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映照出大名府燕軍大帳內劍拔弩張的一幕。
燕王朱棣那句“三歲孩童不欺”的冰冷嘲諷,如同無形的耳光,將大理寺少卿薛嵓抽得麵紅耳赤,汗出如漿,僵立當場,張口結舌,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帳內氣氛凝滯如冰,燕軍諸將眼中殺機畢露!
朱能更是手按刀柄,虎視眈眈,隻待朱棣一聲令下,便要將這“欺君”(欺燕王)的朝廷使者斬於帳前!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朱棣卻緩緩抬手,製止了殺氣騰騰的部將。
他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抖若篩糠的薛嵓,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住手!他乃天子欽使,代表的是朝廷顏麵!殺之,徒逞一時之快,卻落天下口實,非智也!”言罷,竟下令將薛嵓毫發無傷地禮送出營!
薛嵓如蒙大赦,連滾爬爬地逃出燕營,連節杖都差點忘了拿。
他回到金陵,將朱棣的強硬態度如實稟報。
建文帝與方孝孺的緩兵之計徹底破產,羞怒之下,將辦事不力(或者說太過誠實)的薛嵓免死,遠遠貶謫去了廣西煙瘴之地。
畫麵急轉,時間推進到建文三年五月初一。
盛庸、吳傑、平安分兵襲擾燕軍糧道!
朱棣震怒,遣使入京,措辭嚴厲地質問建文帝:說好的罷兵言和呢?盛庸等人還在襲擾我糧道,背後定有主謀!必須給個交代!
金陵皇宮內,麵對朱棣咄咄逼人的質問,建文帝再次慌了神。
方孝孺麵沉如水,獻上一計:朱棣反複無常,其使者必為細作!當立即下獄,嚴加拷問,以絕其窺探朝廷虛實之心!
朱允炆對這位“帝師”言聽計從,竟不顧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起碼規則,悍然下令將燕王使者打入天牢!
天幕定格在陰暗潮濕的詔獄中,燕使被鐵鏈鎖拿的絕望身影上。
字幕冰冷宣告:建文朝廷自毀底線,親手掐滅了最後一絲和平的可能!南北之間,再無轉圜餘地,唯餘你死我活的血戰!
遙遠的四川茂州(今茂縣),山高林密,濕瘴彌漫。
一處簡陋的茅舍前,須發皆白、身形佝僂的宋濂,正拄著一根簡陋的竹杖,艱難地仰望著天幕。
年初因胡惟庸案牽連,這位昔日的帝師、文壇泰鬥,被流放至此,飽受風霜之苦。
當看到天幕上自己最為得意、寄予厚望的關門弟子方孝孺,竟獻出“囚禁來使”這等下下之策時,宋濂布滿皺紋的臉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畫麵中弟子那“沉穩”卻失策的麵容,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糊塗……糊塗啊!”宋濂手中的竹杖重重頓在泥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搖著頭,聲音嘶啞而痛心,“孝孺……你……你枉讀聖賢書!枉負為師教誨!”
他痛心疾首地對著天幕低吼,仿佛弟子能聽見:
“兩國交兵,縱是仇讎,亦有不斬來使之義!此乃維係最後體麵、保留轉圜餘地的底線!更是彰顯一國氣度、懾服四夷的威儀!你……你竟慫恿君王行此囚使毀諾、自絕退路之下策?!”
宋濂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是極致的失望:
“此非謀國!此乃……輸儘了大明朝廷最後一點煌煌天威!輸掉了天下士民對朝廷最後一絲敬畏之心!”
他仿佛看到了未來,燕軍以此為口實,大舉南下,檄文傳遍天下,痛斥朝廷無信無義!天下人心,將徹底倒向“被迫反抗”的燕王!
“一著臭棋……臭不可聞!”
宋濂頹然坐倒在茅舍前的石墩上,望著天幕上那陰暗的詔獄畫麵,喃喃自語,充滿了無力感。
“非但未能傷敵分毫,反授人以柄,徒惹……燎原之火啊!”
他深知,經此一事,自己這得意弟子在史書上的名聲,恐怕要永遠蒙上一層難以洗刷的汙點了。
奉天殿外廣場,勳貴班列一角。以宋國公馮勝為首,傅友德、王弼、郭英等一乾沙場宿將,並未過多關注天幕上那場外交鬨劇,他們的目光,始終聚焦在真實的戰爭態勢上。
“燕王雖連戰連捷,威震河北,”馮勝撫著花白的胡須,眉頭緊鎖,指著天幕上燕軍控製的區域(北平、保定一帶),聲音凝重,“然其根本之地,終究局促!兵力有限,補給線漫長!眼下看似威風,實則如履薄冰!”
潁國公傅友德深以為然,接口道:“宋公所言極是!燕軍主力被盛庸、平安等部釘在河北正麵,其側翼空虛異常!大同有代王(朱桂,引時已經被削)的邊軍,遼東更有朝廷直屬的精銳!一旦朝廷下定決心,令大同、遼東兩路出兵,南北夾擊,直搗北平老巢!燕王首尾不能相顧,必陷絕境!”
定遠侯王弼也憂心忡忡:“正是此理!燕王此刻,看似攻勢如潮,實則深陷泥潭,破局極難!他若固守,則遲早被朝廷以國力拖垮;若冒險分兵出擊側翼,則正麵壓力驟增,稍有不慎便是滿盤皆輸!僵局!死局啊!”
眾老將紛紛點頭,臉上都帶著對戰爭前景的憂慮。燕王雖勇,天命雖顯,但硬實力的差距和地緣的劣勢,似乎難以逾越。
“屁的僵局!屁的死局!”
一個桀驁不馴的聲音猛地炸響!如同平地驚雷!打斷了老將們憂心忡忡的議論!
眾人愕然轉頭,隻見永昌侯藍玉不知何時擠了過來,他臉色潮紅,眼神卻銳利得如同出鞘的刀鋒,帶著一種賭徒般的狂熱和沙場宿將的狠戾!他猛地一拍身前的石欄,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你們這些老家夥,就知道守!守!守!”藍玉毫不客氣地指著馮勝等人,唾沫橫飛,“守著北平那塊破地,等著朝廷調集大同、遼東的兵馬來包餃子?那才是坐以待斃!死路一條!”
他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宣布驚世駭俗的賭局:
“破局之法,就在眼前!置之死地而後生!”
藍玉的手指猛地戳向天幕上南方金陵的方向,幾乎要戳破那層光幕:
“留王妃與世子高熾坐鎮北平!以王妃之能、世子之穩,輔以一兩員大將,足以固守一時!”
他目光灼灼地掃過震驚的眾人,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
“燕王朱棣!親率全部精銳主力!放棄所有壇壇罐罐!輕裝簡從!直撲金陵!以雷霆萬鈞之勢,千裡奔襲!不攻城掠地,不管側翼襲擾!目標隻有一個——金陵!建文小兒的龍椅!”
“轟!”藍玉這石破天驚的戰略構想,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巨石!瞬間在勳貴老將中掀起滔天巨浪!
“直撲金陵?!”
“放棄後方?千裡奔襲?!”
“這……這太冒險了!”
“妙!置之死地而後生!此乃絕地翻盤之唯一生路!”也有人(如王弼)眼中爆發出精光,拍案叫絕!
馮勝花白的眉毛緊鎖,沉吟道:“此計……太過行險!若勝,則乾坤倒轉,燕王一步登天!若敗……則全軍覆沒,萬劫不複!再無割據北方的可能!”
“割據北方?”藍玉嗤之以鼻,臉上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瘋狂和決絕,“老國公!天幕都演到這份上了,您還看不明白嗎?朱棣和他那建文侄子,早就沒了共存的可能!不是他死,就是我亡!還想著割據?做夢!”
他環視眾人,聲音斬釘截鐵:
“與其困死河北,被朝廷一點點磨死!不如傾力一搏,賭他個改天換日!成了,便是開國定鼎之功!敗了……也不過是早死幾年!總好過窩窩囊囊等死!”
“我藍玉,就敢賭這一鋪!就問你們,敢不敢?!”
藍玉這充滿蠱惑力和瘋狂氣息的賭徒宣言,讓在場所有經曆過屍山血海的老將都感到一陣心悸!熱血在沸騰,理智在掙紮!
奉天殿前,關於未來戰局的爭論,因藍玉這驚世一謀,瞬間被推向了高潮!
奉天殿內,氣氛肅穆而壓抑。
端坐於勳貴班列最前端、一直沉默如山的魏國公徐達,此刻也微微抬起了眼簾。
殿外藍玉那番“直撲金陵”的驚世狂言,以及殿外隱隱傳來的激烈爭論聲,都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
徐達那古井無波的臉上,依舊看不出絲毫情緒。他隻是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雙布滿老繭、曾握千軍的手上。
無人察覺的瞬間,他那雙如同磐石般穩固的手掌,幾不可察地微微蜷曲了一下。
他緩緩閉上了眼睛,仿佛在養神。
然而,就在眼皮合攏的刹那,一聲極輕、極淡、如同羽毛拂過塵埃般的歎息,從他微抿的唇間悄然逸出。
“此子……”
聲音低得隻有近在咫尺的李文忠勉強能捕捉到一絲氣音,卻蘊含著無儘的複雜情緒——有對女婿朱棣膽魄的隱隱期許?
有對那驚世一搏巨大風險的憂慮?抑或是對那似乎越來越近的“天命”的一絲……敬畏?
徐達沒有再說下去。他隻是重新恢複了那如山嶽般的沉默。
但李文忠卻敏銳地捕捉到,徐達那雙交疊放在膝上的手,其食指指尖,正極其輕微地、一下下地敲擊著自己的膝蓋骨。
那節奏,緩慢,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仿佛在無聲地叩問:
若真行此絕戶計……
他朱棣……
敢不敢賭?
又能否……爭得那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