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龍涎香的氣息被一種無形的、鐵鏽般的沉重感壓得幾乎凝滯。
太子朱標侍立在禦案旁,憂心忡忡地看著自己的父皇。朱元璋背對著他,麵朝窗外那片懸著天幕的蒼穹。老皇帝的身影在逆光中顯得異常高大,也異常孤峭。
天幕上,“直趨應天”四個大字猩紅刺目,如同四把懸於帝國心臟上的利劍。
畫麵在無聲切換:朱棣在泗州祖陵前焚香叩拜,神色肅穆虔誠;
燕軍士兵在朱能的咆哮聲中,頂著箭雨,悍不畏死地泅渡淮水,鮮血染紅了河麵;
盛庸的帥旗在混亂的潰退中頹然倒下;揚州城門洞開,守軍棄械……
朱元璋的視線死死鎖在天幕上朱棣那張被戰火熏染得棱角愈發分明的臉上,鎖在他指揮若定、揮軍直指自己皇都的姿態上。
老皇帝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下重重地叩擊著冰冷的紫檀木窗欞,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每一次叩擊,都像是敲在朱標緊繃的心弦上。
“標兒,” 朱元璋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像是從胸腔深處磨出來的鐵砂,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的重量,“看見沒?老四這崽子……骨頭是真硬。”
他頓了頓,窗欞上的敲擊聲陡然加重,“這股子狠勁兒,這股子豁出命去也要把天捅個窟窿的瘋魔勁兒……像誰?”
朱標的心猛地一沉,他太了解自己的父親了。這絕非簡單的誇獎。他喉頭滾動,謹慎地低聲回應:“四弟……確有父皇當年提三尺劍、掃蕩群雄之勇毅神采。” 他刻意用了“勇毅神采”這種相對中性的詞。
“像咱?” 朱元璋猛地轉過身,那張飽經風霜、溝壑縱橫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雙眼睛,亮得嚇人,裡麵翻滾著極其複雜的東西——
是驕傲?是憤怒?是冰冷的審視?抑或是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忌憚?
他嘴角咧開一個令人心悸的弧度,那絕非笑容,而像是猛獸在撕咬獵物前露出的森白利齒。
“沒錯!是咱老朱的種兒!是咱淮西老營裡滾出來的種兒!” 朱元璋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悶雷炸響在暖閣裡,帶著一種近乎暴戾的肯定。
他向前踏了一步,目光如電,刺向虛空,仿佛穿透了時空,直接釘在了天幕上那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兒子身上。
“可這骨頭,” 老皇帝的話鋒驟然一轉,如同冰錐般寒冷銳利,牙縫裡擠出淬了毒的低吼,“硬過頭了!硬得敢砸他親侄子的龍椅!硬得敢把咱定下的規矩,當個屁給放了!”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咆哮而出!積壓的雷霆之怒終於爆發!朱元璋猛地揮臂一掃!
“嘩啦——砰!”
禦案上那隻價值連城的洪武官窯青花纏枝蓮紋茶盞,連同裡麵溫熱的茶水,被狠狠地掃落在地,瞬間粉身碎骨!碎瓷和茶水四濺開來,如同帝國未來難以收拾的殘局。
朱標臉色煞白,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觸地:“父皇息怒!龍體為重!” 暖閣內外侍候的太監宮女更是早已跪伏一片,抖如篩糠,大氣不敢出。
朱元璋胸膛劇烈起伏,喘著粗氣,雙目赤紅地盯著地上那攤狼藉的碎片和水漬,又緩緩抬起,死死釘住天幕上那個意氣風發、正帶領大軍奔向應天的燕王朱棣。
暖閣內死寂一片,隻有老皇帝粗重的喘息聲,和那“直趨應天”四個血字在天幕上無聲地燃燒。
淮西的種兒,夠硬。但老朱家的天,容不下兩根硬得過頭的頂梁柱!
應天城上,天幕流轉,將未來建文四年的倉惶與算計,血淋淋地攤開在洪武十三年的奉天殿上。
畫麵裡,一位身著素雅誥命服、麵容帶著長途跋涉疲憊與深深憂慮的婦人,正隔著軍帳,對著端坐主位、甲胄未卸的朱棣苦苦勸說。
正是慶成郡主,朱元璋的侄女,朱棣的堂姐。她言辭懇切,眼中含淚,代表她的侄孫皇帝朱允炆,帶來了割地求和的誠意。
帳內燭火跳動,映著朱棣棱角分明的側臉,也映著他嘴角那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
他耐心聽著堂姐的哀求,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鐵護腕上輕輕叩擊。
待郡主言畢,帳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朱棣抬眼,目光銳利如刀,穿透了那層薄薄的親情麵紗,直刺其後的算計:
“此奸臣欲姑緩我,以俟遠方之兵耳!” 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落,帶著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決絕。
慶成郡主渾身一顫,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儘了。
她嘴唇翕動,想再辯解什麼,卻在對上朱棣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波瀾的眼眸時,所有的話語都堵在了喉嚨裡。
她頹然垂首,肩膀微微抖動,最終隻是深深一禮,帶著滿心絕望和未乾的淚痕,黯然退出了殺氣騰騰的燕軍大帳。
“五月初二……割地求和……朱棣拒之……”
奉天殿內,兵部官員低聲讀出天幕上的文字,聲音裡帶著一絲了然和複雜的歎息。
龍椅上的朱元璋麵無表情,眼神卻愈發幽深。
他太了解自己這個兒子了,這份決絕,這份對敵人(哪怕披著親戚外衣)心思的洞若觀火,像極了他自己。
殿內群臣噤若寒蟬,隻覺一股無形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
天幕畫麵陡轉,肅殺之氣撲麵而來!
長江北岸,浦子口。寬闊的江麵濁浪翻湧,無數戰船在驚濤駭浪中如同飄搖的落葉。
震天的喊殺聲、金鐵交鳴聲、箭矢破空聲混雜著巨浪拍岸的轟鳴,構成一幅慘烈的地獄圖景。
燕軍士兵舍生忘死地衝擊著南岸堅固的防線,但盛庸指揮下的明軍殘部,爆發出最後的、也是最瘋狂的血勇!
他們利用地利,用密集的箭雨、燃燒的火船、滾木礌石,死死扼守著渡口。
燕軍前鋒死傷枕藉,攻勢被一次次打退,江麵上漂浮著越來越多的屍體和破碎的船板。
畫麵拉近,朱棣站在一艘高大的樓船船頭,眉頭緊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身上的明光鎧沾染著血汙和江水,望著前方久攻不下的灘頭,望著己方不斷沉沒的船隻和落水掙紮的士兵,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重的疲憊和……一絲動搖。
他猛地轉身,對身旁同樣麵色凝重的將領們,聲音帶著罕見的沉重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退意:“……事恐難濟,暫且議和北還,徐圖……”
“議和北還”四個字尚未落地——
“報——!” 一聲帶著狂喜的嘶吼撕裂了震天的殺聲!一名斥候連滾帶爬地衝到船頭,指向西北方向煙塵滾滾處,“殿下!高陽郡王!高陽郡王引兵來援了!!”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朱棣眼中那絲動搖瞬間被狂飆突起的驚喜徹底衝散!他猛地轉身,循聲望去!
隻見一支精兵如同黑色的怒濤,從側翼戰場席卷而來!為首一將,身形矯健,正是年輕氣盛的朱高煦!他揮舞著長槊,一馬當先,狠狠鑿進了南岸明軍防線的薄弱側翼!所過之處,人仰馬翻,勢不可擋!
“吾兒來矣!!” 朱棣眼中精光爆射,連日鏖戰的陰霾一掃而空,一股澎湃的豪情直衝頂門!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劍,劍鋒直指對岸搖搖欲墜的明軍防線,用儘全身力氣,發出震徹長江的咆哮:
“高煦!吾兒!!” 這一聲,是絕境逢生的狂喜,是血脈相連的驕傲,更是對勝利最熾烈的渴望!他身邊的親衛將領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強援和燕王的狂態所感染,紛紛怒吼著,指揮士兵發起更猛烈的衝擊!
“世子多病,汝當勉勵之!”
朱棣那帶著狂喜、期許,以及赤裸裸暗示的吼聲,如同九天落下的驚雷,毫無保留地、清晰地炸響在洪武十三年應天城的上空!炸響在奉天殿內外每一個人的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