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外,燕王朱棣站在那裡,身姿依舊挺拔如鬆,玄色的親王常服在火光映照下泛著冷硬的光澤。然而,他臉上卻沒有任何攻破帝都、即將問鼎天下的狂喜,反而是一片近乎茫然的空白。
他看著天幕上,未來的自己站在金川門下,身後是如狼似虎的燕軍鐵騎,眼前是洞開的帝國心臟。
這本該是夢寐以求、足以讓他熱血沸騰的畫麵。
可此刻,洪武十三年的燕王朱棣,心卻像被掏空了一塊,空落落地懸著,無處著落。
那未來觸手可及的龍椅,此刻隔著二十多年的光陰,顯得如此虛幻而不真實。
更重要的是,那奉天殿內傳來的、如同受傷暴龍般的咆哮聲,一聲聲,清晰地鑽進他的耳朵裡——那是他父皇的怒火!是足以焚毀一切的雷霆之怒!
父皇還在!
太子大哥還在!
母後……對,母後還在!
朱棣的心猛地揪緊,隨即又微微鬆開一絲縫隙。
隻要母後馬皇後還在世一天,就是他們這些皇子最大的護身符!
父皇再暴怒,再失望,看在大哥和母後的情分上,也絕不會真把自己活活打死。
圈禁?削爵?流放?都有可能,但命,應該能保住。
這個念頭給了他一絲微弱的底氣。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目光變得幽深,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未來的靖難之路,因為這天幕的出現,已經布滿了荊棘和未知的陷阱。
父皇還會不會給自己這個機會?
大哥的身體……允炆、允熥……無論誰上位,經過天幕這番“劇透”,還能容得下自己這個手握重兵、且被“證明”有能力掀翻龍椅的四叔嗎?
答案幾乎是殘酷的否定。
一個清晰的決斷,在他心底如同淬火的鋼鐵般迅速成型、冷卻、變得堅硬無比。
他下意識地用手撫摸著腰間代表親王身份的玉帶,冰涼的觸感讓他更加清醒。
他挺直了脊梁,目光望向奉天殿那扇緊閉的大門,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門板,看到裡麵那個暴怒的身影。
他在等。
等父皇的召見,或者更可能的是——等那雷霆般的質問劈頭蓋臉砸下來。
他在心中,已經一遍遍打磨好了自己的答案。那答案,將是他唯一的生路,也可能是通往深淵的最後宣言:
“隻要大哥在,兒臣就永遠是父皇的好兒子,是大哥的好弟弟,老老實實,戍守北疆,做一個安分守己的藩王!”
他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刀,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大哥若不在……無論是允炆還是允熥坐在那個位置上……父皇,恕兒臣直言,兒臣——必反!”
他在心中無聲地呐喊,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因為,他們絕不會再給兒臣活路!天幕已昭告天下!兒臣已無退路!”
最後一句,帶著孤注一擲的狠戾:
“除非……父皇您現在,就下旨——打死兒臣!”
他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
遠處的咆哮聲,殿內燃燒的幻影,未來的血火與權柄……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此刻懸在頭頂的利劍。
他在等待命運的審判,心中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已被冰冷的決絕填滿。
九天之上,巨幅天幕響起一陣低沉、神秘,帶著點故弄玄虛意味的背景音樂,嗡嗡作響,瞬間抓住了洪武十三年所有人的耳朵。
一個刻意壓低的、如同街頭巷尾講古說書般的聲音,透過天幕清晰地傳遍應天城:
【觀眾朋友們,歡迎收看本期的走近……呃,‘天幕探秘’!】
這古怪的開場白讓所有人都是一愣。
【今天,我們要探討一個困擾後世數百年的驚天謎團——建文皇帝朱允炆,在燕王大軍攻破應天城後,他……究竟去了哪裡?】
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懸疑感。
天幕畫麵隨之變化:不再是清晰的戰場實錄,而是變成了昏黃、模糊、如同老舊皮影戲般的剪影和快速閃動的符號。
閃回一:一幢巍峨宮殿(字幕:皇宮)在熊熊烈焰中燃燒,一個模糊的龍袍身影在火中掙紮(字幕:自焚說?)。
【一種說法認為,建文帝眼見大勢已去,絕望之下,點燃了宮殿,選擇了自焚殉國!這似乎符合一個亡國之君悲壯的結局……但是!”聲音猛地轉折,“現場發現的焦屍麵目全非,真的是他嗎?”】
【閃回二:一個黑黢黢的地道入口(字幕:神秘地道?),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鑽了進去。“另一種說法則充滿了傳奇色彩!”】
【聲音帶著蠱惑,“傳說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早就預料到子孫可能遭遇不測,秘密在皇宮之下修建了逃生地道!我們的建文帝,就是通過這條神秘地道,金蟬脫殼,逃出生天!”畫麵閃過一些模糊的、像是地下通道的線條】
【閃回三:波濤洶湧的大海(字幕:泛舟出海?),一艘孤帆遠影。聲音充滿了想象力,“建文帝並沒有死,也沒有躲在地底,而是……漂洋過海,遠遁他鄉!有人說他去了南洋,有人說他去了西洋……這,是真的嗎?”】
【閃回四:光影變幻,最終定格在一個身披破舊袈裟、背影蕭索的僧人剪影上(字幕:出家為僧?)】
【背景音樂變得低沉而悲憫。“而流傳最廣,也最令人唏噓的說法是……”天幕的聲音帶著一絲感慨,“這位曾經的九五之尊,看破紅塵,剃度出家,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在某個不知名的古刹裡,或許就藏著這位‘和尚皇帝’的秘密……”】
“自焚?地道?出海?還是……和尚?”天幕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煽動性,“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如同曆史長河中一團濃得化不開的迷霧!真相,到底是什麼?他……究竟去哪兒了?!本台……呃,本天幕將持續關注,為您帶來後續報道!”
背景音樂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留下巨大的懸念。
天幕下,死寂。
奉天殿前廣場上,勳貴百官們麵麵相覷,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畫風清奇的“探秘”給整懵了。嗡嗡的議論聲低低響起:
“自焚?倒也……剛烈?”一個文官遲疑道。
“地道?太祖爺真留了後手?”一個勳貴眼睛發亮。
“出海?這……太玄乎了吧?”有人搖頭。
“當和尚……”更多的人咀嚼著這個可能,眼神變得複雜起來。聯想到太祖朱元璋的出身,這個結局似乎帶著某種宿命般的諷刺和輪回感。
奉天殿內,氣氛卻截然不同。
朱元璋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在天幕詭異的光線下顯得更加陰沉。
他死死盯著天幕上那個蕭索的僧人剪影,腮幫子上的肌肉劇烈地鼓動著。
當那故作神秘的聲音終於停下,老皇帝猛地吸了一口氣。
“呸!”
一口濃痰,帶著無比的鄙夷和怒火,狠狠地啐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上,發出響亮又刺耳的聲音。侍立一旁的太子朱標嚇得一哆嗦,臉色煞白。
“慫包!廢物!!”朱元璋的咆哮如同驚雷,瞬間炸碎了殿內殿外所有的議論聲。
他指著天幕,手指因為憤怒而劇烈顫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禦階之下,“朱允炆!咱的好聖孫!咱留給你的,是大明萬裡河山!是百萬雄兵!是滿朝文武!!”
他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如同鈍刀刮骨,“結果呢?!讓你那四叔,帶著幾萬人,從北平一路打到應天府!把咱老朱家的臉,丟到九天雲外去了!!”
他猛地一拍禦案,震得硯台筆架亂跳:“都讓人打到老窩了,還想著東山再起?做他娘的春秋大夢!!”
老皇帝的聲音充滿了刻骨的嘲諷和恨鐵不成鋼的暴怒,“騙誰呢?啊?!騙鬼去吧!”
發泄完滔天怒火,朱元璋劇烈地喘息著,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卻死死釘在“出家為僧”那個剪影上。
片刻的死寂後,一個冰冷、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聲音響起,回蕩在死寂的奉天殿內外:
“出家!當和尚!就現在!”朱元璋的目光掃過下方噤若寒蟬的眾人,最終落在太子朱標身上,帶著不容置喙的旨意,“標兒!傳旨!明天!就明天!把這小崽子給咱送去皇覺寺!落發!受戒!給咱好好當和尚去!”
他頓了頓,眼神裡掠過一絲極其複雜、難以言喻的光芒,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宿命感:“皇覺寺……那是他爺爺我當年出家的地方……也算是……替咱把這輩子沒當完的和尚,給當圓滿了!”
“轟!”殿外廣場上,如同投入了一顆巨石!勳貴們臉上的驚愕瞬間被一種巨大的、難以掩飾的“慶幸”所取代!
“嘶……陛下英明!”藍玉第一個反應過來,低聲對旁邊的馮勝道,臉上是如釋重負的笑容,“隻要不是這草包坐龍椅,管他是燕王還是太子爺,咱們的日子都好過!”
“正是此理!”馮勝捋著胡子,頻頻點頭,“這小娃娃……太不成器了!去了廟裡清淨,對大家都好!”
其他勳貴如傅友德、王弼等人,也紛紛交換著眼神,那緊繃的神經明顯鬆弛下來。
對他們這些驕兵悍將而言,一個軟弱無能、未來注定敗亡的皇帝,是最大的噩夢根源。
如今這根源被陛下親手掐滅在萌芽狀態(至少在他們看來如此),怎能不鬆一口氣?
至於皇位將來是朱標坐穩,還是燕王異軍突起?那是朱家自己的事,隻要皇帝能鎮得住場子,他們就有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