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李文忠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雙膝重重砸在堅硬冰冷的金磚上,對著禦座方向深深叩首,額頭觸地,發出沉悶的聲響。
他整個身體都在無法抑製地顫抖,肩膀劇烈地聳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喉嚨裡壓抑的、如同瀕死嗚咽般的喘息。
魏國公徐達臉色同樣難看至極,他緊抿著嘴唇,眼神複雜地看著跪伏在地、痛苦欲絕的老友李文忠,再看看天幕上那個打開國門的李景隆,最後目光落在自己身旁空著的、本屬於兒子徐輝祖的位置上(此刻徐輝祖在武昌),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和憂慮悄然爬上心頭。
韓國公李善長垂著眼,麵皮微微抽搐,心中隻剩下無儘的驚駭與自保的念頭:勳貴子弟……竟敢如此!這大明……這天幕……
龍椅之上,朱元璋的臉隱藏在冕旒垂下的十二串玉藻之後,看不清具體表情。但那股如同實質般的、足以凍結靈魂的恐怖威壓,正以他為中心,瘋狂地彌漫開來,充斥著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老皇帝搭在龍椅扶手上的右手,看似隨意地握著一枚油亮飽滿的山核桃。殿內所有人都被李文忠的悲憤和天幕的畫麵所震懾,無人注意到那隻手。
“哢…嘣!”
一聲輕微卻異常清晰的碎裂聲響起。
在死寂的大殿中,這聲音如同驚雷!
隻見朱元璋那隻骨節粗大、布滿老繭的手掌,五指驟然收緊!
那枚堅硬的山核桃,竟在他掌心如同朽木般被瞬間捏得粉碎!細小的碎殼和淡黃色的、粘稠的核桃粉末,順著老皇帝緊握的指縫,一滴滴滲出,滴落在明黃色的龍袍下擺上,留下幾點刺目的汙漬。
粉末順著指縫蜿蜒流下,滴答…滴答…聲音微弱,卻如同重錘,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九天之上的天幕,光芒流轉,將洪武十三年的時空再次拖入建文四年六月那決定大明命運的漩渦中心。
畫麵清晰得令人窒息。
金川門洞開,殘破的“明”字旌旗無力地耷拉在門樓一角。
身著玄甲、風塵仆仆卻難掩銳氣的燕王朱棣,在朱能等大將的簇擁下,策馬緩緩踏入這座象征著帝國無上權威的城池——應天!
沒有預想中的激烈巷戰,沒有軍民死守的悲壯。
街道兩旁,店鋪緊閉,行人絕跡,隻有燕軍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敲擊著每一個通過天幕觀看此景的洪武臣民的心房。
一種大廈將傾、權力更迭的無聲寒流,透過天幕,彌漫在奉天殿廣場內外。
畫麵聚焦。一處臨時充作行轅的府邸前,氣氛肅穆得近乎凝滯。
一架素樸的宮轎停下,簾幕掀開,一位身著素色翟衣、麵容憔悴卻仍保持著皇家儀態的中年婦人在宮娥攙扶下走出——正是洪武十三年的太子妃、朱允炆的生母、建文朝的皇太後呂氏。
燕王朱棣快步上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著這位自己的大嫂,深深一揖,行了一個幾乎及地的大禮!姿態之恭謹,遠超尋常親王覲見國母之儀。
“皇嫂!”朱棣的聲音透過天幕傳來,帶著一種刻意壓抑的沉痛和急切,“臣棣今日冒死叩闕,絕非覬覦神器!實乃朝中奸佞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輩,挾持幼主,蒙蔽聖聽,離間天家骨肉,禍亂朝綱!致使天下洶洶,刀兵四起,社稷危殆!臣此來,隻為清君側,誅殺奸佞,還朝堂以朗朗乾坤!”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帶著十二分的“懇切”看向呂氏:“允炆是臣的親侄兒!骨肉至親,何至於此?懇請皇嫂入宮,勸解允炆,允臣入宮一見!叔侄當麵,剖陳心跡,消弭誤會,則天下幸甚,祖宗幸甚!”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仿佛一個被逼無奈、隻為家族和睦而奮起抗爭的悲情英雄。
奉天殿內外,無數官員屏息凝神,看著這位未來燕王的“表演”。
然而,呂氏的反應卻如一盆冰水。
她自始至終,未曾看朱棣一眼。那張飽經憂患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仿佛穿透了朱棣,也穿透了這喧囂的塵世。
對於朱棣聲淚俱下的剖白和請求,她連一絲眼波都未曾動過,更遑論開口回應一個字。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是她唯一的武器。
在宮娥的攙扶下,她如同一個精致而冰冷的木偶,緩緩轉身,重新登上宮轎。
簾幕落下,隔絕了內外。宮轎在沉默的燕軍注視下,被抬起,沿著來路,向著那座此刻如同巨大囚籠的皇宮方向,緩緩行去。
朱棣保持著躬身相送的姿態,直到宮轎消失在街角。
他緩緩直起身,臉上那悲憤懇切的表情瞬間褪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陰沉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
天幕清晰地捕捉到他緊抿的嘴角和微微跳動的太陽穴。
就在宮轎離開後不久,就在朱棣陰沉的目光掃向皇宮方向,就在奉天殿內外所有人還在消化呂氏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時——
“轟——!!!”
一聲沉悶得仿佛大地心臟炸裂的巨響,毫無預兆地從天幕畫麵中傳來!
緊接著,所有人的瞳孔驟然收縮!
隻見皇宮方向,那象征著皇權至高無上的核心區域,一股濃煙如同猙獰的黑色巨蟒,猛地衝破雲霄!
隨即,熾烈的金紅色火焰,如同火山噴發般,從數個殿宇的屋頂、門窗狂湧而出,瞬間吞噬了大片宮闕!
火舌舔舐著雕梁畫棟,貪婪地吞噬著一切可燃之物,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劈啪”爆裂聲!
火光衝天!映紅了整個應天的天空,也映紅了天幕下洪武十三年無數張驚駭欲絕的臉!
鏡頭猛地拉近,聚焦在那座最宏偉、最核心的宮殿——奉天殿!
這座由洪武皇帝朱元璋傾注無數心血、耗費巨萬民脂民膏、征發數萬民夫曆時數年才建成的帝國正衙,此刻正被無情的烈焰包裹!
琉璃瓦在高溫下崩裂,發出刺耳的脆響,如金色的淚珠般滾落,砸在燃燒的地麵上碎裂開來。
巨大的楠木金柱在火中扭曲變形,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象征著皇權威嚴的重簷廡殿頂,此刻像一頂燃燒的巨大冠冕,在衝天的火光中劇烈地搖曳、坍塌!
“奉天殿!是奉天殿啊!!”奉天殿廣場上,須發皆白的工部侍郎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絕望地伸向天幕上燃燒的宮殿,仿佛那燒掉的是他一生的血汗和信仰。
“走水了!快跑啊!!”洪武十三年的奉天殿廣場上,無數官員和侍衛被這未來投射而來的恐怖景象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就想轉身奔逃!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蔓延!
“慌什麼!!”一聲如同炸雷般的咆哮猛地從奉天殿內炸響,瞬間壓下了所有騷動!
朱元璋的身影如同一頭暴怒的雄獅,已然衝到了殿門口,須發戟張,雙目赤紅欲裂,死死盯著天幕上正在熊熊燃燒、崩塌的奉天殿!那火焰仿佛不是燒在建文四年,而是直接燒在了他的心頭!
“朱允炆——!!!”老皇帝的咆哮聲帶著毀天滅地的狂怒,震得整個廣場嗡嗡作響,“你這個混賬東西!孽障!你想死?!想死你他娘的找根褲腰帶,找棵歪脖子樹,自己悄沒聲地吊死!淹死!撞死!隨你便!沒人攔著你!!”
他猛地伸手指著天幕上那衝天的烈焰,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你看看!你看看你燒的是什麼?!那是奉天殿!是你爺爺我!用了整整五年!花了上百萬兩銀子!征了幾萬民夫!一塊磚一片瓦一根梁一根柱子壘起來的奉天殿!那是大明的臉麵!是祖宗的基業!是天下百姓的民脂民膏!!”
朱元璋胸膛劇烈起伏,唾沫星子幾乎噴出三尺遠,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硬生生擠出來,帶著血淋淋的恨意:“你倒好!一把火!燒了!燒得乾乾淨淨!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商紂王嗎?!學他在鹿台自焚?!你有那個資格嗎?!你這個敗家的畜生!不肖子孫!!”
老皇帝的怒罵如同狂風暴雨,席卷了整個奉天殿內外。
所有人在他滔天的怒火下噤若寒蟬,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勳貴隊列中,藍玉抱著胳膊,看著天幕上越燒越旺的宮殿,咂了咂嘴,低聲對馮勝嘀咕:“燒得真他娘的乾淨……這火,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