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幕展開,又換成了建文三年(1401年)三月的河北大地。殘冬的寒意尚未褪儘,肅殺之氣已彌漫在夾河兩岸。
【二月初九,燕王棣祭陣亡將士,悲憤焚袍,三軍泣血,誓雪前恥!】
畫麵閃過朱棣在簡陋祭台前,親手將代表王爵尊榮的錦袍投入烈火的決絕身影,以及台下黑壓壓燕軍將士眼中燃燒的複仇火焰。
【二月十六,棣再出師!南軍盛庸擁兵二十萬屯德州,吳傑、平安駐真定,勢若鐵壁!棣洞察其隙,決意先破盛庸!】
龐大的南軍營地與如長蛇般蜿蜒北上的燕軍形成鮮明對比。
【三月二十,探得盛庸結陣夾河!棣率軍抵近,距敵四十裡紮營!】
【三月廿二,大戰啟!盛庸布堅陣,火器強弩密如林!】
天幕清晰地映出南軍嚴整的陣型,黑洞洞的槍口、寒光閃閃的弩箭對準了前方,殺氣騰騰。
接下來的一幕,卻讓洪武時空的看客們嘴角抽搐,連議論的興致都提不起來了:
隻見年輕的燕王朱棣,竟隻帶著寥寥數名輕騎,如同挑釁般,策馬從南軍森嚴的陣前疾馳而過!
馬蹄踏起的煙塵幾乎撲到前排南軍士兵的臉上!那姿態,囂張至極,視二十萬大軍如無物!
而更令人無語的是,麵對這送到槍口下的“大禮”,盛庸軍陣中,那些緊握火銃、引弓待發的士兵們,臉上卻充滿了憋屈和無奈!
槍口微微顫抖,最終竟無一人敢扣動扳機!隻因為那道如同緊箍咒般的聖旨——“勿使朕負殺叔之名!”
盛庸臉色鐵青,隻得派出小隊騎兵象征性地追趕。
朱棣幾人如入無人之境,輕鬆甩開追兵,揚長而去。偵查目的,完美達成。
南軍的士氣,卻在這滑稽而屈辱的一幕中,肉眼可見地跌落穀底。
“唉……”廣場上不知是誰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充滿了無力感。
連龍椅上的朱元璋,看到此景,眼角也狠狠抽搐了一下,捏著扶手的指節泛白。蠢!蠢不可及!
天幕畫麵急轉,殺聲震天!
畫麵中,朱棣身先士卒,揮舞長槊,親衛如狼似虎,卻一次次被南軍密集的槍林箭雨和頑強的抵抗擊退,人馬在陣前堆積。
一員身材魁梧、麵容粗獷的燕軍驍將,怒吼著脫離主陣,如同下山猛虎,帶著一彪人馬狠狠撞向盛庸軍陣!
畫麵另一側,一名同樣悍勇的南軍將領,手持大刀,渾身浴血,死死抵住譚淵的猛攻,半步不讓!
正是莊得!他聲嘶力竭地呼喝著,竟生生將譚淵的攻勢遏製,並成功引動盛庸中軍一部前來夾擊!
刀光一閃,血光迸濺!譚淵魁梧的身軀轟然墜馬!燕軍攻勢為之一挫!
就在南軍因圍殺譚淵而出現一絲混亂的刹那,朱棣與大將朱能捕捉到了戰機!兩支精銳騎兵如同黑夜中的閃電,從側翼狠狠刺入南軍相對薄弱的腹地!
畫麵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血腥。朱棣的長槊精準地刺穿了剛剛斬殺譚淵、還未來得及喘息的莊得!莊得怒目圓睜,不甘地倒下。
天幕定格在暮色中屍橫遍野的戰場,以及被親兵抬下、蓋著白布的譚淵遺體上。字幕清晰地宣告了此戰的結局——一場慘烈的平局,但燕軍折損了一員不可替代的猛將。
天幕的光芒映照著奉天殿前勳貴班列。短暫的沉寂後,響起一個帶著幾分慶幸、幾分自嘲的大嗓門:
“哈哈哈!吳傑?是老子兒子!安陸侯府的!”安陸侯吳複拍著大腿,笑得胡子亂顫,引來周圍一片側目。
他渾不在意,反而得意地環顧左右,“瞧瞧!瞧瞧!吾兒能活蹦亂跳到建文朝,還能統領大軍跟燕王對陣!這說明什麼?說明老子安陸侯府福澤深厚,沒被那勞什子藍玉案給牽連進去!哈哈哈!賺了!賺大發了!”
他這沒心沒肺的笑聲,在肅殺的天幕氛圍下顯得格外突兀,卻也衝淡了幾分沉重。
經曆過天幕展示的藍玉剝皮實草、鐵鉉守濟南等駭人場麵,勳貴們的心態早已被錘煉得有些“豁達”——
跟那些比起來,自家子弟能在未來戰場上露個臉,似乎真不算什麼大事了。不少勳貴看向吳複的眼神,甚至帶上了點羨慕:是啊,能活到建文朝,還掌著兵權,可不就是“賺了”麼!
唯有站在吳複不遠處的江陰侯吳良,臉色如同吞了黃連。他死死盯著天幕上“吳傑”的名字,眼神複雜得能擰出苦水。
他之前還下意識以為是自己另一個不成器的兒子(畢竟長子吳高剛因守永平不利被削爵),結果鬨了半天,是人家安陸侯府的麒麟兒!再想想自己家……吳良覺得也不錯,至少也活得了建文年間,雖然被削爵,但總算保住了命。
而在北平,燕王朱棣麾下的燕山衛將領班列中, 一個身材壯碩、穿著燕山衛副千戶服色的中年漢子——
老譚,正死死盯著天幕上兒子譚淵戰死的那一幕,牙關緊咬,腮幫子上的肌肉不住跳動。
他身邊,一個才十三四歲、卻已長得虎頭虎腦、骨架粗大的半大小子,正是少年譚淵!
小譚淵看得兩眼放光,非但沒有半分悲傷,反而興奮地拽著父親的胳膊,壓低了聲音激動道:“爹!爹你看見沒!是我!未來的我!多威風!砍了南軍大將莊得!雖然……雖然最後也戰死了……”
他頓了頓,小臉上滿是憧憬,掰著手指頭算,“可我是為燕王殿下戰死的!燕王殿下以後是要當皇帝的!爹你說,到時候殿下當了皇帝,念著我的功勞,還有咱家世代忠勇,怎麼著也得給您孫子,我兒子,封個伯爵吧?最不濟也得是個流爵……”
“伯爵?!我讓你伯爵!!”老譚正憋著一股邪火沒處發,聽到兒子這沒心沒肺、甚至已經開始盤算“死後哀榮”的話,氣得七竅生煙!
他猛地抬手,照著少年譚淵結實的後腦勺和屁股就是狠狠兩巴掌!力道之大,打得小譚淵“嗷”一嗓子跳了起來。
“小兔崽子!毛都沒長齊就想著戰死?!想著封爵?!”
老譚壓低聲音怒吼,額角青筋直跳,“你才多大?十三!十三!給老子好好練武!好好活著!等你娶了媳婦兒,生了崽子,再想那些有的沒的!老子還沒死呢!這衝鋒陷陣、搏命換前程的差事,還輪不到你這小崽子!”
他嘴裡罵得凶,可看著兒子揉著屁股齜牙咧嘴、卻依舊眼神發亮不服氣的樣子,一股深沉的悲哀卻悄然湧上心頭。
作為洪武朝的世襲軍官,他太清楚這軍功爵祿背後的血腥了。
副千戶?在洪武皇帝手下,這不上不下的位置,想給兒子穩穩當當地承襲下去,不拿命去填,幾乎不可能!
他老譚自己,恐怕就注定要倒在為大明開疆拓土的路上,用這條命,給兒子換一個穩穩襲職的機會。
至於孫子……他看了一眼還在憧憬“伯爵”的小譚淵,心中苦澀更甚。
天幕已經昭示,兒子終究也逃不過戰死的命運,或許……真能用命給孫子搏個爵位?
這個念頭讓他心如刀絞,隻能化作更重的巴掌落在兒子身上,仿佛想把這殘酷的未來打醒、打跑。
天幕的光芒同樣照在大明的平涼衛。一位身著指揮使常服、麵容剛毅的中年將領,正沉默地望著光幕上自己(莊得)浴血奮戰、最終被朱棣一槊刺穿倒下的畫麵。他正是現任平涼衛指揮使,莊得。
沒有憤怒,沒有恐懼,隻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憋屈。
“為朝廷戰死……是武人本分。”
莊得在心中默念,這是刻在骨子裡的信念。
然而,看著天幕上建文朝廷那一道接一道的昏聵旨意,看著盛庸軍士兵麵對朱棣偵查時那敢怒不敢言的憋屈表情,再想到自己未來就是為這樣一個束手束腳、優柔寡斷的朝廷流儘了最後一滴血……
一股難以言喻的鬱氣堵在莊得的喉嚨裡,讓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戰死沙場後,南軍依舊在“勿傷朕叔”的枷鎖下節節敗退,最終江山易主。
那自己的死,意義何在?難道僅僅是為了成全建文帝那點可憐的“仁德”名聲?成為史書上輕描淡寫的一筆“力戰而亡”?
“憋屈啊……”莊得閉上眼,將一聲沉重的歎息壓在心底。這仗打得,太窩囊!這血流的,太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