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銘猛地拍案,茶盞被震得"咣當"一聲翻倒,褐色的茶湯在案幾上肆意流淌,如同這些年藍田百姓流不儘的血淚。
"馮大人!"他的聲音因壓抑的憤怒而微微發顫,"田家這些年強占民田、逼死人命、奸淫擄掠這些百姓的冤屈,難道就因為是'餌',就活該承受嗎?!"
馮劫神色不變,緩緩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濺到官袍上的茶漬。待方銘說完,他才輕歎一聲:"方明遠,你可知王上為何選你來藍田?"
窗外一陣狂風呼嘯而過,吹得縣衙簷角的風鈴叮當作響。那聲音清脆卻刺耳,像是無數冤魂的嗚咽。
"正是因為"馮劫突然按住方銘的肩膀,"王上知道你會為這些百姓討回公道。"他從懷中取出一卷竹簡,"看看這個。"
方銘展開竹簡,瞳孔驟然收縮。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這些年來,被田家殘害的百姓姓名、時間、罪行足足有三百餘條。
"這是"
"黑冰台這些年暗中記錄的。"馮劫的聲音突然柔和下來,"王上從未忘記這些百姓。隻是"他望向鹹陽方向,"有些事,不得不為。"
方銘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猛地轉身,衣袂在風中獵獵作響。
"馮大人!"他的聲音低沉而壓抑,像是暴風雨前的悶雷,"您說得輕巧。那些被田家逼得家破人亡的百姓,那些投井自儘的女子,那些被活埋的佃農他們可曾自願成為這盤棋局中的棄子?"
馮劫靜靜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年輕的官員,目光中竟帶著幾分欣賞。他緩步走到窗前,望著遠處漸漸蘇醒的街巷。
"方明遠,你可知我大秦為何能一統六國?"馮劫突然問道,手指輕輕撫過窗欞上斑駁的痕跡,"正是因為老秦人懂得什麼叫'舍小保大'。"他轉過身,目光如炬,"你去問問街上那些百姓,若早知是為了揪出六國餘孽,他們可願意忍這十年?"
方銘正要反駁,忽聽衙門外傳來嘈雜聲。兩人循聲望去,隻見昨日那個瞎眼的老婦人正拉著孫子,顫巍巍地跪在縣衙門口。她手中高舉著一塊粗布,上麵用血寫著"謝恩"二字。
馮劫輕歎一聲:"看見了嗎?這就是老秦人。他們或許不識字,不懂什麼大道理,但他們知道什麼是家國大義。"
方銘沉默了。他想起審訊時,那些百姓雖然哭訴冤屈,卻無一人質疑朝廷。這種近乎本能的忠誠,讓他胸口發悶。
"這就像那個該死的火車難題"方銘喃喃自語,一拳砸在柱子上,"救一個人還是救一群人?選哪邊都是錯!"
馮劫沒有聽清方銘的喃喃自語,隻是走近,將手搭在方銘肩上:"對王上來說,這不是選擇題。"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極其嚴肅,"他要做的,是既救眼前人,更要救天下人。為此,有些代價不得不付。"
馮劫看著方銘緊鎖的眉頭,忽然輕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壺烈酒,斟滿兩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晨光中泛著微光,酒香瞬間彌漫整個廳堂。
"方銘,喝一杯。"馮劫將酒杯推到他麵前,"老秦人的酒,最是解愁。"
方銘接過酒杯,一飲而儘。辛辣的酒液灼燒著喉嚨,卻讓他混沌的思緒為之一清。
"逝者已矣。"馮劫摩挲著酒杯邊緣,聲音低沉有力,"我們能做的,是給他們一個交代,讓活著的人看到希望。"他指向窗外,"你看那些百姓,他們等的不是你的愧疚,而是一個公道。"
方銘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縣衙外,百姓們已經自發地排成長隊。有人捧著訴狀,有人抱著血衣,甚至還有人抬著親人的牌位。他們的眼中沒有怨恨,隻有期待。
"至於朝中那位"馮劫突然壓低聲音,"王上早有安排。"他眼中閃過一絲寒光,"誅九族的詔令已經擬好,就等田四的供詞畫押。"
方銘聞言一震,酒杯在手中微微發顫:"這麼快?"
"快?"馮劫冷笑,"王上等了幾年?"他突然湊近,身上淡淡的沉香味混著酒氣,"你隻管把藍田的事辦漂亮。"要讓全天下都看清楚,這就是禍國殃民的下場。"
馮劫整理衣冠:"記住,給百姓公道不是靠愧疚,而是靠行動。"他拍了拍方銘的肩膀。"
方銘深吸一口氣,鄭重拱手:"下官明白。定會讓藍田百姓親眼看著,這幾年的冤屈終得昭雪。"
待馮劫離去,方銘踏著沉重的步伐走向縣衙大牢,青石台階上凝結的晨露打濕了他的官靴。還未走近,就聽見牢房深處傳來田四沙啞的嗓音:
"我都認都認"
拐過最後一道石牆,方銘看見獄掾趙拾正端坐在案前,手中的毛筆在竹簡上飛速記錄。田四癱坐在對麵的木椅上,往日油光滿麵的胖臉此刻灰敗如土,錦緞衣袍上沾滿牢房的黴斑和血跡。他手腕上的鐐銬隨著顫抖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極了秋日裡將死的蟬鳴。
方銘在陰影處駐足,看著趙拾銳利的目光如刀般刺向田四:"說詳細些,怎麼送的?何人經手?"
田四的肥肉抖了抖,額頭抵在案幾上:"是是讓管家扮成糧商,在醉仙樓"
方銘沒有驚動他們,隻是靜靜聽了一會便轉身離去。這些肮臟的交易,每一個字都像毒蛇般啃噬著他的理智。走出牢房時,朝陽正好照在臉上,他眯起眼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肺裡的濁氣全部置換乾淨。
縣衙前的石獅旁,方銘負手而立。他的身影陽光的照射下拉得很長。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見趙拾捧著厚厚一摞竹簡匆匆而來,額頭上還帶著審訊時的薄汗。
"大人,都招了。"趙拾的聲音有些發顫,"比我們想象的還要"
方銘的手指死死攥著那摞供詞竹簡,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竹簡邊緣的細刺紮進掌心,滲出的血珠染紅了編繩,他卻渾然不覺。
"李柒!"他突然厲聲喝道,聲音驚飛了簷下的麻雀。
年輕的書吏慌忙跑來,差點被自己的衣擺絆倒。方銘"唰"地一聲展開最上麵那卷竹簡,墨跡未乾的供詞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即刻送去給王將軍!"方銘的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告訴他——"他忽然一把扯斷竹簡上的編繩,帶著血痕的繩子飄落在地,"按圖索驥,一個都彆放過!"
李柒接過竹簡:“是大人,下官馬上就去。”
李柒將竹簡緊緊抱在懷中,翻身上馬絕塵而去。馬蹄揚起的塵土中,方銘看見供詞最後一卷被風吹開一角,露出"活埋七人"四個猩紅的大字——那是趙拾特意用朱砂標注的。
當王賁接過李柒遞來的竹簡,粗糲的手指在那些血淚斑斑的供詞上摩挲而過。他眉峰一挑,眼中寒光乍現:"好一個田家,看樣子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隨著他一聲令下,羽林衛的鐵騎如黑雲般湧來,不一會,一串串的人就從田家帶了出來。
縣衙正堂,方銘端坐案前,驚堂木拍得震天響。被抓來的田家人跪了滿滿一院子,綾羅綢緞在塵土裡拖得汙穢不堪。有人高聲喊冤,有人痛哭流涕,更有甚者當場嚇得失禁,騷臭味混著脂粉香,在烈日下發酵成令人作嘔的氣息。
隨著審訊深入,更多肮臟交易被揭開。待到日頭西斜,縣衙的牢房已經人滿為患,衙役們不得不把馬棚臨時改成囚室。
"大人,今日怕是審不完了。"王賁抹了把臉上的汗,指著院子裡新押到的十幾人,"這些還都沒過堂。"
方銘將手中的竹簡重重合上,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他抬眼望向院中跪著的數十名家丁、管事,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這些爪牙,"他聲音不大,卻讓整個縣衙瞬間安靜下來,"手裡都沾著人命。"手指輕輕敲擊案幾,每一下都像是催命的更鼓,"但知道的機密怕是不多。"
王賁會意,大手一揮:"來人!把這些人拖到衙門口——"他做了個上吊的手勢,"讓他們先給藍田的百姓謝個罪。"
衙役們立刻行動起來,鐵鏈嘩啦作響。一個滿臉橫肉的管事突然掙紮起來:"大人饒命啊!小的隻是聽命行"話未說完就被衙役用破布塞住了嘴。
方銘負手走到廊下,看著暮色中一個個黑影被吊上縣衙大門。繩索勒緊時發出的"咯吱"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刺耳。夜風吹過,那些懸空的身體輕輕搖晃,投下詭異的影子。
"明日午時,"方銘的聲音飄蕩在血腥氣漸濃的夜色裡,"直接斬首示眾。"
"多年冤屈"他輕聲自語,"總要有人來償還。先還點利息吧。"