,加上對方並未上前攀談,他也隻皺了皺眉,便快步離開了。隻當是遇到了個瘋癲和尚。
“王”字加“白”……
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瞬間纏緊了朱棣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
白帽加王……那不就是……“皇”?!
轟隆!
仿佛一道真正的驚雷在朱棣腦中炸開!他渾身劇震,猛地睜開眼,瞳孔因極致的驚駭而急劇收縮!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間從額角、後背瘋狂湧出,將剛剛乾了一點的裡衣再次徹底浸透!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那個黑衣僧人!那個在天界寺回廊下,詭異地點指白帽、對著他露出古怪笑容的僧人!就是他!他就是道衍?! 他當時……竟然是在暗示……?!
朱棣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遍全身,連牙齒都忍不住微微打顫!這個妖僧!他竟然就在父皇眼皮底下的皇家寺院裡!還膽敢對自己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暗示!而自己,當時竟渾然不覺,隻覺得他瘋癲!
想到此人與天幕上那“謀主”身份的聯係,再想到他那句“天命在燕”和“送白帽”的恐怖隱喻……
朱棣背靠著冰冷的宮牆,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後怕!
這妖僧,簡直就是個行走的災星!他此刻無比慶幸自己剛才在父皇麵前表現得足夠茫然無知!若是讓父皇知道……他簡直不敢想象後果!
與此同時,應天府城南,皇家敕造的天界寺。
寒風卷過宏偉的殿宇飛簷,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香火的氣息彌漫在偌大的寺院中,梵唄聲聲,香客如織。
在一間位於寺院深處、相對僻靜的禪房內。光線透過糊著高麗紙的窗欞,顯得有些昏暗。
一身樸素黑色僧衣的姚廣孝(道衍),正盤膝坐在蒲團上。他麵前沒有佛像,隻有一方小小的、打磨光滑的石質棋盤,上麵零星散落著幾枚黑白棋子。他枯瘦的手指撚著一枚黑子,卻久久未曾落下。
禪房的窗戶開著一道細縫,正好能隱約窺見遠處大雄寶殿方向往來的人影,以及天穹之上那剛剛隱去最後一絲金芒的龐然大物。天幕上關於“道衍”的文字,清晰地印在他幽深如古井的眼眸深處。
沒有震驚,沒有惶恐,甚至沒有一絲得意。那張布滿皺紋、如同風乾樹皮的臉上,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仿佛那攪動未來風雲的名字,與他全然無關。窗外的香火鼎沸、鐘磬悠揚,似乎也與他隔絕在兩個世界。
許久,他撚著棋子的手指微微一動,黑子終於落下。
“啪。”
一聲輕響,敲在冰冷的石盤上,清脆,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落子無悔的決絕。那枚剛落的黑子,在從窗縫透入的微光下,反射著一點幽冷的鋒芒。他的一半臉龐隱在禪房的陰影裡,晦暗不明,如同他此刻深藏的心思。
南京,奉天殿。
朱棣離開後的寂靜並未持續太久。
朱元璋依舊靠在軟榻上,雙目微闔,仿佛在養神。但撚動佛珠的手指,卻比之前快了幾分,透露出主人內心遠非表麵那般平靜。
“王景弘。”
“奴婢在。”
“去,”朱元璋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疲憊,卻又蘊含著鋼鐵般的意誌,“把僧錄司呈上來的,天下名山古刹、高僧大德的名冊……尤其是,應天府天界寺,以及各藩王常駐之地往來僧眾的詳細名錄……都給朕拿來!一個都不能漏!”
“是!陛下!”王景弘心頭劇震,尤其聽到“天界寺”三字時,更是凜然,立刻躬身應命,悄無聲息地退下。皇帝這是要把天界寺翻個底朝天啊!
很快,幾大冊厚重的、散發著墨香和淡淡檀香氣的名錄被恭敬地捧到了禦榻前的小幾上。朱元璋睜開眼,渾濁的目光如同鷹隼般落在那些冊子上,特彆是標著“天界寺”字樣的那幾本。
他伸出枯瘦卻依舊有力的手,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力道,緩緩翻開了天界寺僧眾名錄的封麵。
紙張發出沙沙的輕響,在寂靜的暖閣內格外清晰。昏黃的宮燈下,皇帝蒼老而威嚴的側影投射在書頁上,目光如炬,一行行地、極其緩慢地掃過那些法號、籍貫、度牒信息……
“姚廣孝……道衍……”一個無聲的名字,在他唇齒間冰冷地碾過。
那翻動書頁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錯漏的精準和壓力,仿佛要將那個隱藏在皇家寺院眾多僧侶中的“禍根”,從字裡行間生生摳挖出來。
天幕落在奉天殿內的光亮搖曳,將朱元璋的身影拉長,扭曲地映在暖閣華麗的牆壁上,如同一頭在黑暗中搜尋獵物的蒼老雄獅。
風暴的中心,似乎正聚焦於那座香火鼎盛的皇家寺院——天界寺。而風暴的引信,正是那個膽敢以“白帽”暗示皇位的妖僧!
今天的第十一章連更,希望喜歡這本書的讀者能給一個公正的評分,至於什麼是公正,對我而言,除了五星,其餘的都是不公正的,都對不起我今天連更十一章的辛苦。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